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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医将信将疑,极其怀疑地盯着卫央问:“校尉真会说倭话?”
卫央张嘴就来,别的不会,“常用”的还不会么?何况,他可是能用倭奴的话和家里那位才女柴女郎对话的人,是吧?
众人可不知那压麻袋和姨苦到底是个甚么意思,但这些都是长安的汉子,长安城里倭奴可不少,大略自家校尉这几句话听起来有点那么个味道,遂也都信了。
见众人都信了,卫央摊摊手:“这不着了么,我这么个高个头的会说一两句倭奴的话,可没有人会认为我就是倭奴。你们为国家浴血奋战,难道会说几句胡话就是胡人了?往后弟兄们都要学点胡话,甚至南方的话,谁敢取笑你们不是唐人,你们来告诉我,放心,我这么无法无天的人,保证不会打死他。”
兽医与马夫辩证了半天,终于理解这“无法无天的人”和“保证不会打死他”原来不是因果关系而是毫无关系,这才放心地脱口而出几句顺溜的谁也听不懂的话。
卫央挠挠头,又点点头:“行,就是这么个味道,左右我这么聪明的人都听不懂,登县那些党项人就更听不懂了。”
遂令:“寻个安全地方,全部歇息,明日晌午,攻入登县吃酸汤馎饦去。”
徐涣急忙请令:“卫大哥,我不困,不如你让我带几个人出去,抽空子逮住些党项远哨宰了,扒下他们的穿戴,好装扮成他的模样?”
“要那物什作甚?”卫央好不奇怪,“养足精神,大摇大摆进城就是了,好端端的,扒那羊皮作甚?咱们是去作狼的,可不是去装羊的,你们可不能自甘堕落了啊。”
众人当时面面相觑,就这样大摇大摆往登县走?
这和索性站在城外冲里头的守军喊“我们不是唐军,你们快丢掉器械站出来欢迎,我们保证不打死你们”有甚么区别?
这个上司一贯古怪惯了,他不说,众人也不问,不见连小徐子也不再多嘴了么。
战争,从来都是彼此算计各自消耗的过程,就在卫央算计着登县,或者说算计着萧绰的时候,萧绰也在算计着唐军,准确地说,她在算计着柴荣。
“驼宁将军,这一次你的对手,乃是大唐有最善守之名的柴荣,此人不可小觑。若你能败他,非特大功一件,还能助我败李微澜不败金身,事关重大,切不可大意了。”萧绰手按刀柄,盯着偶有灯火处的原州城,头也不回地道。
这里是原州西郊外的驻马林,林中有数骑,为首者便是萧绰。
在萧绰身后,那是她的亲卫,而陪伴在侧的,乃是一员虬髯苍面壮汉,模样总须在五十上下,环眼怒发,身形极其高大,大冷的天里,他竟只着衣领锦袍,头发乱糟糟裹着,也不顶盔,更不束带,坐下青骢马,腰间斩虎刀,鞍悬雕弓羽箭,手持长干卷浪刀,说起来契丹族里勇猛第一个,大名鼎鼎猛将萧达凛便是他。
此番远征军南下,辽帝耶律贤以耶律休哥为辽军主统军,辅以耶律斜轸为副统军,再以老将萧达凛为前军统军,因萧绰粉碎辽国内讧且以一己之力扶持耶律贤为帝,准三将所请,仿中原例以萧绰为行军大总管,挟精兵而制众将,大权在握。
历史在这里又进入了岔路,萧绰年少而得大功,以女儿之身堂而皇之为上将,一则确是她功大谋广为耶律休哥等将钦服,这二来么,恐怕辽国也有意早就个北地的平阳了。
耶律贤此计,既为报答萧氏在他称帝的道路上所做的帮助,又是为挑拨大唐平阳与诸侯王原本就很恶劣的关系,甚或还能羞辱中原唐人,这人虽年轻,又是个病秧子,终究一代英雄的质地,已经自此显露出来了。
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萧达凛是一概猜不透的,他也懒得去猜,只以萧绰为制约大军挟持统军耶律休哥的行事,这老将是分外赞成的。女儿家又怎样?她是有天大本事的,萧达凛服这个小儿辈的女郎。
萧绰再一次叮嘱他不可轻视柴荣,萧达凛郑重应声。
柴荣有善守之名,能上名将榜的人,萧达凛怎会大意。
他的前军尚未抵达原州城外,按照萧绰的计算,攻陷原州城,应当是在后日的黎明,那时,也正是远征军倾巢而出的前一刻。
萧达凛需要再仔细观察原州的布防,萧绰心牵与平阳的对决,也知以耶律休哥之能,纵然他占有先手,若自己不在恐怕在那个比自己更加出众的大唐女郎手里他是要吃大亏得,遂自引亲卫往北边疾驰而去。
这路上,萧绰总觉着心绪不宁,她觉着自己算漏了甚么。
是柴荣这里要出问题么?
