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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家父子三人听完明鸾的述说,都沉默了。
章寂面上既有着感慨万千,也有几分希冀,只是接着又转为纠结,眉头打成了结。章放则俨然红了眼圈,捂着脸低头不语,隐隐能听见他吸鼻子的声音,似乎是在流泪。
章敞首先打破了沉默:“父亲,二哥,既然燕王派人来接太孙了,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也能回去了?”
明鸾小声道:“父亲,燕王只派了两个人来,而且是来接太孙的,没打算带着我们一起走。”
章敞有些失望,但又马上振作了精神:“这回不能走罢了,只要太孙安然与燕王会合,燕王再出兵将建文伪帝赶下皇位,我们自然也就能回去了,不仅仅是赦免,还有可能会重获爵位,甚至加封晋爵呢!”
章寂横了他一眼:“你道事情有这么简单么?且不说这三年里建文帝已渐渐坐稳了皇位,燕王要从北平打到京城,又要打多少仗?死多少人?费多少钱粮?只看眼下,太孙北上这一路能不能平安抵达北平,还是未知之数呢!若太孙果然能夺回皇位,那自然最好,但若失败了,我们家哪里还有活路?!”
章敞立刻闭了嘴。明鸾又小声道:“如果到时候他们真的失败了,我们这里离京城还远呢,大不了逃走,逃到海上找个岛屿隐居,未必就不能活了。”
章寂又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些什么?!要是太孙真的败了,牵连的人可不是只有我们一家,你道人人都能逃到海上寻个岛屿隐居?”
明鸾只得怏怏地闭了嘴。事实上,她并不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以前不也听说过某朝某代的政治斗争失败者坐船逃到东南亚那边落地生根吗?
章放抹了一把脸,吸吸鼻子,对章寂道:“父亲。事情未必做不成。这几年我们虽偏安岭南,但时不时从陈家人那里听说北边发生的事,对如今朝中的态势也不是一无所知。燕王与两位舅舅手中俱有兵权。先帝朝留下来的几位大将军,也都与他们站在一边,不服建文帝。既然建文帝与冯家为了铲除他们。居然胆敢冒天下之大不违,与蒙古议和。他们又怎会坐以待毙呢?虽说古语有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建文乃是篡位的伪帝,并非真君,无论朝野臣民,都不会甘心顺服的。况且。若起事的是先帝亲自册封的皇太孙,更合民心。儿子觉得他们起事多半能成,即便不成,也能争取划地而治。到时候,即便我们家得不到赦令,只要好生谋划一番,悄然北上与大哥四弟会合,同样可以东山再起!”
章寂听了脸色一沉:“胡说!大明江山分裂,难道就是好事了?!”
章放讪讪地笑了笑:“儿子只是设想万一太孙与燕王事败的后果罢了,并没有别的意思。父亲。只要燕王是真心要助太孙夺回皇位,再联合上北方那些大将军们,打回京城也不是不可能的。相比之下,建文手中的兵权也就只有京城附近那几十万而已。其他各地的驻军未必听他的号令。他之所以忌惮燕王与舅舅他们,甚至不惜与蒙古议和,不就是因为这一点么?”
