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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汴京的客人(7)
以大周朝驸马都尉左卫将军恩州团练使殿前都虞侯张永德为首的六宅寻访使节团于广顺元年四月初十日抵达延州。 .COM彰武军衙内都指挥使高绍基和延州节度判官刘薰代表卧病在床的彰武军节度使高允权侍中出州治南门五里相迎。张永德进城后第一时间拜会了高允权,向他宣读了一道敕书,皇帝在敕书中册封高允权为延安郡公,敕书宣读完毕之后,张永德向重病中的高允权代致了当朝天子郭威的抚慰之意。
不过,对于高允权邀请寻访使团入住节度府的美意,张永德却极为谦逊地推谢了。使团最终选取了多年无人经营收拾早已破败得不成样子的延州馆驿作为驻地。
当晚,外出打探消息的僚属们纷纷返回馆驿向张允德报告了在城中寻访来的情报,将这些随从遣去用饭之后,张永德与随行的王朴和韩微商议了一番,对城中的局势做了一番基本的分析。三个人一致认为延州目前的局面过于纷乱,使节团的任何表态均需谨慎。随后,张永德召集了全部僚属随从训话,禁止众人在延州期间私自会见延州官方人士或者接受他们的贿赂馈赠。
第二天上午,拜访者便成群结队而至,令寻访使团颇为震惊的,是以延州首县肤施县令秦固为首的四名县令结伴来访。这四位县令分别是肤施县令秦固,金明县令崔瀛,丰林县令张肃以及延长县令柳乘风,这四个人还同时带来了延川、延水和罢交三个县县令的致意信函。这几个人都是科制出身的读书人,话自然不会像武夫那样直来直去,口中的言语用的多是一些外交辞令。不过张永德等人倒也并不以为意,这些人的来意就算表达的再含蓄也没什么难解的,这些人无非是想向朝廷表达,今日同来的的四位县官,以及捎信过来的几位县官,都是站在同一阵线上支持李文革这个新军头的。
加上张永德等人在金城县见过的县令文章,延州九县已经有八县对李文革表示了支持,只剩下一个地理位置临近丹州的临真县还没有表态。昨天韩微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位临真县令萧离涯,是九县当中唯一一个只有秀才功名的县令,平日在大多是解试选拔出的州县文官当中不甚合群,因此此番不曾与其他人一道表态。
下午就更加诡异,彰武军四个营的十几个军官在衙内指挥副使张图的率领下前来拜访,一堆丘八将馆驿中一间的会客室挤得水泄不通,大眼瞪眼地发呆,那张图似乎有些不情愿,却在众人逼迫下不得不带头话,然而支支唔唔半晌也不曾出个子丑寅卯来。最后还是其中一个姓廖的低阶军官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毫不掩饰地表示彰武军五营现在一致奉前营指挥李文革为主。
延州文武双方这种罕见的一致令使节团上下颇为惊异。当今之世,文武不和甚至文武相仇是极为正常的现象。像延州这种文官和武将异口同声推举一个人的现象反倒是异数。
好不容易劝走了这群丘八,疲惫不堪的张永德等赶紧收拾服饰出席在节度府举行的公宴,虽然是宴会,与会者却没有一个是真去吃饭的。宴会上的菜肴果蔬也极为简单,酒水也算不上上品,舞乐更是没有。在此次宴会上,高允权老头子扶病痛声控诉了极端原教旨主义恐怖分子李文革的累累罪行,到愤慨处,老侍中不禁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以致听者无不唏嘘。
在此次宴会上,除了高家人之外,延州城内的大族姚家的族长姚公望,王家的族长王丘,韩家族长韩弘师的长子韩辅机全部赫然在座。这些豪门的代表整个席间均保持沉默一语未发,并未附和乃至支持高允权的血泪控诉,但是张永德和王朴十分明白,今日能够坐在这里,本身便已经表明了这些人及其背后的家族对高允权的支持和对李文革的不满。
除了这些大族之外,延州地面上只要稍稍有些枝蔓势力的家族均被邀请与会,大大足有十三四家的样子。除却这些人之外,还有一些头戴交脚帽的武将,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家伙,其中年纪最大的是和高允权的伯父高万均同辈的一个兵马使。在别的藩镇当中,这些人担任的职务原本都应该是颇具实权的阶官,可惜在彰武军,这些人统统赋了闲。
张永德见到了这些人,就有些明白高家父子为何竟然对军队没有丝毫的控制力了。这些老军头今天肯与会,或多或少都是给高家几分面子,其中能有几个铁了心支持高家的却着实很难。从这些武夫宴会上的表现就能看得出来,老头子们相互之间你一个眼神我一个神态,相互之间不断地在交流,却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话。
参与宴会的人众当中只有一个人发了言,便是在延州多少也算有些产业庄户的丰林秦家。
秦家上一代的族长去年刚刚暴病身亡,这一代的几个房头子侄争夺族长之位颇为激烈,据曾经一度打得头破血流。最后众人为了相互平衡牵制,竟一致推举前任族长秦继维最的儿子秦肇端接任族长之位,这秦肇端今年年方八岁,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其母亲樊氏原本也是诸房妾室当中最没有发言权的一个。扶此母子就任族长之位,明显就是为了关键时刻踢出来当替死鬼或者挡箭牌的。今日晚宴,这位公子在几个随从和乳母的服侍下前来与会,就在高侍中含泪长篇大论,历数李文革之罪孽,张永德等人含笑倾听却一语不发的当口,这个八岁的孩子自座位上忽然站了起来,先是恭恭敬敬向四周的长辈团团一揖,而后又向着张允德躬身一礼,用稚嫩清脆的童音朗朗问道:“此人如此罔顾尊卑,无视纲常,实为名教之大敌,将军既是朝廷使臣,何不扑杀此獠,为延州黎庶除却大害?”
