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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长槊乌骓在,我当附骥从战!”这半晌来,周快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
只有阔刀在手,譬如雄鹰折了一翅,猛虎少了利爪,虽也杀得敌,冲得阵,毕竟少了七分的凌厉,自也教周快少三分胆略。
如今,百骑横在平川,万军不敢来破,此等的雄风壮烈,周快纵也曾冲锋陷阵无数遭,自忖合起来也比不得这一次。
见卫央问,周快大声笑道:“百将冲阵斩将如探囊取物,咱们本领虽不济,但也愿附骥之后,无非只是战死,有甚么可怕?”
王孙这厮,本是个不安分的生意人,逢年过节倒是也杀鸡宰羊有过这等勾当,今日连剁战马,又钉杀一人,浑身上下尽教血染透了,舔着嘴唇伏在马鞍上,喘着粗气兴奋地隔着周快冲卫央道:“百将神威,着实教那些个都开了眼界——我也宰了他一人,只是这厮们上阵不成,逃跑却快的很,怎样追也不及,只好勉强只得了一级首级。”
卫央不满道:“你这厮,砍了人还要留脑袋当收藏,那是野蛮人做的事情,你看我是野蛮人么?你要学我,不能再这样野蛮,明白么?”
王孙讪讪,又听卫央嘟囔道:“往后还要在这里混呢,你这么野蛮,坏了我名声怎生是好?”
转目一瞧,卫央讶道:“我听刘文礼大哥说,咱们屯中弟兄已折了几个,哪怕只是受伤,那也该在镇里休养才是,怎地依旧百人满员?”
远处有人笑道:“兄弟,这半日来,你竟未瞧见哥哥到了么?”
这声好是耳熟,忙趴在马鞍往远处瞧,卫央大喜,招招手笑道:“大哥,你怎地到了?甚么时候到的?我这出门一趟,你倒钻的好空子哪。”
非呼延必兴是谁?
呼延必兴笑道:“今日早上到的,眼看你单骑冲阵,作哥哥的放心不下,又没有你那本领,只好来接应着了,怎地,兄弟杀得贼虏,哥哥便不能么?”
难怪这半晌来连王孙这厮也得首一级,原来又呼延必兴带着本家家将作锋,卫央笑嘻嘻道:“那怎会,只不过大哥远道来瞧我,竟然只能以这些个乌合之众来欢迎,实在失礼的很哪。”
呼延必兴笑道:“这个容易,待兄弟明日破楼兰时,许哥哥一个先登锐士的位置,那也就够了。”
卫央哈哈大笑,瞥见躲闪着往人后靠的徐涣,这小子一个劲拿目光偷瞧自己,这是怎地了?
不及问,扎住阵脚那联军里,竖起的大纛下呜呜地吹起号角,阵前又飞快挺出两面旗帜,风雪里朝这厢挥舞了几下,甚有挑衅的味道。
卫央大怒,按住大枪取自拓跋斛马上夺来那硬弓,箭囊里探手取狼牙箭三支,手指缝中夹地稳当,觑眼瞧个正准,丢手时,弓弦震处,啪啪啪连着三声响,那狼牙箭破折了阵前新立三杆旗子,朔风卷着,那三个半幅旗帜飘到这厢来,卫央纵马又踩住旗角,再发三箭,手中一轻仰头看大吃一惊的联军摇旗三人骇然掉头便跑。
哪里来得及,狼牙箭如连珠,但听卫央喝道:“左中右足,右中左足,中中后颈。”
口中喝,箭中的,正在那左边摇旗右足踝上,右边摇旗左足踝上,中间摇旗后颈上,半分不偏,半分不差。
卫央又喝:“再中左左足,右右足。”
自无毫厘差池,至于中间那个,早教第一箭便射杀了。
联军轰然,不意这杀才竟有一手好箭法,悄然地,那大纛往后移了数十步去。
卫央哼道:“咱们兄弟多日未见,这里风景正好,自要好生叙叙旧聊聊天,你在那里聒噪甚么?再有敢来送死的么?”
半晌无人敢应,卫央持弓在手笑道:“各位且看我落他大纛!”