勒马回头看了看,萧绰决定不回头去再吩咐叮嘱萧达凛。
这老将也是名将榜上的人,且不是浪得虚名的那种,他有他的本领,也有他的骄傲,说得多了,那份尊重恐怕也会变成不满。
何况,萧绰本心深处是没希望萧达凛真能打下原州城的,她需要的只是萧达凛威胁到原州,让李微澜身边的那些文臣们慌了神而已。
这些人,彷佛天赐的好帮手,若不用,岂非罪过?
突然,萧绰第二次勒住马缰绳,她蓦然想起另一个人来。
那是阿让的对手,那个自己离开北山之前同样如方才那样不安过的人。
那个轻兵营的小小的假校尉,那区区数百的配军首领!
方才她担心的是萧达凛能不能随机应变过柴荣有可能的变招,而此时她也清楚地想明白了,离开北山之前,她担心的是韩德让能不能在那个勇力惊人且狡诈敏锐的贼配军手里活下来。
是这样的,韩德让认为沙坡头一事是他一时的疏忽大意,可萧绰越想越朦胧地似乎看出了那个自己第一次听说的小人物的用兵与行事的法则。
那究竟是甚么?
萧绰至今还没想通透,只是她一时更比前一时强烈地觉着,这一次韩德让又要吃亏了。
可是,那强烈的不安似乎并不只是因为韩德让会吃亏,那么,又会是甚么?
区区数百人马,怎么能使自己不安成这样?那个配军首领,他到底要作甚么?
启明星升时,卫央被值哨的徐涣摇了醒来。
不待卫央问,徐涣手指远处的登县,卫央侧耳听处,便有人声马蹄荦荦如骤鼓响动,雪夜里那火光也冲天般起。
卫央一惊,忙往前去凑,莫非登县里出了变故,教契丹大军袭取了不成?
细看时,卫央双手一拍笑道:“天助我也。”
原来,这登县城内并非甚么变故发生,只是南门大开,有两列千余军卒,把住两行车子,原来是运送辎重粮草的。
徐涣低声问:“卫大哥,要不咱们早作准备,往南边寻个好地理处,抽冷子干掉他这粮草运输的队伍?”
卫央摇摇头,教徐涣道:“小徐子,你可得记住了,但凡能直捣敌军心脏的,千万莫要只给他来点皮外伤。这运送粮草的,你看他只一个千人队,能送多少?十万人半月所用,那便顶天的了,可这登县不同,一旦捣毁这里,彼有这半月之用又如何?”
徐涣想了想,终究不能安心,道:“我也知取大舍小的道理,只是这登县要紧,取之不易,咱们只百余人,一旦教人家察觉,跑都来不及。”
见卫央只管仔细打量那城内出入,徐涣又道:“何况登县距兴庆府十分不远,就算咱们能拼死拿下,不消半日工夫,李继迁定能重军赶到,咱们怎能守卫下来。”
城内果然在往外运送粮草,外头两列大轮车往前推出百丈,又自里头推出两列来,依样将粮袋往上头添码,只这两列大轮车地执辕却与前头的不同,看穿戴,前头那两列是高继嗣蛾贼的装扮,杂乱而没个章法,后头的却是党项精锐,人是少了些,形容不能是蛾贼所能比的。
“数着多少拨,不可失误。”教人盯着细数这运粮的大轮车,卫央匍匐下去搓一把雪洗了脸,抖擞抖擞精神,又教了徐涣一招,“小徐子,行军打仗,有很多时候,比如说眼下的咱们,那就是可以跟打家劫舍相类的,你说这山大王,能有打下个州城,而后常住沙家浜的么?”
