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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还没死,天塌不下来……”
郭威将中书的请安折子随手放在榻上,似笑非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兵部尚书王易、枢密承旨魏仁甫、翰林学士窦仪三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话。
自从皇帝生病以来,便罢了三朝,有明诏内外事白晋王决之,最近这一个来月,郭威索性连宰相们也不大见了,前些日子范质等人因王殷意外回京,上表奏请恢复初唐的中书门下宿卫制度,也被皇帝驳回了,朝野上下都在猜测皇帝的健康状况,这么个中外疑惧的当口,郭威的态度越发令人捉摸不透了。
王易看了看身旁侍立的二人,想说话却又不敢开口。他接任兵部尚书还不到一个月,此次受到皇帝召见纯属意料之外。魏仁甫和窦仪则不同,这两人品秩虽低,如今却是实实在在的天子近臣,宰相们见不到皇帝,他们却天天都能见到。
窦仪从广顺元年开始便为皇帝草诏,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此人文笔快捷性情谨慎,虽然没有大才,作为侍臣却是皇帝极信任的。魏仁甫今年只有四十二岁,正当壮年,如今枢密院正副使出缺,王仆以下便是他了,而王仆兼任开封府推官和晋王府詹事,辅佐柴荣主理中枢,枢密院的日常机要便均有此人权处分,虽然朝中知道他的人较少,但仅凭此人此刻能够出现在皇帝病榻前就可以知道,其前程绝非窦仪可比。
晋王要用王仆,皇帝也需要在枢密院内有个能信任的臣子,此人难道便是?
“冯令公的病还没好?”郭威轻声问道。
“似乎还没有!”窦仪答道。
“朕和他总该有一个好人,以前朕身子无恙,他病病也无妨;如今朕既然起不来了,他的病也该好了!”郭威的话语中似乎略带讥讽之意,语调却又平淡异常,听得三人均是一愣。
“窦仪,你去令公府上。把朕这几句话告诉他!”
窦仪愣了一阵。才惊醒道:“是。臣领旨!”
“道济。王易说地这件事。枢密是如何议地?”郭威将目光转向了魏仁甫。
魏仁甫没有看王易。恭谨地答道:“李文革是节帅。冯继业不是。其一也;李文革出兵平夏。是请了旨地。冯继业擅据盐灵。朝廷并未允认。其二也;李文革兼庆州。是为朝廷通盐路。冯继业出盐州。是以青盐肥自身。枢密合议。当允文革所奏!”
郭威点点头:“王仆怎么说?”
窦仪和王易听了这句话心中都不禁凛然。魏仁甫却全无反应。依旧规规矩矩奏道:“王仆以为。为朝廷威信计。当伐灵武!”
郭威看了看王易。王易躬身道:“臣在禁中。与三位丞相商议。范相以为当伐。李湘反对。王相以为当允李怀仁所请!”
郭威点了点头:“去过晋王府了么?”
“去过了,晋王以为文革所请不宜驳。但亦不易颁明诏!”王易答道。
“兵部的意思呢?”郭威问道。
王易道:“冯继业此举形同举逆,不可姑息,若不讨伐,诸藩效仿,朝廷威信,荡然无存!”
郭威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道济,你以为呢?”
“不妥!”魏仁甫毫不犹豫地道,“李相虑的有理,朝廷没有多余地钱粮。禁军如今正在整编,出兵无论多少,对三司而言都是个大包袱。况且正值秋高马肥之际,契丹才是朝廷要竭力应对的大敌。”
“那青盐呢?”郭威轻轻问道。
“青盐的事情年初已有定论!”魏仁甫答道,“李文革护卫盐道,这是已经有明旨的事情,不宜再做变更!”
“李太尉已经据有四州之地了!”王易轻声道。“尤其如此,更不宜有所更张!”魏仁甫这回没等郭威开口,直接反驳道:“武部。朝廷若是直接出兵。实则是直接告诉李文革和延庆镇,朝廷已经不信任他们了!”
郭威笑了。
魏仁甫十分认真地问道:“武部。若要平灭朔方军,需要多少兵力?”
王易道:“不少于一万……”
魏仁甫道:“枢密和殿前司以为至少两万!”
王易无语,魏仁甫道:“实际上两万也远远不够,讨伐灵武,势必借道延庆,李文革允不允?假道伐虢的典故世人皆知,李文革岂能不知?”
魏仁甫沉毅地问道:“武部以为,要应付李文革和冯继业两军,需要多少兵力?”