一时间,举座皆惊,演戏正演到**阶段的高允权也被这孩子震慑得忘了继续演下去,本来决意绝不轻易表态的张永德面对这孩子请撤无邪的目光自觉惭愧,笑着了一声“秦员外得是,张某汗颜……”,这才将这尴尬意外的一节遮掩搪塞了过去。
吃完这顿绝不好吃的晚宴回来,张永德、王朴、韩微三人不约而同地感觉腹中颇有些饥饿——也难怪,整整一晚上他们基本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吃,当下吩咐廊下准备些汤,三位使团核心人物却坐在室内交流起抵达延州不到二十个时辰之内的心得收获来。
“这个秦员外倒是个神通,知书识礼,行动坐卧均有大家风范,年纪虽幼,见事却极是明白,若是假以时日,必是一代名臣无疑……”王朴对八岁的秦肇端赞不绝口,颇有相惜的意思。
韩微却微微摇头,如今延州局面明显是李文革占着绝对优势,兵权政柄大部分已经落入这个高家父子口中的恐怖分子手中,如今的局势实际上此人上位已成定局,若是压根不考虑朝廷的态度,此人此刻只怕早已坐进节度府了。如今各大豪门及老军头们一个个都尽可能地保持着沉默,虽然不支持他却也不愿主动触怒于他的用意明显之极。在这种情况下秦家这个口无遮拦的娃娃在如此重要的公开场合信口雌黄,只怕秦家族灭之祸就在眼前了。李文革或许暂时不敢动高姚王韩四大家族,也暂时不能拿那些已经退役多年的老军头怎么样,但是对根基不深势力在九县豪门中也不算多么了不得的秦家就没有这许多顾虑了。孩子就是孩子,无意之间闯下了泼天大祸,此刻背地里恐怕还在暗中自鸣得意呢。
他虽然这么想,却并没有宣之于口,王朴毕竟是前辈,不好公开和他唱反调。
张永德此刻脸上却全是凝重神色:“这两日见了许多人,了许多话,打探到了许多消息,然而论起我等此行的目的,却似乎并没有大的进展。我们知道了延州的文武都在背后支持那个造反上位的军头,却并不知道这个人的底细,此人究竟从哪里来,家世背景如何,何方人士,是个甚么脾气性情的人?这些我们至今为止全不清楚。见得人虽多,却没有一个关键的,等于一个没见……”
王朴了头:“折侍中的大营就在城外,将军应该亲自去拜访,只是不知道他何时回营!”
折从阮的态度是此番张永德关中之行要注意的的重中之重,要解决延州的问题,谁的意见都可以不征求,唯独这位折侍中的意见是不得不征询的。
除此之外,处在整个问题核心的李文革、李彬二人,此刻恰恰都不在延州城中。
也就是,寻访使团虽然进了延州城,但是对延州局面的把握和没进延州之前并没有大的区别。
尽管关键人物都不在,但是寻访使团应该还可以用这段难得的时间做什么。
“今日最奇怪的便是那些军官一律支支吾吾不肯答应我们巡阅丰林山上的军寨,难道其中存着甚么重大军机秘要?不能让我们这些外人看?”
张驸马目光闪烁着猜测道。
王朴却是一笑:“将军误会那些军官了,以王某看来,他们并非不肯让将军上山寨去看;而是他们这些人没有这个权……”
“哦——?”张永德眉关一动,“文伯先生,你是今日来的军官中并没有李文革的亲信?”