联军骇然,那摇旗的竟将纛放下,前头盾士层层叠叠,将两幅大纛护了个风也不通。
等半晌不见有羽箭袭来,举目瞧去,那光溜溜的旗杆下百骑笑地打跌,原来哪里是真要折纛,不过诈言戏弄而已。
将这联军里两员主将羞地满面通红,在后头面对大唐千军万马时,那也不曾有今日这等羞辱,若不能报此仇,往后有何面目统帅前军肆虐唐境?
自忖那快马若陷入围中,纵那杀才有天大的能耐,只要将人密不透风地往上去堆,不信待他无计可施——于是两声令下,万军排山倒海直扑对面而来。
这半晌,联军早排开了平川里的攻击阵型,骑军在前,步军在后,最后又有断后的游骑
“这是不善骑射的。”卫央心中判定,看百骑虽有惧色,却无退却一人,奇道,“还在这里等甚么?”
王孙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咱,咱们也不怕他,我冲过去,我再砍他一级首级回去换赏钱。”
“周大哥,你替我抽他一巴掌!”卫央好不恼怒,这厮平日是个活泛的人,怎地连自己的半分本领也未学去,“人家上万人,堆也堆死咱们了——快跑啊!”
镇口坡前已立好木柴鹿角,里头涌出千百人持弓弩刀枪把住后头,坡上观战众人远远听不到这厢里说话,却见卫央出箭再折三旗,又落一纛,那里兀自都在马背上大笑,不知究竟。又见联军已动,忽而这百骑调头,卫央马快驰在最前,直直地直奔镇口而来。
下头统弓弩士的红脸将军即刻下令:“传将领,搬开木柴鹿角教甲屯过去,备射——且慢,这,这是要作甚?”
百骑在平川里平地画出一个圆弧,本直直往镇口驰来的势,竟在半路里,教卫央那白马牵头往右一拐,正对着镇口往南驰去,这圆弧方画出,卫央放慢马速绕到了军后,竟是要亲自断后。
最前头,乌骓一马当先冲上南边土坡,那土坡不甚陡峭,但也有些坡度,高不足三五十丈,方圆无非十数里,便要守在外头,那坡上既无水又无粮,上去作甚?
上头女郎眼眸一转,喜上心头,轻轻一笑命传令校尉:“教赵将军备好绳索,片刻甲屯有动时,放开木柴鹿角教他们回来。”
手心里炭火燃烧般热的杜丹鸾提心吊胆不敢眨一下眼眸,闻言奇道:“这坏人,他肯回来么?”
女郎成竹在胸,微微笑道:“你这卫郎,资质果然在陈礼之上,诚是个狡诈至极的骑军上将。你瞧着罢,他——呀,果然好箭法!”
断后的卫央待百骑尽上坡头,返身弯弓搭箭往那土黄的大纛上远远松手丢弦,这里不闻弦振,那大纛却呼啦啦地,这一次是果真落下雪泥中来了。再复一箭,又将那乌沉沉镶着白边子的大纛也射落在地,联军乱哄哄止不住脚步,自家先将大纛践踏了。
卫央拨马又走,走不数步,回身又弯弓,这番却使出教突破上百骑,教镇口内千中尽脱口一声喝彩的连珠箭,先射杀联军里纛下位置的传令摇旗,又落两面传令旗,再复杀两将,不知是不是联军里两员主将,只这连着六箭,只在眨眼间完成,那是神射如飞将的连珠箭法,有见识的自目驰神往,不曾见识的,如此箭法,怎能忍住一声暴喝似的彩脱口而出?
失了大纛,失了令旗,主将也不知生死,联军虽精锐,乃是百战的大军,当此也掩不住慌乱,最前头的已到坡下,却听后头一声声高喊,转眼身后同伴马蹄声远离了耳畔,慌忙也只好转身,却那随后的,也同样正转头往后去瞧,控马登时乱作一团,自先前后碰撞,自先践踏死了百骑。
卫央已在坡头调转过头来,这天地里的半晌骄狂,无人敢挡,他枪锋指处,正是混乱的敌阵,坡头百骑一声呐喊,周快与呼延必兴抢下坡来,一个阔刀如马背上陌刀,将刀鞘套住刀刃便是一杆大刀,一刀劈落,人马俱裂,眨眼间,待后头赶上时,周快已突入敌群数十步外。另一个长槊能刺可削,飞马借势,人到槊到,混乱的敌群,怎能挡这两个如狼似虎的?