王易叹了口气,他苦笑道:“魏大人说得是,臣计虑不周!”
郭威轻笑了一声,今日议了这么久,他已经有些困乏了,这位大周天子缓缓道:“上兵伐谋,朕既然年初将边事托付给了李怀仁,此刻断然没有反悔的道理,这个意思,你们给范质他们说说罢!”
“是……”三人齐声应道。
十月地盐州,战争的味道已经从东部的山区渗透到了盐池湖四周的镇甸和村寨,往来在山间道路上的灵州军队和不时出没在这一代的延州兵让盐州的土著居民和平夏牧民都明白了这样一件事情----盐州的局势,正在变得越来越紧张。
受平夏战争的影响,定难军当局和八路军当局在初期根本没有余力顾及盐州,这是盐州之战初期朔方军长驱直入几乎占据整个盐州地根本原因。
在广顺三年六月平夏战争开始之初,盐州的局面是北部的归仁、怀德等县控制在定难军手中,中部地白池则控制在朝廷的三司盐政手中,南部的五原定边在八路军庆州部的叶吉家手中。
朔方军趁着夏州战事正酣的时机东进,突然出现在白池县西,盐政署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拱手献城,朔方军三个营趁势沿着盐庆道南下夺取了叶吉家的五原。
沈宸率部西进以来,采取逐步蚕食零敲碎打的战略首先以夏州地长泽为前哨经略盐东山区,在盐州东部站稳脚跟后。便开始对朔方军渗透进山区的前哨部队进行逐一打击,朔方军地部队分散在几个战略方向上,本来就捉襟见肘,在连续损失了数百人之后终于退回了盐庆路以西,将东部山区完全让给了八路军。
八月初八,沈宸率八个步兵都越过盐庆路穿插进入西部山区。在白池县西伏击了朔方军的运粮队伍,击溃朔方军两营六百多人,斩首一百五十五。至此朔方军在盐州之战当中损失的兵力已经超过了一千,剩余兵力已经不足以维持全面的战线。冯军地统帅灵武衙将郭淳裕被迫收缩兵力,放弃五原将剩余兵力向白池方向集结。叶吉家顺势于八月底收复五原。
沈宸在白池大捷之后没有立即回撤,在白池以南的山区内又停留了将近二十天,直到灵武方面的援军三营步军和两营骑兵抵达白池之后才向东撤退。
如今盐州的局面是朔方军占据了西部和中心位置,而八路军却在东南两面对其形成了军事威胁。
从兵力对比上,白池朔方军暂时还占据着优势。拥有将近十个步兵营三个骑兵营将近三千人兵力,其中战力最强的是冯家地五营家兵。
九月份沈宸在五原进行了兵力整编,将原先的夏州团练荆海所辖下兵力整编为丰林独立团。这是李文革批给他的番号,同时魏逊从延州本部调拨了十八名监军军官充任这个新团的监军。经过九月份一个月整训,丰林独立团正式成军,下辖十个步兵都将近一千人。
此刻八路军集结在盐州地总兵力已经达到两个步兵团一个骑兵营总共两千五百人,如果加上叶吉家的族兵马队已经超过三千人,若是加上荆海在夏州西部征召的团练,总兵力将超过三千五百人。
李文革对于西线战事地关注程度越来越高,十月初五,康石头率二十名骑兵抵达五原前线。他虽然只带来了二十个人,但这二十个人却令沈宸欣喜异常,因为这是二十名党项鹞子。
李文革在解除了平夏武装之后将其大部送往京师献俘,但截留了全部鹞子侦骑,他将这些人编成一个学兵营一股脑塞进六韬馆进行整训,康石头兼任这个学兵营指挥。
三个月的整训对于这些早已熟悉野外生存作战各种技能地鹞子而言并没有增加什么新地技巧,更多的是纪律和忠诚方面地教育培训。当然,简单的绘图和通讯联络培训是少不了的。
李文革并没有指望通过这种短期训练就能将这些党项精英培训成自家战士,对于这些鹞子。他准备慢慢转化吸收,这一次派出的二十名侦察兵,基本上都是出身奴隶或者八部别姓家族地战士,这些人与拓跋家上层联系较少,同时在平夏军当中也不同程度受到一些猜忌和排斥。
“攻玉来得正是时候,决战之势已成,我正愁斥候力量不足,大人派你来,可真是雪中送炭了!”沈宸喜形于色。拉着康石头的手便往内堂走。
“攻玉”是李文革给康石头新取的字。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之意。
沈宸的中军设在五原城外的一个寨子里。城内条件虽然略好,却不方便整训军队。
“大人和虞侯司一直在等都司的方略,下官来前,大人曾经面授机宜!”康石头并不客气,面对沈宸这个八路军中实质上的二号人物,他并没有过多寒暄,几句话之后便单刀直入将话题说开。沈宸点了点头:“我知道,不知大人有何训示?”
