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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宁府信阳州罗山县,一个名叫马桥的小村子。
里长莫松穿着一件刚刚从箱子底下翻出来的带着好几个补丁的长衫,与几名差不多同样打扮的乡老一起,哆哆嗦嗦地站在村口,准备迎接一队不速之客。就在刚才,有外出办事的乡农飞跑回来向莫松报信,说有十几名官兵正向马桥村的方向走来了,为首的一名官长还专门打听马桥村的位置呢。
听到这个消息,莫松丈二和尚摸着脑袋,实在想不出官兵为什么要到马桥村来。要知道,只有百来户人家的马桥村地处一个小山坳里,一年到头,连县衙的差役都难得来一次。上一次过官兵,是因为信阳州有暴民起事,朝廷调兵镇压。可如今暴民的事情已经平息下去了,官兵到马桥村来,是为什么事情呢?
虽然想不明白,但他还是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去换了一身正装,又差人把村里的乡老也叫齐了,一起前往村口,准备恭迎官兵。站在路边上,莫松不断地纠结着一个问题:该拿点什么东西来孝敬这些官兵大爷呢?村子去年遭了灾,家家户户连吃饭的口粮都不够,哪里还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可是,如果不有所表示,谁知道这些官兵一生气会干出点什么事情来。
“唉,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是先见见这些官兵大爷再说吧。”莫松自言自语地嘀咕道。
“里长,你说这官兵不会是路过吧?”留着一绺山羊胡子的乡老莫正相没话找话地问道。
莫松苦笑道:“二叔啊,咱们这马桥村通往外面只有一条路,哪有人会从这里过路啊?”
“可是,这官兵到咱们村来干什么?”莫正相问道。
莫松道:“您老问我,我问谁去?我这不也是刚听冬伢子跑回来讲的吗?”
“莫不是冬伢子看错了?”莫正相猜测道。
莫松道:“但愿如此吧,要不……唉,这些丘八到村里来,还不得把地皮刮一层走?”
莫松的美好愿望很快就被打破了,远远的山路上,出现了一队穿着鸳鸯战袄的官兵,正大踏步地向着马桥村的方向走来。这些官兵每人背上都背着硕大的行囊,有些人肩上还扛着一些什么长长的东西,有几个人手里端着长矛,还有的人则背着火铳。队伍人数不多,但走起来颇有一些气势。
“这不是卫所兵,这是营兵啊。”另一个名作莫正元的乡老说道。
“正元,你怎么能看出这是什么兵啊?”莫正相问道。
莫正元道:“看这些官兵走路的样子就能够看出来了,卫所兵哪能走得这么齐整,这分明就是经常操练的营兵才能走出这个劲头来嘛。”
“莫非什么地方又有暴民起事了?”莫松皱着眉头说道,“要不怎么会有兵跑到我们这里来?”
“唉,要是再打仗,这日子就更没法过了。”乡老们一个个长吁短叹地说道。
说话间,队伍已经走到离村口很近的地方了,莫松强打起笑脸,扯了扯衣襟,小跑几步迎了上去:“在下是马桥村里长莫松,在此恭迎各位军爷,敢问各位军爷是打这路过,还有到敝村有何公干啊。”
“立定!”
官兵中带队的一名军官喊了一声口令,士兵们齐刷刷地停下了脚步。那军官迎着莫松走过去,行了个军礼,然后朗声说道:“本人乃勘舆营把总熊民仰,奉命率队到贵村公干,还请莫里长恕我等唐突之罪。”
如今的熊民仰,早已不是两年前那个懵懂无知的农村少年了,两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壮实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勘舆营改编为营兵营的时候,他被任命为火器部的把总,实际上是作为千总的候选人的。这一次,勘舆营化整为零,分散前往汝宁府的各处,他带着十几名士兵被派往马桥村一带,负责完成周围十几个村庄的土地测量,以及秘密调查有关豪强地主兼并土地的情况。
“原来是熊把总,失敬失敬。不过,敝村百姓一向安份守己,敝村周围也无强人出没,不知贵军到敝村是何公干?”莫松满脸堆笑地对熊民仰问道。
熊民仰呵呵一笑,道:“莫里长,军机之事,恕本将无法告知。莫里长尽管放心,本部并无为难贵村百姓之意,一应供给我们都是自己携带的,莫里长只要替我们安排个住处就行了,我们恐怕要在贵村住上十几日,莫里长不会嫌麻烦吧?”