徐涣一头雾水,当真是又惊又讶,这将王师打成强盗比方的,那倒还能理解,毕竟这卫大哥从来都是个不走常路的人,可这常住沙家浜,为何要这样说?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啦,你只须记着,敌人的未必就是敌人的,这就行了。”
听了卫央这话,徐涣直一个劲撇嘴,这不是强盗理论么,还甚么一套一套的。
只不过,这卫大哥说的有点玄乎,做的可真有些门道,徐涣又问:“那,眼下敌军连绵万重,咱们只百余人马,破之以何?”
卫央取毛毡在手,教徐涣以钢刀割之。这毛毡本是军品,乃上好羊毛毡蘸着桐油,又密封处理过,厚达一寸,火烧不能焚,水淹不能浸,乃是平阳中军帐下不足千人的亲卫所用的,钢刀哪里能切割得开。
徐涣知晓这是卫央要告诉他甚么道理,三番五次切割不开,便再也不动手了。
卫央又教:“若有纳鞋底的钢针一柄,你能凿开么?”
徐涣一呆,思索片刻,他不是个笨人,立马便明白了卫央的用意。
贼坚壁如这毡布,钢刀切割那是要费偌大力气的,然以钢针扎之,必然能破。虽扎破的孔子小些,毕竟扎透了进去,不是么。
便如这登县城,千军万马来攻,未必轻易能突破进去。然只寅火率这百余人,最是不起眼的,不定真能在这铜墙铁壁般的城里突将进去。
可是,突进去之后作甚么?进去转悠一圈,真能教党项人有甚么动作么?以徐涣对卫央的了解,如此无用之功,他是不会做的。
看卫央闭着眼继续假寐,徐涣趴在雪堆子里想起了心事。
若是他为主将,一旦突进了这登县,既留不得许久,小半日里,怎样能教党项人知道厉害?
徐涣没有好高骛远,他暂且想不到卫央孤军北上的用意到底在哪里,只想着来这一趟,总不能教空手而回,那么,须做甚么功夫,方得心愿了结?
骤然间,徐涣目光落在城外那十数排的大轮车上,当然,他的心思不在车子上,而在那一车一车的粮草上。
这登县乃是联军粮草辎重的周转要地,以行军制度而言,凡常规如没有遭逢敌军断粮道,收拢俘虏过多之外,半月一次运送粮草。若前线并无粮草屯点,那么,这周转城合该备足前线将士三月之用,如此算来,如今的登县城内,单粮草恐怕便不下数万石了。
这么多的粮草,若能突破进去,将党项守军手里的火把夺来一鼓而烧毁……
徐涣一个激灵,不是怕,他是被这个念头激动了。
军中无粮,那可比百姓无粮更为难,想如今,我军中军与联军恐怕已开始决战了吧?联军后方粮仓被烧,此事一旦传到了前线,能有几个将士会不惊慌?就算不能及时传达过去,半月之后,后方无粮可运,彼时不需我军进攻,联军必溃。
自古以来行军打仗最凶险的最荣耀的莫过于擒杀敌军主将,而若以功劳算来,却这也不及烧了敌军粮仓来的大。区区配军两百余人,果真能断得联军粮仓,必然名声大振。
更教徐涣神往的是,有此大功,寅火率两百余配军重得清白身子有望,还能有甚么更比清清白白重新作回人更教他期盼的呢。
至于寅火率这一把钢锥能不能扎破登县这块毡布,徐涣是很有信心的。在他看来,这卫大哥出马,拓跋斛纵横京西那么多年,不也教他一枪杀了?沙坡头易守难攻,不也教他轻取了?这登县么,再是个铜墙铁壁又如何?
悄然抓起一把雪吞下,徐涣也按捺不住砰砰跳动剧烈的心脏。
突然他觉着,这行军打仗似乎比读书更好玩的多,不但刺激,还少了那么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想读书之时,只为先生的一个推荐名额,多少同门的师兄弟明争暗斗不择手段,正大光明的说辞,怎么也掩盖不住那一颗又一颗不安分的腌臜的心。
当然,徐涣也知在这军里同样派系林立压榨不穷,可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左右都是倾轧,至少在寅火率里,并没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不是。
如今的徐涣,只想着能恢复他清白的身子,能堂堂正正回到曲江池畔那矮门里的家,为了这个目标,他握紧了战刀。
身边便是闭眼继续假寐养神的卫央,徐涣知道,这个胆大的上司,只要他能在这一场又一场的冒险里活下去,他的前景不会差的。这么一个待自己甚好的上司,徐涣情愿跟着他。
当然,若能使这样的上司真成了他的家里人,那又是另一番言语了。
不过,让徐涣为难的是,他总觉着自己要在这里头做点甚么,好像闹的跟个卖姐求荣的似的,有那么点不舒坦。
有时候徐涣就在想,这卫大哥既风传很为原州柴使君青眼,有将柴氏女郎下嫁的意思,又有个内卫府的小杜将军和他甚有瓜葛,那么,他定不会是身子有毛病的人,怎地阿姐那么美,这人竟不下手呢?