章寂继续沉着脸不说话,但瞧他神色,似乎对这番话并不反对。章放见状更大胆了些:“父亲,我们家这几年也吃够苦头了,若是燕王无意举反旗,太孙又决心甘于平凡,那我们家也就认了,象如今这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未必不好。但既然有东山再起的希望,又怎能放弃呢?儿子兄弟几人都还年轻,难不成就一辈子窝在这穷乡僻壤做个小小军官?几个孩子日渐长大了,他们日后的婚事该怎么办?还有母亲的遗体,虽然当年已经交托给庵堂,这几年也曾托陈家的人去瞧过,但终究不能亲自拜祭一番,您心里就不难受么?儿子们私下可早就哭过无数次了!”他说着说着,眼睛就湿润了,“还有儿子的一双儿女……当年在彭泽,只能草草安葬,如今也不知坟头上的草长得有多高了,若我们能回去,好歹能把几个孩子送回家乡,让他们不至于沦落为孤魂野鬼……”
一说起孩子,章敞就想起了自己那个心爱的小儿子,也不由得跟着伤心起来了。明鸾虽没有他们那么伤心,但见状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低头不语。
章寂想起老妻,眼圈也红了,抹了一把脸,才放缓了神色:“好好的说起这些做什么?都是骨肉至亲,你们以为我就是铁石心肠么?我只是怕……”他叹了口气。
明鸾想了想,小声劝他:“祖父,要不……我们问清楚广安王和那个吕先生,燕王有多少把握好了。如果他准备得周到,成功率就高,到时候我们只要安安静静在这里等好消息就行。如果说……他们没什么把握,只是打算硬碰硬的,那太孙一走,我们也可以开始谋划后路了,若有万一,至少也能保住性命啊!”
章寂微微点了点头,对章放道:“既然来的是广安王与燕王的使者,自不可怠慢。你明日上山去见他们,看他们接下来是什么章程。若近日就要接走太孙,那我们也要帮着做好善后,免得引人怀疑。若是可以,想法子把广安王请到咱们家来,我有话要与他密谈。”
明鸾留意到他用的是“密谈”而不是“商谈”,不由得疑惑,这时章敞问:“为什么请广安王呢?他虽是太孙亲弟,又能有多大年纪?能知道什么要紧内情?还是问那个吕仲昆更妥当。”章寂却只是摇头。
明鸾便道:“祖父是有什么话要私下里问他,不方便叫旁人听见吗?要不我上山找机会把他悄悄请过来吧?”
章寂想了想,还是否决了:“不好,他年纪虽轻,到底是位贵人,三丫头你辈份小份量轻。让你二叔去更显得郑重。”
明鸾扁扁嘴,又问:“他曾经嘱咐我暂时把这件事瞒着您的,您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她看了章放一眼。章放也皱起了眉头。
章寂淡淡地道:“他既然这么说。自有他的用意,请他来一问就知道了。”他不认为广安王对章家有什么敌意,只听他述说的遇救经过。就知道自家小儿子对他有大恩,就怕他此行前来寻太孙。是有别的目的。
明鸾还想再问问清楚,却看到二伯父章放给自己使了个眼色,心中讷闷,只得闭了嘴。
章敞犹豫了一下,迟疑地问:“大嫂私下送密信之事……父亲觉得该如何处置?虽说这回她是误打误撞立了功,但万一事泄,不但我们章家。就连陈家也要折进去了。这回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饶了她!只是……太孙那边怕是不好交待……”
章放冷笑道:“有什么不好交待的?那女人病了这么久,一直不见好,今日又受了这番惊吓,病情必会加重,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太孙要交待,找胡四海讨去就好了!”
章寂横了他一眼,又瞥向明鸾,章放自知这种话不该当着孩子的面说,便闭了嘴。明鸾自然明白他的用意,只是一想到沈氏的可恶。也不耐烦继续忍受下去了,便摆出一副懵懂的模样,打算坐视家里人进行除恶行动。
到了第二日,清早起来。章寂寻借口将宫氏与玉翟打发出去,又命章敞陪着陈氏进城去茂升元分号寻马贵,给“沈家子”即将离开一事做准备。这个“离开”,可以用急病而亡为掩饰,但在那之前,需要先传点风声出去。
其实这一切都是为了“清场”。等人都离开了以后,章放叫了周姨娘进屋细细嘱咐了一番话,便戴上斗笠上山请人去了。周姨娘窝在厨房里,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章寂给文虎布置了写大字的功课,在堂屋略静坐片刻,便叫上明鸾,往沈氏的小屋去。
沈氏昨日受了惊吓,今日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看上去精神差了许多,见了公公进来,也只能勉力支撑坐起问安。她坐起一半,便有些支撑不住了,却瞥见章寂视线注视着别的方向没有望过来,而明鸾则忙着给他端凳子,谁也没扶她一把,更别说叫她免礼了,她只得硬撑着在床上完成了那个动作,便整个人跌回床上大口喘气了。
章寂大摇大摆地坐下了,明鸾侍立一旁,一脸恭顺。只见章寂质问沈氏:“昨儿发生的事,因我心知来人是谁,谅你要与人通奸,也不会看中他,便也不再多问了,望你日后好自为之,多多为你的夫婿与儿女着想,行事端正谨慎,休要再做出有辱我章家门楣之事,可听清楚了?!”