将是军胆,唯猛将方为军魂,倘若神将如关张那等,懦弱的士卒,在他麾下也是虎狼,甲屯百骑见了血,红了眼,血脉里更有挥刀杀敌的勇气,登时百骑卷下平冈,杀敌倒不过聊聊,只是冲翻了联军来追的前军,教他自相踩踏死伤便数无算。
盈盈雪夜里,卫央匹马立在坡头,他未与麾下一齐杀将下来。
“这坏人,这坏人他伤着了么?疲倦了么?”杜丹鸾已记不得这半晌来自己流了多少的泪,心中又疼又是爱惜,直恨不能走马过去,将他换回这镇子里来。
女郎掌中龙雀又教阿蛮抱着了,自负手目视那厢的战,闻声一笑,心道:“凤凰也有疼惜的人啦,倒也好,这人的本领,配得起凤凰待他的一番好。”
春葱般手指点点联军前军后教他主将收拢起,胁迫着一起往坡上卷来,如今望见前头百骑杀将下来,尚未近身便第一个丢下方又入手的器械拔腿便走的那一伙尚存的乌合之众,女郎赞叹道:“仇寇不尽,宁不愿却战,这倒与这人睚眦必报的性子匹配的很。”
果不其然,女郎话音方落,雁门雪倏然如过隙的风,轻轻的,飞快地自坡头驰下,不及形容其快,纷纷如好一场梨花落,似方将将停了的雪又漫天漫地落将下来,大枪这番却不必护住周身,只探在前头,遍体宛如一枝葳蕤节气里的老梨枝丫上盛开千万朵白生生的梨花,但见红的血在溅,马上神将突破联军前军里骑军前锋,匹马又杀入调头正逃的乌合之众当中。
尚未杀本镇人,它处也是大唐的百姓,如何杀你不得?
尚未淫辱本镇女子,别地也是大唐女儿,怎地杀你不得?
蓦然,卫央心中想起只看史书里承载的便教人怒不可遏的五胡乱华之故事,有马家坡子镇里例子在眼前,放大了千万倍,活生生便是那千江水难洗、万山竹不足书的时候,稍稍缓退的眼眸中猩红陡然又起,这番更为厚重,卫央却觉心中无比的清明。
“还我性命来!”卫央大呼,继而周快大呼,一怔之下呼延必兴大呼,又杀一骑的王孙大呼,百人大呼,山野也在大呼。
呼声激荡镇前坡下那红脸将军的心神,禁不住飞身上马,手持一条点钢长矛走马上坡,望定蓝衣女郎拜而请战:“这样的好汉子,赵匡胤愿与之同死生,但求殿下允我,匹马冲去也好,当助一臂之力!”
原来他便是赵匡胤,他也是赵匡胤。
本该为两宋开国者的赵匡胤是他,为大唐出生入死铁甲裹大小数十伤的赵匡胤也是他,这样的人,合该是英雄。
女郎道:“准你出战——且慢,引凤翼卫骑军去罢,不斩尽贼酋,不必来见。”
“死战不还!”赵匡胤大喜,高叫一声率先飞马冲将下来,后头三百骑紧随,战马呼啸着狂风,卷起的雪击打着脸庞上的护面甲具。
这是真精锐的骑军,身披铁甲,手持马槊,腰间横刀,马背上悬弓壶一口,箭囊三袋,上马能旦夕袭敌于百里之外,下马可持陌刀横扫千军于平川草原,是为凤翼卫,天策府三卫之一,平阳公主李微澜亲勋卫队中头一个。
这是一支沉默的铁骑,与敌浪撞在一起,雪白的刃迸出艳红的血,旁人的,自己的,凤翼卫的锐士老卒竟绝不哪怕哼一声,往前冲,将利刃往贼寇骨肉里送,甚么时候轰然倒地死了,甚么时候停下冲锋的铁蹄。
苍茫的夜色里,两支铁骑汇在了一起,以燃烧的刀锋,将这寒冷的雪地劈出灼热的猩红。
两军相逢,我不惧死,你也不惧么?
若不惧,来战!
若生惧,滚蛋!
西北方向,贴着地滚雪般飞来三道影子,一道白如月光,一道红似烈火,一道金黄如锦缎,起越落下,已到了坡前,不敢直面血淋淋的杀人场,将小脸埋在杜丹鸾手臂里的周嘉敏欢呼一声,奔下去张开手臂便要拢那影子,叫道:“月神它们回来啦!”