莫非瞅着跟自己太熟了,他不是个杀熟的人?
徐涣眨眨眼,觉着大概正是这样了。
倘若教卫央知晓徐涣如今正作此想,定要拍着他肩头大大地感慨一番。这都甚么时候了,怎地还惦记着这些?你小子觉着咱人不错,你家姐姐成了咱老婆不会吃苦受累,那是你眼睛里头有水,可这事儿你该说出来嘛,说出来的话,就算自己没那样去想,也会往那样去想的。
他此刻在想着取登县的事儿。
原先的想法,那是原先的想法,今夜看着这运送粮草的架势有点不一样,好像是联军三家一起来押运,这是联军中高继嗣与拓跋二人起了矛盾,彼此防备更严了呢,还是平阳的中军突破了哪一道防线,使得联军不敢再以一家军士押运粮草了?
无论怎样,这一次联军要运的粮草总是多了些。卫央算学不好,但他好歹能识数,那一大轮车粮草足有十数石,以如今登县城下的大轮车数量算,少不得这一次运送的超出半月里联军所余的那十来万人马所用,何况这十来万人马还有沙坡头东西二寨里的囤积能用。
而战事到了如今的地步,联军就算有契丹人相助,想据守沙坡头一线是定不能的了。既如此,运送这么多的粮草到前线,岂不是给我军备下的大礼么?
卫央觉着,恐怕高继嗣如今是和契丹军联络好了,这一次运送的粮草,有一部分是给契丹军准备的。
正这样想,值哨的军卒低声叫道:“校尉,快看,有契丹精骑出现了!”
果然来了!
卫央凑上去一瞧,少说也有数百辆大轮车排成了方针,两行车之间,便是一行押送的军士。而正往城外走的,已再不是联军里的步卒,换成了骑着高头大马的契丹人。
数一数契丹骑军的数量,竟然少说也有三千人,卫央迟疑不定。
他不知道如今的中军处到底是个甚么样子了,这数千的契丹精骑,到底是来押运粮草的呢,还是借着押运粮草的机会偷偷换掉联军而驻扎进高继嗣的中军大营里去。
卫央屏住了呼吸,若契丹人要行那掉包的计策,那么,其大股人马定在这一伙押运粮草的联军南去的半路上。
会有多少?几千还是数万?
卫央决定,先打一打这股运粮的联军,尽管他有数千人,更有不知多少的契丹精骑在半路上等着,可这一股运粮军不打,就算打下了登县,那也不足够自己在这城里行原定的计划。
事到如今,卫央反而盼着这一股要行浑水摸鱼之事的契丹精骑再多些。
人多不可怕,怕的是布阵成型的敌军。他是使大枪的,闯敌阵踏联营如家常便饭,对这军阵自然有自己的看法。在这冷兵器的时代,一个动乱的十万人的敌营,威胁连严整的两三千的敌阵也比不了。这一股运粮的军,有党项人,有蛾贼与伪魏的人,如今更添了契丹人,别的不说,战事在党项境内发生,党项人能放心如狼似虎的契丹精骑?他必然彼此防备着,也正因为他四家不心齐,卫央方要行这突营之事。
打定先乱这一伙四国的联军,卫央令教众军起行,使战马嚼环将士衔枚,教认定粮草军的行止,决意在后头悄悄跟着。
徐涣道:“不如在左右两侧咱们辍着,岂不比跟在后头周全的多?”
卫央摇摇手,牵着白马一面小心地往外转,低声道:“这一股粮草军里既有了契丹精骑,以我判断,大半是契丹人要行李代桃僵故事,将高继嗣大营里的蛾贼老弱悄无声息替换成契丹精锐,好在决战之时打我军一个措手不及。你看这三千余的精骑,能行此事么?”
徐涣大吃一惊,忙请令要回中军报信。
卫央笑道:“咱们这里打一下,中军必然会猜到用意。”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