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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俩进来,一帮叔叔大爷哥哥的,全都堆起谦卑的笑,让王贵手足无措。王贤看到他们手里都拿着田契,却已经明白,这是咋回事儿了。
进去堂屋一看,便见三叔公和老爹坐在正位上,一干族中长辈在左右陪坐。
“你来得正好。”老爹对王贤道:“赶紧拟几分文契出来。”
“是。”波澜不惊的点点头,王仝给他搬把椅子,王金给他磨墨,王贤稳稳坐下道:“请父亲吩咐。”
“先拟三份过继文书。”老爹咳嗽一声道:“然后再拟几分田产过户文书。”
“不知谁要过继给谁?”王贤看一眼老爹,这么大事儿不跟我商量!
“咳咳。”老爹又干咳道:“王介、王令、王金,还不见过你爹。”
“哎。”便见三个青年乖乖上前,给王贤和王贵磕头,叫道:“爹……”
“咳咳咳……”这下轮到王贤咳嗽起来,几乎要握笔不能。
“爹你说啥,”王贵瞪大眼道:“王贤可还没结婚呢。”
“没区别……”老爹大手一摆道:“你兄弟家的这几个孩子,以后就过继到咱们家了,两个认你当爹,一个认你弟弟当爹。”
“为啥?”王贵虽然对老爹逆来顺受,但还是惊呆了。
“咳咳,”老爹瞪他一眼道:“多子多孙多福气,哪来那么多为啥?”说着看看王贤道:“你看人家小二,就不问为什么。”
“王贵啊,是这么回事儿,”还是三叔公为他解释道:“你看这三个小子,都是念书的,要念书就得在官府上户籍,可上了户籍就得服徭役……为了让他们能专心读书,为我王氏一族光宗耀祖,就把他们过继到你兄弟名下吧。”
“哦……”王贵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冲着自己家的免役名额啊。明朝是个特权社会,官阶越高,特权就越大。比如京官一品可以免粮三十石,人丁三十人,往下一层层递减,到了九品官,则免粮六石,人丁六人,外官减半。是以老爹有免粮三石,丁三人的特权。而王贤这样的经制吏,也可以免粮一石,丁一人……
是以父子四人共可免丁四人,而且不包括他俩本身。王贵自然要占一个名额,剩下三个早被王家村的人惦记上了……虽然可以当黑户逃避赋役,但没有合法身份,意味着你也不享受大明朝赋予的各项权利。比如参加科举、比如充吏,甚至你失踪了,官府都可以不受理。因为户籍档案上查无此人!
对于贫苦百姓来说,只要能凑合着生活就够了,管它有没有档案了。但富户需要合法身份来保护财产,读书人需要合法身份来参加科举,商人需要合法身份来外出经商。可一旦在官府册上有名后,就要负担繁重的劳役……每年秋收之后,到开春之前,短则一两月,长则三四月,要给官府当牛做马,让人苦不堪言。
有没有既能享受合法身份,又不用服劳役的人呢?有,皇族、勋贵、官吏、举人、秀才……老朱家赋予他们免税免役的特权,甚至很多时候超出他们应负担的数量。这块多出来的特权,自然成了其它阶层竞相追逐的对象。
浙江没有藩王封地,也没有勋贵故里,但官员有功名者多不胜数,百姓往往投身官宦人家为奴,可读书人是不行的,因为奴婢身为下贱,三代不得参加科举。还有一种方法,就是过继给人家当儿子,但是为了功名连祖宗都不认了,十分为人不齿。
最好的一种情况,就是同族出了官员,大家都是一个祖宗,自然没有骂名。而且王家村读书的人少,不多不少正好三个……这是很正常的,没有三代积累是供不起读书人的,一个村里三个读书人,真心不少了。
是以三叔公和王兴业商量,要他把三个小子过继过去,王兴业根本无法拒绝,除非他准备跟宗族决裂。是以也没必要和俩儿子商量了,直接收了三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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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信约人王贾,今将自己次子王介情愿嗣于同族兄弟王贵为子,恐口无凭,立此为证。永乐十年元月元日,中人王吉昌,保人王吉业。’
‘立信约人王赈,今将自己幺子王令情愿嗣于同族兄弟王贵为子,恐口无凭,立此为证。永乐十年元月元日,中人王吉昌,保人王吉业。’’
‘立信约人王坝,今将自己三子王金情愿嗣于同族兄弟王贤为子,恐口无凭,立此为证。永乐十年元月元日,中人王吉昌,保人王吉业。’’
身为户房书吏,这样的文书自然信手拈来,王贤拟好三分文书,又起草了另外三分文契,以避免日后出现继子争产:
‘今王介为王贾、王贵兼祧子,若王贵另有所出,则王介不可继嗣,然亦有奉养兼祧父母之责。中人王吉昌,保人王吉业。’
‘今王令为王赈、王贵兼祧子,若王贵另有所出,则王令不可继嗣,然亦有奉养兼祧父母之责。中人王吉昌,保人王吉业。’
‘今王金为王坝、王贤兼祧子,若王贤另有所出,则王金不可继嗣,然亦有奉养兼祧父母之责。中人王吉昌,保人王吉业。’’
当事人在该自己签名的地方签上名,在该自己按手印的地方按上手印,剩下的手续等过完年,王贤拿回户房办就成了……
但还没完,这才是上半场——免丁四人之外,还有四石税呢!