王朴正色道:“这并不奇怪,将军察言观色,可知那张图本来未必愿意出这个头,明显是被其余人等胁迫裹挟,而其余人等虽然表示支持推戴那个李文革,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代替李文革向将军致意或者约将军见面。由此可知,这些人并不是李文革的亲信重将,虽然他们多是掌军的实权将领,但在李文革幕中却似乎居于外围的样子,并不能参与机密。丰林山军寨既然是李文革的老营,自然不会由这些外系军官武人控制……”
张永德头笑道:“先生的有理!”
随即他又道:“永德倒是觉得,那个肤施县令秦固谈吐稳健,顾盼生威,在诸令之中似乎是个当然的领头人。不知道此人是否能够领我们上丰林山看看。”
王朴同时头:“不错,某也想到此人,今日代李文革当面向驸马致意的,恰恰便是这个文官。以某观之,此人应该是个有担当能决议之人。诸县令当中以他为首,李彬留下他来接待我们,想必此人应有一些过人之处,我正准备明日以将军的名义回访这个首县县令,登山之事,可以向他当面咨询。”
一直没有话的韩微此刻身子略略坐得直了些,背后的罗锅显得不是特别明显,他面带轻松地道:“今日高家煞费苦心,其实全是为了告诉朝廷,他们在延州还有相当的影响力,不可忽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高家几代人的经营,延州上下几乎处处都有高家的影子,那个姓李的,若是想将高家连根拔起,恐怕不那么容易!”
“……高家虽然极力想要展示其势力,可惜适得其反啊……”
王朴轻轻叹息道。
张永德轻轻颔首,表示赞同王朴的意见。
“高家越是极力摆出一副实力还在盟友众多的样子,越是显示出其内里的虚弱和众叛亲离。今日席上,姚家态度倒还从容,王韩二家明显心怀鬼胎坐卧不宁。此二家尚且如此,更不要提其他家了。那些老将倒是一个个神态轻松,不过据这些人都是这几年被高家父子夺取了军权的人。起来高家拉他们出来站站堂威是一回事,要他们出面去安抚军队与那个李文革争兵权,想都不要想!”
韩微明白张永德的意思,高家导演这出哭秦廷,看似热热闹闹声势不,实际上反而越发显示出了高家的色芮厉忍。
反观那个至今为止连影子都不曾见过的李文革,这个恐怖分子不仅自己不着急来拜访朝廷的六宅使,就连站在他身旁给他撑腰的观察判官李彬都不曾来,迄今为止此人的嫡系之中还不曾有一个人来馆驿走动过。这一方面确实是因为这两个人全都在芦子关,另外一方面也显示出对方更注重实力,所以现在这两个人很可能正在和折家进行秘密的私下接触。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是张、王、韩三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延州局面实在过于波谲云诡了,无论如何,将军切不可轻易表态……”王朴轻轻拍着案几对张永德道。
张永德单手抚着下巴,轻轻道:“不是不能轻易表态,看这意思,我们这次来根本就不能表态了……”
王朴一愣,张永德摆着手道:“文伯先生请想,如今延州的局面,高家是有名分却没了实权;那李文革却是有实权又有实力却没有名分。现在高家是想依靠着朝廷夺回延州的军政大权,那个李文革虽然没见过,却可以想见,其人想要的也无非是一个名分。要名分容易,要实权却难。然则朝廷毕竟是朝廷,高允权是朝廷明旨册封的侍中,只要他还活着,朝廷万万没有任旁人为彰武军节度使的道理。虽然这只不过是个面子事,朝廷偏偏还得要这层面子……然则这个李文革也不好处置,除非朝廷发大兵入关中,否则还奈何不了此人,逼得急了,此人不定便要夺位自为,朝廷若不承认,其若投了北汉,事情便不好办了。延州是关中的门户和屏障,一旦延州出了事,党项人就会沿着大道直下长安和河中府……想来想去,能够顾全朝廷颜面和关中大局的两全齐美之法,竟是没有,如此陛下虽然授予了我便宜行事之权,却实在是无法行事,更不能行事……”
王朴笑了笑,张永德的这些,他早在心中仔细掂对过了,此时却也并不多,只道:“如今局面尚不明朗,还要多方接触些人才是。我明日便去拜访那位秦明府,劳烦他带咱们到丰林山上去转转。另外启仁也不能闲着,肤施县衙内,主簿丞尉启仁都要一一走访,这些官们的意思虽不足道,却能够从中知道一延州的舆情……”
“不错……”张永德拍了拍几案,道:“自明日起我依旧在馆驿中如常待客,文伯先生和启仁都要微服出去,延州的官情民情,吏情军情,皆关乎者大,这些事情了解得越是清楚细致。对于朝廷最终决策而言便越发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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