沈氏一脸屈辱:“媳妇听清楚了,只是……父亲,您既知媳妇是冤枉的……为何还要……坐视弟妹……辱骂我?!”
章寂微微冷笑,没有开口,明鸾便对她说:“大伯娘,我们把真相告诉二伯娘倒没什么,就怕会走漏了太孙的行踪,为了太孙的安危,您就委屈委屈吧,想必您也不希望他会受到伤害吧?只要他能平安,您挨几句骂又有什么要紧?平日里二伯娘也没少骂您啊!”
沈氏咬着唇,眼中含泪,却无法辩驳,最后只能说:“既如此,等到日后……全家团聚之……时,还望父亲……还媳妇清白……”
章寂淡淡地道:“只要你是清白的,我儿子自然会信你,他待你如何,你心里是有数的,何必担心?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件事问你,当日你还在东莞时,一度病得极重,便命沈家女儿去向茂升元的伙计求救,央他们给你送一封信去辽东,结果你却瞒着所有人,在随信的信物中夹藏密信,泄露了太孙行踪,可有此事?”
沈氏大惊:“父亲,您……您这是……”她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该承认还是否认。
章寂看也没看她:“你只要回答我,有没有这件事就行了!”
沈氏犹豫片刻,终于心一横:“有。”但她马上解释道:“媳妇儿当时……也是迫不得已!李家翻脸无情,欲对太孙……与沈家不利,媳妇儿……又病重,担心……再拖延下去……会害了太孙。因此只得……兵行险着……”
“可你却欺瞒了我们!”章寂猛地瞪向她,“为何要瞒?!难不成在你眼里,我们是李家那样的逆臣。得知太孙下落,会加害于他么?!”
沈氏眼圈一红:“媳妇不敢,只是事关重大……家里二弟妹……又是宫家女儿。媳妇生怕走漏了风声……”
章寂冷笑道:“你怕走漏风声,所以不肯将实情告诉我们。反而自作聪明弄了个什么机关簪子,以为送到阿敬手里,就不会有泄密的可能了?你可知道,这样反而更危险!送信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物事有多重要,万一那簪子掉落了呢?落到不知底细的人手里呢?那不过是根旧簪子,于你们夫妻,可以算作信物。但人家看重的只会是那封信!谁又能知道簪子比信本身要重要百倍、千倍?!万一密信未能及时安全地送到阿敬手中,你又死了,沈家被李家弄去了虎门,我们在德庆一无所知,难不成你要太孙跟着你们一起死?!”
沈氏冷汗淋淋,脸色苍白地低下了头:“媳妇……思虑不周,但……一心想的……全是太孙安危……虽有不周到……可一番忠心……日月可鉴……”
明鸾插嘴问:“大伯娘,您既然这么忠心,这么想把太孙的事告诉大伯父,那为什么过去三年都没动静。非要等到危急的时候,才兵行险着呢?说真的,要不是你把时间弄得这么紧,我们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的。当年您刚到广州的时候。就不该跟沈李两家人去东莞,直接来德庆多好。既不必担心会受李家算计,也不会吃那么多苦头,到头来还连累太孙跟你们一道受苦。你还有脸面说自己忠心呢,忠臣要都象你这样,做君主的要有几条命才受得了啊?!”