女郎不为人见地悄然吐出一口浊气,凤眸一抿,心道:“这个人哪,好悬没有坏了大事——倒是这鲁莽的一闯,反将贼尽早几日引入彀中了,这个人,忒地,忒地大胆!”
既无大纛指引,又不知主将死活,纵有万军,怎敌这又添了三百虎狼的铁蹄践踏?
这联军的军心,自大纛落地便失了,凤翼卫杀入不过片刻,南边山外号角连天,方有联军将领整顿半分军心,又教衔尾里这四百军好生一通冲犯,刀光里,又落了,这一番军心既落,纵有孙吴复生,诸葛再世,那也无能再行整饬了。
后军里瞧见南边山口外疾行来人马黑纛黄甲,再也受不住约束,拔步便往南边逃去,有一人逃,尚能约束。千万人一起逃,几十个将领能奈何?许也是半推半就的,联军将领们一面谩骂着喝叱着,一面夹在军里飞一般往南边第三路援军里冲去。
这一路援军行止正经形容规范,纵是一路疾奔而来,纛不斜人无声,赵匡胤边关宿将,情知四百人在这一路敌军面前再不能如方才那样如出入无人之地,抢一步拽住衔尾又追的卫央马头高叫道:“卫百将,卫兄弟,事已不可为,早些退去守备镇口是正经,莫要追了。”
脸膛赤红的卫央就势束马,凤翼卫行止有度自不必专令约束,甲屯百骑见卫央驻马,也都停下了杀红眼的追击,盘旋回到卫央身边。
卫央大口喘着气,片刻便稳定了呼吸,冲赵匡胤拱拱手笑容满面道:“这位大哥使地好枪法,不嫌弃的话,左右我也不知你官拜甚么品秩,胡乱高攀叫你大哥如何?”
赵匡胤笑道:“痛快,我是赵匡胤,明情年长你许多,这一声赵大哥,我自担得起。”
赵匡胤?
卫央倒不至于怎样稀奇,柴荣已快成了老丈人了,赵匡胤又怎样?
只是他颇好奇传说中的义社十兄弟,拐弯抹角一问,赵匡胤纳闷道:“赵某并无兄弟,父母膝下只某一子,自幼投军沧州符大都护彦卿公麾下效力,至今三十年矣,便是蒙拔擢升天策府右军卫将军也不过年余,怎会有那许多与人的瓜葛?”
这么说,赵光义那厮也无缘无故没了?
卫央心怀大畅,没了赵光义,以大唐依旧的节奏看,李煜那小子也应该没了,这样一来,敏儿便不会成那劳什子小周后,便不会有赵光义那厮的无耻行径,好得很!
赵光义没的好啊!
赵匡胤倒还算是个厚道人,当然,只是和他那兄弟比。
点察人手,凤翼卫无一人伤亡,甲屯与呼延必兴百骑也无一人折损,只是人人带伤,呼延必兴翘起大拇指赞道:“兄弟,我只看你来来回回敌阵里冲杀多个来去,竟浑身连伤也不见有一处,端得好枪法,这样的武艺,我所见过的人里,你是头一个。”
卫央手指赵匡胤笑道:“这位赵大哥也没事,他的武艺可是真的好。”
这不是卫央虚情假意地赞扬,赵匡胤本便是个一代宗师,一条盘龙棍打遍天下,打出了两宋百余年的天下,自己经历奇特,人家可是实打实的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本领。
赵匡胤笑道:“可不敢承你这赞,不是客套的话,若教某匹马在敌阵里冲杀这半晌,死倒恐怕不止,一身的伤那在所难免。”
乱糟糟战场里,失主的战马在嘶鸣,自有凤翼卫与甲屯将活的带走,伤的挟走,地上随手也捡些器械,眼见着那黑沉沉大纛后严整的高字军愈来愈近,便飞马都回了镇口。
女郎身边又多了个周丰,待赵匡胤交了令,周丰满面含笑拱手贺道:“赵将军勇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赵匡胤不敢大意,忙也搭手回礼,奉承他几句舒心的话。
果然这人是个有城府会成事的。
卫央瞥了赵匡胤一眼,将雁门雪缰绳随手一丢,他自觉不是故意的,却正落在周丰手里,口中又叫了一声:“这牵马坠镫的,还战马的来了。”
