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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没有来探看窦老大的,他在家是,既是个浪子又不务正业,尽做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后来彷佛回头浪子般从军,家里有老父母倒欢喜的很,本打算入秋家里粮食入仓后来探亲,不料窦老大几成逃卒传回了家里,当场将老父气个半死,赌咒发誓再不愿见这孽子一面。
只是窦老大虽有老大称号,实际上是窦房里的幺儿,父母疼爱幺儿,古今都是一般。开春时候窦老大上过一次战场,与党项铁骑骤然相逢,也是那一仗将甲屯打了个精光,窦老大能骑劣马,又在战场上抢到了两颗党项人首级,这才被于康达勉强将他那一伙人弄到光架子的甲屯里来当差。那两颗首级,窦老大换得了几贯大钱,许是战场里见识过了生死,这窦老大竟幡然悔悟,他不学那些个老卒穿绫罗绸缎折腾,好好地将几贯钱大都寄回了家中,因家在京兆府辖下,每月里一封家书倒回得及时,这一次闻到生死味道的窦老爹一咬牙,带着老妻置办了些钱财来,老两口心里都明白,恐怕这真是来送行的了。
只是到了这里,窦老爹老两口险险教初一见面的窦老大吓到咬破了舌尖。原来那个浮华轻薄的游手浪子不见了,这稳重沉默的军吏,敢是幺儿么?
惦着要多瞧瞧才肯信,窦老爹老两口随了窦老大安排的弟兄发付在自家军舍里歇脚,一面隔着窗棂往外头看,与浑家亲亲热热说了一会子话的王孙凑了过来,笑嘻嘻道:“窦大哥如今可了不起,咱们百将甚是看重他,教当了咱们屯的军吏,你二老也瞧地分明,这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琐事,可真跑的勤快的很哪。”
窦老爹曾是大唐锐士,如今在县里也是个有名望的人,曾斩获胡虏近二十级,赶退役回家那会儿,这老爹据说还曾放声大哭,只因所获少了一二级,错过了天子观兵的荣耀。至今人到老了,仔细琢磨起往日的金戈铁马,如今身在这军营之中,昏花老眼中一时有笑,一时悲伤,额角一道寸长指宽的青紫疤痕,蜈蚣般攀在那里。
听王孙如此说,窦老爹亮出仅存门牙的嘴巴笑道:“军吏者,行将校公文的笔吏,这孽障浪荡半生,如今倒真找到活计,早知这样利索地能办差,咱们这心也就放下了。”
老妻只是流着泪绞着腿脚半依在炕头,再利索又能怎样,这活死人营一旦上了战阵,便是率帅也多有损伤,何况一屯里小小的军吏?
王孙是伶俐人,哪能不知这老妪的心中所想,往浑家使个眼色,那浑家便凑过来,都是来这里探亲的人,也谈不上甚么高低贵贱,一时话说到了一起。
与窦老爹到了门口,没人注重处王孙低声问道:“老爹敢有甚么疑虑么?”
窦老爹认得这王孙,曾是三辅之地到处跑,也曾到过家乡的贩子,闻言不避讳他,直问道:“我看这甲屯虽都是新卒,来头形形色色,军规却有些严整的意思,我问你,你们这里的百将原是军中做过甚么干系的么?”
