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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今天穿着凉鞋净袜、青丝绢道袍,背着手站在门口。十来天前相比,皇帝瘦了些,下颌上的胡须也略微枯槁,看起来倒像是一个普通老者。
道袍是明代男子最常见的便服款式,上至皇帝官员,下至士庶僧道皆可穿着。加上嘉靖皇帝笃信道术,日常做道人打扮,群臣纷纷效仿,以至在京城中蔚然成风。
嘉靖倒是引领了明朝的时装潮流。
当然,也有人对皇帝这个举动很不感冒,觉得做天子的就该有天子的模样,你一天到晚身着道袍,口中满是“金丹、文火、武火”什么的,不务正业。
这人叫夏言,内阁首席辅臣,为嘉靖的着装很是说了不少风凉话。后来……套用后世网络上的一句话,后来他死了。
吴节对皇帝穿什么根本就没兴趣,在他看来,只要不是如祭天大典、早朝这种正式场合需要装制服,平日里穿什么,别人也犯不着说三道四。
说起来,道袍穿起来轻便舒适,关键是比儒袍窄小紧身,倒也对吴节的胃口,他也让裁缝给自己做了几套做为日常便服。
普通人穿道袍,头上都戴着方巾或者六合一统帽,今天的嘉靖头上却戴着一顶道冠,连桂枝还真拿他当道士看待了。
听嘉靖说话无礼,连桂枝心中不悦:“这位道长好生没有道理,这天都黑了,还上门化缘,快走快走。否则等下天一黑,小心被顺天府巡街的碰到,把你当歹人拿了。”
嘉靖什么时候被人这么呵斥过,顿时一怔。
连老三也笑呵呵地走上前去,将一串铜钱塞到嘉靖手中,道:“道长快走吧,我家老爷明天还有要事,要起早的。”
蛾子可是认识嘉靖的见连老三居然像打发叫huā子一样打发当今天子,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忙道:“不可!”
嘉靖有些意外,一笑:“本道可不是和尚道家不讲化缘的。当然,如果你真要给东西,把你们手头那柄乌木如意拿出来吧。”
连老三瞳孔一缩,双手暗暗蓄力,身上腾起了一股杀气。他自然知道吴节手头的那柄乌木如意是皇帝所赐,如今正供在正堂上。
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老爷前脚刚带回御赐之物后脚就有人来讨,真真是行迹可疑。
连桂枝也大吃一惊,她虽然脾气好,却也忍不住爆发了,怒道:“你这道人好生没道理,怎么知道我家有一柄乌木如意的?那可是咱们吴家的传家之宝,乃天子所赐,正供在正堂神龛里日夜烧香祈福。”
“供奉正堂,还烧香祈福?”嘉靖突然仰头大笑:“这事倒有些意思,不就是一个物件吗何须如此?”
连老三冷哼一声:“你知道什么,天子之物乃是有灵性的,寻常人就算是多看一眼,也觉得神清气爽,福泽深厚,你这道人没见识,说出这等话来,平白让人笑话。”
原来,明朝的皇帝日常也会赏赐臣子一些日常用品,做为福利以示亲近。比如内阁大学士在筵讲之后,通常会陪皇帝吃顿饭。吃剩的饭菜,皇帝会专门叫人打包给臣子带回家去与家人分享。平日里,兴之所至,也会随手写个条幅赠予大臣。
明朝的君臣关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对等的,所谓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除了特殊场合文官见了皇帝并不用下跪磕头。
这情形有点像西方谚中的那句话:上帝的归上帝,国王的归国王。
君权、神权互不干涉,一个掌握世俗政权,一个掌管意识形态。
而明朝的则是君王的归君王,文官的归文官。
皇帝是宪法,是最上位法,负责仲裁;文官是下位法,掌管行政。
平日里相互提防,相互制衡。
所以,像满清那种皇帝和大臣纯粹是奴隶主和奴才的关系,在明朝根本没有可能。
也因为这样,皇帝所赏赐的东西大臣们也不当真,能吃的就吃,能用就用。甚至还有大臣觉得皇帝赐予的条幅字实在难看,大肆鄙薄,扔废纸篓子里去的事情。
对于这种情形,皇帝也是一笑了之。
蛾子、连老三父女都是粗人,只觉得既然是天子所赐之物,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然要供奉起来。
却不想,此事却让嘉靖心中一喜,暗想:这个吴节对朕的忠诚和敬爱果然是发自肺腑的,此人可信、可用。
吴节听到嘉靖笑得欢畅,忙迎上去,一拱手:“吴节拜见真君。”
蛾子也一把拉住连桂枝,对着这二人连连摆头,示意他们不要说话,面色已经有些发白。
嘉靖笑毕;“吴节,带上如意,走。”
吴节:“好。”就吩咐蛾子去将如意取了,也不收拾,就这么随嘉靖出了门。老爷,老爷,你这是要去哪里,明天还要参加考试呢!”连老连连叫“老连,别喊了,别喊了。”蛾子连连摆手。
连老三:“蛾子,怎么了?”他见蛾子表情奇怪,心中大觉诧异。
蛾子低声道:“刚才那位道长是万岁爷,就是我在北顶娘娘庙看过的。”
“啊!”连老三身子一颤,面上顿时失去了血色。
今天的夜色出奇的美,满天都是星斗,整个北〖中〗国的夜空呈现出一种幽幽的深蓝色。
嘉靖宽衣大袖,在夜风中大步向前,飘飘欲仙。
吴节小步跟在后面,他心中奇怪,这个皇帝大晚上的亲自跑到我家来究竟想做什么,还采取这种方式。
他若有事见我,只需一道口喻将我吴节传去西苑见驾即可,又何必微服私访?