虽然比起达官贵人来不算什么,但其实四石粮税真心不少。一个下户人家,一年交粮不过五斗,王家除了自家之外,还能为七户人家免掉税粮。
而且别忘了,一旦不用交税,附加在税粮上的各种苛捐杂费,也一并不用缴纳!这才是族人热情到谄媚的真正原因。
见里头过继完了,外面的同族便拿着田契涌进来,围着王兴业七嘴八舌道:“四爷爷,要我家的地吧!”“四叔,我家的地最肥了!”“四叔,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囊球,老七,你们家那么富了,还跟我们抢啊!”“怎么,我和四爷爷是从小玩到大的!”
“都住嘴,丢不丢人啊!”见一下乱了套,三叔公用拐杖敲着地,骂道:“不就是三石五斗的粮食么?我和老四已经商量好了,先济着最困难的来,其余的再等等,过二年老四和王贤升了官,再收你们的田。”
族长的威信还是不小的,三叔公点了八个下等下户,其余人虽然难掩失望,却也不敢废话。
王贤只好继续草拟买卖田产的文书。自然不是真的买卖,王兴业并不付钱,当然那些田产也还属于原主,只是在官府过了个户而已。这样原主名义上是租种他们家的地,当然作为回报,要将应缴税粮的一半,当成租子交给王兴业。
就这样,损害了朝廷的利益,王兴业和原主却因此得利。王贤不爱干这事儿,怎么说,他也是专管本县田赋户籍的公务人员,这帮家伙却让自己帮他们钻空子逃税,实在让他不舒服。
但包括他爹在内,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也只能照办……
吃了中饭,一家人要坐船回县城了,当然仨儿子不会跟着。
回去的路上,老爹见王贤有些沉闷,拍拍他肩膀道:“怎么,为了几斗米的破事儿劳动你司户大人,不高兴了?”
“不是。”王贤摇头道:“儿子还没做好当爹的心理准备……”
“去你的!”老爹险些一脚把他踢到河里去,不再理会这小子。
王贤当然没说实话,其实他只是想到,明朝厚待官员士大夫,官员士大夫却依然毫无节操的挖它的墙角,最终正是这种土地兼并越演越烈,使国家赋税枯竭,百姓流离失所,导致了明朝的灭亡。
这种厚待有用么?可以说毫无用处,反而贻害无穷。可惜自己见不到永乐皇帝,不过估计就是见到了,那位刚愎自用的大帝,也不可能听自己的。除非让他相信,明朝会因此灭亡。那样的话,永乐皇帝信不信两说,自己全家先灭亡是一定的……
想到这,王贤自嘲的笑起来,我操那闲心干啥,反正大明朝还有二百多年国祚,到我孙子辈都没事儿,还是过好我自己的小日子吧……
正在出神,他嗅到一股菊花清香,抬起头来,便见林清儿关切的望着他,轻声问道:“有什么烦心事?”
王贤望着那张眉目如画的小脸,心里充满温馨道:“姐姐,咱们的小窝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赶明儿我和你去看看,需要购置什么……”
林清儿小脸微红,脸上生出掩不住的激动,口中却偏偏道,“购置家什很烦么?”
“是啊。”王贤点头道。
“那就随意点好了……”林清儿目光一黯。
“姐姐,你又误会我了,”王贤笑嘻嘻道。“我的意思是,有太多想买的东西,可屋子那么小,取舍困难啊!”
“讨厌!”美人轻嗔,让人忧愁顿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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