“十几日……”莫松只觉得牙床有些疼痛的感觉,但又不敢违逆熊民仰的意思,只得连连点头道:“熊把总能够光临马桥村,是我等的荣耀,岂敢说麻烦二字。各位,请随我等进村来……”
莫松在前面带路,熊民仰领着勘舆营的士兵们跟着他进了村。几名乡老怯生生地跟在士兵们身边,他们有人试着要帮士兵们拿点东西,结果那些年轻的士兵看看乡老们的白胡子,直接就摇头了:“大叔,我们这东西沉着呢,您老拿不了。”
士兵们一开口,乡老们就听出了他们并非本地人,细一打听,才知道是从淮安府过来的队伍,这些士兵都是淮安人。这淮安的兵,跑到汝宁来,而且是到这样一个鸟不生蛋的小山村来,这事怎么看都透着蹊跷啊。
“你们村……可够穷的。”熊民仰走在莫松身边,他看了看村子里那些破旧的住房,忍不住评论了一句。
“唉,让把总笑话了。”莫松道,“我们这个地方一向就穷,我们这个村子又是更穷的。以往,碰上个风调雨顺的年景,大家还勉强能够吃上个饱饭,碰上灾年,就要饿几天肚子。到了这几年,比过去又差了许多,好年景也不过就是不饿死人而已,像去年那样的灾年,我们村饿死了十几口子呢。”
“为什么这几年比过去差了呢?”熊民仰敏感地发现了莫松话里的信息,对他追问道。
“呃……”莫松语塞了,他是在不经意中透出了实情,及至熊民仰追问时,他才发现有些话是不便对外人说的,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这里头……事情挺多的,把总是外乡人,有些事情一时半会跟把总也说不明白。”莫松支吾道。
熊民仰听出了莫松的为难之意,他微微一笑,也就不再逼问下去了。他们毕竟是刚到马桥村,与莫松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了解,在这个时候谈得太深显然是不合适的。
“把总,我们这村里也没什么大户人家,家家户户的房子都小得很,要找出一家能够住下你们这十几位兄弟的,实在是有些难办啊。”莫松换了个话题,与熊民仰说起了住房的事情。
熊民仰道:“这个倒无所谓,我们分开来住就是了,一户人家住两三个兄弟,莫里长能够帮着给安排一下吗?”
“自当效劳,自当效劳。”莫松连声应道。
即便是一户人家只安排两三名士兵去住,莫松也费了不少气力。有些人家家里的房子本身就很紧张,为了安排勘舆营士兵入住,不得不把家里的孩子轰到柴房去睡,腾出房间来给士兵们住。至于说床铺之类的,就更为简陋了,很多人家的床铺就是几块破木板搭起来的,上面铺着稻草。好在士兵们自己是带着被子的,要不,莫松就更头疼了。据他说,全村人加在一起,也凑不出十几条多余的被子来。
好不容易把众人都安顿下来了。熊民仰作为主官,被莫松安排在了自己家里。莫松把正房让了出来,给熊民仰住,自己则带着老婆住到孩子的房间里去了。熊民仰知道一个官兵的把总与村长之间有多大的落差,所以对于莫松这种谦卑的表示也就泰然接受了。他如果不接受莫松的这份好意,恐怕莫松只会觉得更难受。
“好了,莫里长,现在弟兄们都已经住下了,我们大概要住上十天半月,就麻烦里长和乡亲们说说,请大家多多担待了。”放好自己的东西之后,熊民仰对莫松说道。
“好说好说。”莫松躬身答道。
“你有什么事就自己忙去吧,我等稍事休息,也该去办我等的公务了。”熊民仰又说道。
“这个……”莫松没有挪窝,他吞吞吐吐,不知如何说起。
熊民仰诧异道:“怎么,莫里长有话要跟本将说吗?”
“是这样的,把总千里迢迢来到敝村,我身为里长,理当割肉买酒,设宴款待。无奈敝村甚是贫穷,家家户户都没有余钱,我这个当里长的,手里也凑不出买肉的钱来。我刚才到全村走了一大圈,才凑出40个鸡蛋,送给熊把总当个点心,还请熊把总不要嫌弃。”莫松憋了半天,才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同时双手捧出一个篮子,里面果然装着几十个鸡蛋,其中有一个鸡蛋上面还有新鲜的鸡屎,显然是刚刚下出来就被莫松拿来凑数了。
“莫里长,这又是何必呢?”熊民仰接过那个篮子,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