想到这里,吴节又朝四周看了看,却没发现有其他人跟着。
便没话找话,说:“臣侍奉陛下大半年,可从来没得到过任何好处。如今总算蒙陛下厚爱,赏了柄如意,却又讨要回去。”
“看来你是在向朕诉苦了,怎么,你侍奉在朕身边就为了得到好处?”嘉靖也不停,一边走,一边笑道:“送出去的东西自然不会要回来,当朕什么人了?”
吴节故意装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那就好,那就好,臣是真喜欢这柄乌木如意,准备给未来的儿子当传家的宝贝留着呢。”
“怎么,你要当爹了?”嘉靖有些意外:“什么时候的事情?”
吴节:“是臣的小妾蛾子怀有身孕,已经一个月了,李时珍李太医说是男孩子。”
“哦是那个姑娘,不错,看她模样也是宜男之相。这是好事啊,朕刚得了个孙子,吴节你就要得个儿子,甚好,你我君臣的福气都不错。”
吴节:“臣哪里敢于陛下相比,对了陛下,大半夜的传臣出来,这是要去哪里?”
“怎么,怕耽搁了你的科举?”嘉靖淡淡一笑:“误不了你的前程,且放心好了。朕要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你也别问。”
吴节心中咯噔一声,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难道皇帝这是要去见陆炳?
只有这一种可能。
毕竟,陆炳是嘉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感情不可谓不深厚。
上次吴节提陆炳给皇帝带信,说是想在临死前见嘉靖一面。当时,皇帝勃然大怒,连带着吴节也受了牵连。
估计是这十来天,皇帝念及了陆炳的旧情,心中感伤,还是决定去陆家一趟。
可惜,皇帝和陆炳都是政治人物,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着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回在政坛引起轩然大波。
也因为这样,皇帝才会采取微服私访这种特殊的方式。
不过,嘉靖要见陆炳自去就是,干吗要扯上我吴节?
可怜我吴节明天凌晨三点就得起床,必须在爱四点之前赶去贡院〖广〗场点名排队入场。
想到这里,吴节心中郁闷,忍不住捏了捏手中的如意。
不捏还好,这一捏却发现不对,感觉把手处的下方有一排很奇怪的huā纹。
像乌木这种材料做成的器物,讲究的是顺着它本身的纹里顺势而为,这才天然趣成。乌木材质坚韧,光润如玉,工匠一般都不会在上面雕东西。
当初皇帝赏给他这柄如意的时候,因为这东西不值钱,吴节大失所望,也没细看,就顺手扔给了蛾子,根本不知道这上面雕了什么。
刚入夜,街道两边的人家还燃着灯火,恰好路过一家没有关门的店铺,借着屋中投射而来的灯光,吴节朝如意上看了一眼这一看才发现,自己刚才摸的huā纹原来是一行米粒大小的字,上面刻着: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这一句五言诗的诗句,吴节却是认识的。乃是建安七子中的刘公干所作,名曰《赠从弟》,全诗是“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长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诗中描写松树坚贞的节操,用比喻的方式勉励从弟奋发图强。
按说,看这柄如意的年份也不是太古老最多几十年的光景,而皇帝身边之物的题款都有讲究。嘉靖和当代书法大家的字吴节都是看过的,但这一句诗的字迹他识不得。
正思索中,吴节和嘉靖就走到大街上。
这个时候,对面来了一顶四抬大轿子,前面是两个衙役模样的护卫。
见了吴节和嘉靖,就是一声厉喝:“什么人,大半夜的在街上溜达,非奸即盗,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