王孙笑道:“这可问准人了,只不过不瞒老爹,咱们这屯的百将,说起来不怕嗤笑,恐怕窦大哥随他做了这些日子的事,待这人底细也不甚清楚。老爹曾是咱们大唐的锐士,自然一眼瞧出军规稍稍开了个头那是不难的事情,这是那位周队正整饬的,咱们百将去了原州,今晚怕才能回来。”
窦老爹点点头:“我瞧着这周队正是个人物,一身老卒的形状,你们一伙弟兄可要瞧明白,有些不宜为的事情,多不要为的好。”
王孙哈哈一笑:“老爹是担心咱们这位百将压不住这周队正么?那可错了,别的不说,这周队正冲锋陷阵的本领,怕是比不得卫百将。初来时,咱们受那些个老卒盘剥,三五十个死人堆里滚出几十个来回的老卒哪,教这卫百将一人一刀杀个落花流水,以咱们看来,恐怕持大枪到了马背,这人才是个十全的好手。”
窦老爹眼神一凝,斟酌半晌才哼道:“你们能懂甚么,但凡这样的猛将,上了战场那便是冲锋陷阵的人物,当年咱们在选锋营里的时候,右营并无一个可堪当猛将的将校,偏生咱们右营的战绩最好,逢战必胜,我是怕这百将带你们到了战阵里忘却百将职责,将一屯人马都陷进去。”
王孙不置可否,窦老爹话里的潜意思很明显,就是暗示他提醒窦老大这个军吏记着规劝卫央注意战阵与军心,如今甲屯有周快这个骑军好手,卫央早便整顿了人心,有甚么好担忧的?事已至此,该做的都已做了,如果苍天注定教咱们死,上了战场,怎样也还是一个死。
徐涣并未与他那姊姊进军舍里去,女子随行带了两块包裹,一块牢牢系在肩头,另一个待还营便打开塞给了徐涣,里头几样精巧的点心,油葱葱的油饼,还有几块木盒里自家做的咸菜,徐涣将衣襟上擦擦双手,饿虎般扑着便往嘴里丢。
女子站在屋檐下静静瞧着,她的眼眸并不如墨般漆黑,瞳孔与常人没有甚么两样,都是棕黑的颜色,瞧着比一团漆黑重了百倍的柔和。只是这女子的眼眸总有一流桃花涧水般的光,她纵不情愿,也总有媚惑的娇娆。
“慢些,慢些。”徐涣呛着了,女子将肩上那包袱往上头拽一拽,一只手拍着他的背嗔道,这半晌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眼眸里又蕴满了泪。
教女子奇怪的是,无论甚么点心,徐涣只小心地捏一小块丢进嘴里,剩下的丝毫不动。
“是不好吃么?”看着徐涣将包袱扎起小心放在窗台上,女子蹙眉问道。
她担心自己这些天心绪不好,做出来的吃食不够味道。
徐涣嘴里塞满吃食笑呵呵地摇头,吞下之后才指了指最中间那军舍:“卫大哥人很好,他,他待我很好,我留些给他。”
险险将差点送命的事情说出,徐涣背后吓出一层汗。
女子轻轻在徐涣头顶上摩挲,摇摇头将哽咽的喉头换好腔调强笑道:“说的甚么话,人家能瞧得上咱们这粗糙的吃食么,你能念着人家的恩情这很好,只是不要留那么多。倘若人家不要,到明日就坏了。”
徐涣往军舍瞧了瞧,想想上万大钱在里头放着,心里先放下了些,抿抿嘴正要说话,周快与窦老大带着赵某自军库那厢转出,连忙伸手擦掉嘴上点心残渣,后背离开靠着的墙壁。
窦老大一眼瞧见徐涣,招招手叫道:“小徐,你且先来,将你们那两火的人手叫来,周队正点到了。”
“喏!”徐涣不敢怠慢,冲女子使个眼色,钻到两间军舍里点足二十人,自也随着周快三人往营门外而去。
这一番变动,自惊动了执手说话的众人,连忙都往空地上聚集,不知这昨日方教咱们见识了手段的周队正要作甚么。
只说那死尸水渠边上,卫央等来了往原州取图子的快马,接来打开一瞧,那快马内卫喘着气道:“大都护不及过问,柴使君先听了咱们的要求,大略问明了梗概,教农曹取了开春才新订的图子送来。”
这内卫欲言又止的样子,卫央一猜便知他要说甚么,看着图子笑道:“辛苦这位大哥,快休息休息,别累坏了闪了腰,至于这件凶案么,各位在内卫府办大事的大哥们都卷进来了,还要卷进刺史府才甘心?不必回去报告了,柴大官人聪明绝顶,不见咱们回去求援,当然会知道该怎么办。”
吴亢轻轻哼的一声,卫央斜眼瞧着他一拍脑勺:“啊哟,差点忘了咱们的吴大县令也还算原州刺史的麾下呢。我这记性,这才想着这死者是咱守备区里的百姓,回头就把县令和刺史的关系给忘了。”
刘重拦住话头,看样子是生怕卫央要激怒吴亢然后动手揍人,扯开图子让卫央先看:“卫兄弟,咱们办正事要紧,这个,咱们也知道马家坡子镇不在南县治下,这件事待你大展神威把命案先破了,然后咱们再计较,你看行不行?”