周丰大怒,他自忖不招惹这卫央,可他百般侮辱不算,又自寻上自己来,只这人方才那半晌杀人如麻,周丰不敢以目瞪他,往常那些话,一个字也再不敢说出口来。
“抱歉。”彷佛才看到缰绳落在了周丰手里,卫央随意地拱拱手,“眼花认错人了,周翰林别跟咱这种只会杀人的一般见识。”
伸出手在杜丹鸾手心里一勾,卫央笑笑摇摇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是将军,不能教别人笑话。
刘文礼牵着白马自后头转出,卫央料定他定会如此行事,也不惊怪,教周快将百骑引往指定处安歇,自打马往镇内来。
镇内早时此刻早已安歇了,今夜无眠。
寻着那一双小儿女家门,门扉开着,许是女主人安然回来了,里头多了些生气,虽都是哭泣,终归是人的响动。
进门来,女主人已换了一身的白衣,怀抱着一双小儿女守在棺头处,那年老的老夫妻,安好的那舍里,怕是早已哭没了力气,沉沉地睡去了。
见是卫央来,女主人起身一礼,卫央摆摆手,张臂将这小儿女抱着,亲亲他们的额头,低声道:“你们的娘,我给你们找回来了,只是你们的爹爹……”
那女主人立在当面,虽哭肿了眼睛,沙哑了嗓音,骨气却未丢了,漠然道:“咱们当谢过将军活命之恩,贼未辱我,自不会寻短见,何况高堂待赡,小儿女待成人,将军自管放心。”
将心放下了一半,卫央要再劝些慰藉的话,却不知该说甚么。
这妇人心中是有恨的,将小儿女要还身边,强教两个匍匐在雪地里,自也迎头跪了,请卫央只出门理事去,道:“镇中祸事,将军扪心自问,以将军这般好男子,当问心有愧。只事已发,无可奈何,未亡人有怨有恨,将军自也心知妾是妇人家,出身乡野既不通文墨,更不知兵书,杀胡虏报血仇之事,只好劳烦将军这样吃皇粮的。唯今之盼,惟如将军之壮士者,奋勇杀敌,早晚剪除胡虏奸贼,朗朗世道清白太平,天下再无可图唐土之国,无残杀唐人之师,无欺辱唐家妇人之贼,妾便心满意足。”
卫央不能以言对,不能以言答。
妇人又道:“待这两个孩儿成人,妾教男童学兵,女子识文,知他杀父仇人乃是伪魏余孽,蛾贼残存,若到时仇尚未报,便提三尺剑上阵去,唐人不死绝,仇恨便不报尽,千秋万代子子孙孙,总要相报下去——将军有国事在身,区区村户人家家事,不值分神,但请将军归营,是点军马御敌,是遣良将杀胡,尽在一心,妾不便留客,请归!”
这妇人,见识非寻常村妇能比,定非只持家相夫那样的女子。
卫央心中好生敬重,这母子三人拜在雪泥里不肯抬头,便在那棺前燃起柱香拱手拜了一拜,又取三炷香拿在手里转头出了门来。
镇中路上无人,军卒依火堆,或在镇口防御,镇民们早已静悄悄熄了灯,卫央寻个安静处,堆土为炉将那燃香焚上,往南拜了三败,泪落如雨念道:“高堂在上,容儿一言:儿生性疏懒,三十年未尽哺养之恩,不意流转到了这里,为人子之憾,人生之痛,莫过于此。此一别时空永隔,想必再无得见之期,惟盼高堂周全安康,莫以不孝子太过为念,有小妹兄弟承欢膝下,当能稍稍弥儿失却之苦。不来此世,儿竟不知有今日此秉性,一段天难灭的骄狂,将这一身的本领,当今世上方有了用武之地。如今大唐,儿不知身后将怎样,只既要生于此,死于此,匹马单枪,立誓要守这万里的江山,万万的生灵,不为功业,不求诸侯,但愿这血火的人间,可得百十年的平安,若高堂在那世里有所觉察,请将这三炷香,莫教雪水浸熄了,儿再拜。”
哭地累了,便在这角落里蜷缩,渐渐昏沉沉一觉睡了过去,遍体生寒时睁睛来看,天已晴了,却冷地彻骨,泥土里那三炷香,只黑的香头裸在地表上,竟在不知中轻轻地燃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