沈氏脸涨得通红,见章寂没有制止明鸾说话的意思,便知他用意了,身体不由得开始发颤:“媳妇一心……为太孙……着想……是真……真心……”
“行了。”章寂不耐烦地道,“你除了这话,也不会说别的了。说到底,不过是私心重,贪图拥立之功罢了。可你一无人脉,二无谋划,擅自瞒下了这么要紧的消息,却什么有用的法子也想不出来,生生拖累太孙在东莞随你们一道吃了三年苦,却一事无成,反叫建文帝在京城坐稳了江山,害得大明臣民受昏君奸臣糟蹋!如今你还有脸说自己忠心,对太孙有恩,我都替你害臊!早知如此,当年任由阿敬跪断了腿,也不娶你进门,兴许我们章家还兴旺发达着呢!”
沈氏伏床不语,忽然间,她眼中一亮,猛地抬起头来:“父亲如何得知媳妇儿曾送密信往辽东?莫非……”她兴奋得连话都说得流利起来,“莫非辽东来人了?!”
“来的不是辽东使者,而是北平使得。”章寂睨着她道,“上天庇佑,文龙去岁秋冬恰好往吉安拜会陈家致谢,遇上那封信与簪子,又恰好知道簪中秘密,及时回报北平燕王处。如今是燕王派了使者前来接太孙了。”
沈氏激动得流下泪来:“上天保佑……我苦等三年……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明鸾撇着嘴在旁吐嘈:“是啊,你等了三年,人家也找了三年,如果不是你把人带到天边,人家早就找到了。一点线索也没给人留,就只知道等,真以为人家与你心灵相通,一句话都不说就知道你心里想啥呀?”
沈氏哪里顾得上理会她的嘲讽?忙问章寂:“父亲,现在使者到了么?什么时候接我们回去?”
章寂道:“太孙大概过几日就要离开了,但我们还会继续留在这里——就算这里的日子再苦,我们也不能叫人对太孙的身份起疑心,至少,在他安然到达北平之前,不许有任何风声传出去!”
沈氏顿了顿,勉强笑道:“这也是应该的。只要太孙能夺回皇位,我们迟些回去又有什么要紧?”又连忙问:“那燕王接太孙回去后,又打算怎么做呢?直接起兵攻入京城,还是联络其他藩王、大臣、将军与宗室皇亲……”
不等她说完,章寂便打断了她:“这些事使者自会与太孙商议,你就不必过问了。你病得不轻,好生治病休养是正经,否则即使赦令来了,你也上不了路。”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至此,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有些事还是早做为佳。
明鸾连忙跟上,任由沈氏在背后不停地叫,也没停下来。
出了小屋,明鸾本要反手关上门,但一瞧见田边放着两桶肥料,便起了坏心,故意让门继续大开,却将那两根肥料放到门边。一会儿风起,沈氏在屋里想必享受得很。
她偷笑着走了,到了院中,便看见章寂站在厨房前,低声不知嘱咐着周姨娘什么事,周姨娘一脸肃穆地点点头,回厨房继续熬药,并往里头放了两株草状的植物,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这药显然是给沈氏准备的。明鸾心中有数,一声没吭。
章放带着朱文考从门外走了进来,后者见了章寂,立时便红着眼圈跪倒在地行大礼。章寂连忙扶他起身,看着他脸上的疤痕,心中暗叹,道:“虽然身在草野之间,但您仍是贵人,不可如此。快请进屋坐吧。”朱文考含泪应了:“是,姨祖父。”
一行人往正屋去了,小屋里,沈氏却被门口那臭味熏得不行,拼命撑起身体想叫人来关门,正探头间,便远远瞧见了大门方向有人前来,虽只是惊鸿一瞥,朱文考脸上也有疤,但那下巴、那口鼻,却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更别说他还称章寂为姨祖父。她忽然想起章寂方才说的,燕王派了使者前来接太孙,莫非使者就是他?!
沈氏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眼前发黑,脑海中不停地大叫:“不行!绝对不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