卫央咂咂嘴摇着头:“不知不觉这就成名人了,我说老刘大哥,没事你一内卫,那就是真正的朝廷鹰犬啊,你老惦记着我那块地,我这心里头可不踏实的很哪。”
刘重笑道:“卫兄弟忒地记仇哪,元祥那厮只不过奉承了兄弟一句,莫非你要记他一世么?这个,恐怕不妥的很。”
卫央目光落在清晰地标注着所处这座山上山洪水渠乃至深林中树木种类的巴掌大一块地方上,信口胡说八道道:“老刘大哥,你是知道我的,倘若是个美人么,那定要一辈子都惦记着,这元祥一老爷们,我又不好那龙阳之癖,惦记他做什么?”不待哑然失笑的刘重打趣,卫央向吴亢招了招手,“吴大县令,麻烦你也来看一看,正所谓君子做事是可以给可能不君子的人瞧的,你既说咱们是凶犯,那咱们也要让你这酷吏见识见识甚么是文明执法文明断案。”
吴亢怔了一下,随后彷佛忘掉了方才的不快,脸上浮现出从容的笑容,双手拢在长袖里踱步过来,至于被内卫们虎视眈眈盯着自觉地缩到一边的属下,那是不必理会了。
刘重未免好奇,就问卫央:“卫兄弟,你说甚么君子不君子这句话,我怎么没听过?”
卫央撇撇嘴:“君子坦蛋蛋,小人藏鸡鸡,这句话难道你没听过么?我就好奇纳闷了,你们内卫整天接触的不是大臣就是儒士,这些人打嘴仗难道就没说过这两句话么?”
内卫们哄然大笑,这是些只有在特定时候才凶狠残忍的人,至于与卫央一道说话,这人既是小杜将军的那甚么好朋友,也不是个酸人,该笑就笑该骂就骂,那就对了。
当然,千万莫教他抓着你的脚痛,要不然那是定要肉疼的。
这是刘重校尉的亲身体验,不管是真是假,总归听他的没错,尤其在事关小杜将军……的朋友的事情上。
在图子上,卫央指着山洪冲积成的天然水渠,掐头去尾在发现死尸的地方点点,有人折下一根小细棍扎在上面,又随着卫央手指往上一直延伸到山头,刘重笑道:“也不必细细找了,咱们方才勘察地仔细,这死尸,就在山顶上第一方槐树下那洪水拐道处被丢下的。若是卫兄弟要亲眼见了才放心,只要往上直走不远便到了。”
不等卫央说话,南县方向奔来一骑,竟是个幕僚打扮的半老男子,落马闪了个趔趄,着急慌忙高叫道:“明公,明公,错啦,错啦。”
卫央微微眯眼,这吴亢及一班捕快们好不怪异,虽然自己已断定了此命案必破,但想想这吴亢等人自自己出现之后至此的所有表现,他心中那隐隐的不安越来越甚,这幕僚打扮的人到来,那不安便越发浓烈了。
可这种不安又不能说出来,更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卫央怅然长叹,环顾左右摇头叹道:“左不见元芳,右不见曾泰,念凶案之悠悠,有隐隐的不安啊!”
内卫们面面相觑,这卫兄弟又在发甚么疯?
吴亢垂着手站在一边动也不动,那幕僚连爬带滚上了山坡来他才慢悠悠地叱道:“临大事而不乱,有甚么要紧的事情,连分寸也不要么?”
幕僚弓着腰立在不远处,扫见内卫打扮的这些人,目光一缩脸色陡然难看的紧,又拿眼光来示意吴亢,踟蹰着道:“明公,此事关乎……不如请明公移步,咱们到别处说可好么?”
吴亢又拿眼看卫央,卫央一瞪眼:“我又不是甚么王,你瞧我做什么?哦,你这人也很奸诈啊,眼看着自己要丢面子么,想让我犯了僭越之罪,而后陪你一起挨板子么?”
众人纷纷低下头去,卫兄弟,你这人甚么都好,就是这学识差了些,说话也没学问的很。这僭越两个字,那是寻常人能承受得起的么?只有违制的罪行那才能定上僭越的罪名,你一百将,他一县令,这都才哪到哪嘛。
吴亢风轻云淡地一拂衣袖,看来是已看透了这油嘴滑舌没学问的人,扬声喝道:“有甚么话,不能大庭广众之下地说,这般作怪,当某是那等作奸犯科之徒么?”
一个作奸犯科,蝎子一样蛰地那幕僚跳了起来,丧下脸叫苦连天:“明公错啦,错啦,这些个泼才办事恁不用心,凶犯不曾拿着,又诓明公来此。我回县衙时明公已离开,问起回去报差的泼才,细细考问这死尸模样,问地急了,也问出了模样来,寻仵作一问,恐怕明公此番要拿错人不说,还须牵连到这凶案里头——明公你看那死尸,浮肿至此的模样,水里怎的也该浸泡三五个时辰,这报案的老叟信口胡说,哪里是他所谓早间时候?”
吴亢一愣,脸色拉下阴沉来,回头不自信地细细瞧了瞧那死尸,茫然道:“错了么?这怎么却错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