“大人以为丰林团整训完毕之后,前线我军兵力实际上已经具备反攻能力,但反攻之目的不应以夺回白池为核心,而是应以切断敌军回路全歼敌军主力为根本。大人说,他不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只要能将敌军全军歼灭在盐州境内,五原城便是得而复失也没有关系。”康石头简单明了地说道。
沈宸笑了笑,挥手命室内的亲兵和虞侯军官出去。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康石头两个人,沈宸伸手自怀中抽出了一张地图。
他一面将地图铺开。一面道:“灭军为上,攻城为下,大人这个方略自然是对地。白池县县城其实并不高大,攻城和守城其实区别不大。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不打算打白池。”
康石头看着沈宸展开的地图,神色凝重起来。
这是一份详尽之极的地图。整张图被纵横线划分成了一个个巴掌大小的方格,地图上面用等高线标注着一个个高地丘陵山脉河谷,同时用细炭笔标注着敌军的驻扎地和兵力番号。康石头越看越是佩服,从这幅图上看,盐州境内的敌军情况几乎一目了然,有这样一幅地图在,沈宸实际上已经可以从容布置了,敌军人数虽众,但从大势上已然失却了先机。
看毕。他摇了摇头:“看来大人是多虑了,下官来了也无甚用处了!”。
沈宸笑笑:“攻玉不要谦虚,我正有难处。非攻玉无以解之。”
见康石头不解,他也不解说,直接问道:“若是你,这一仗怎么打?”
康石头也不客气,指着地图道:“以一个团兵力沿边墙北麓北上,奇袭六重关,控制两道关墙,切断盐州敌军退路。然后留下一营兵力驻守关隘,集中三个步兵营一个骑兵营的兵力在野外机动。伺机而动,若敌军回军则伏击之,若敌军不回军则封锁白池四州镇寨,坚壁清野,如此两月,饿也饿死郭淳裕!”
沈宸默默点了点头:“初时我也是这么想地!”
康石头诧异道:“初时?都司另有妙计?”
沈宸笑笑:“谈不上妙计,有个想头,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还须攻玉助我一臂之力!”
康石头当即抱拳:“都司请讲!”
沈宸的手朝着地图西部一挥手道:“攻玉往这边看!”
康石头看时。沈宸指地却是关墙以西灵州地郡县地图,山川形势一如东面,但炭笔标注明显要少得多。
康石头皱着眉头看了半天,却依旧不大明白:“都司请讲便是!”
沈宸道:“你看这道关墙,有什么想头?”
康石头看去,沈宸所说的关墙便是古秦长城,两道关墙在六重关处交叠,灵州通往盐州地道路就在此处通过。这道关墙东南一直延伸到夏州东南部,以青岭门为东段起点。西北一直延伸到黄河东岸。渡过黄河便是灵州北部重镇安静。
他张大嘴抬起头:“都司要攻灵州?”
沈宸没有点头,却开口道:“兵法上说攻其必救。我们占据六重关,固然能造成关门打狗之势,然则郭淳裕也是冯家骁将,久战沙场,其未必能够中计出兵。而六重关是关北重镇,灵盐咽要,冯继业是不得不救地,因此实质上六重关很可能成为我军与敌军决战之地。虽然说如此决战主动权依然在我不在敌,但一来此战我军兵力并不占绝对优势,二来纵然获胜也是惨胜,我军后继无力,取灵州的事情只怕就要拖到明年甚至后年了……”
康石头点了点头,沈宸对敌军的分析相当客观,他虽然聪明,然则年纪毕竟还小,眼界不宽,因此着眼立足都是如何打赢眼前这一仗,而沈宸一上来提出的战略目标就是取灵州,这便是两个人的差距所在。
沈宸道:“我军此战的目的是与朔方军进行决战,而决战之目的是为了攻取灵州,因此郭淳裕所部虽然是冯家主力,但却并不是我军此战的主要目标!”
康石头双目灿然生辉:“都司地意思是围魏救赵?”
沈宸点点头:“是这么想的,我准备以延川、丰林两个团和保安骑兵左营兵力沿边墙南麓北上,以一个月为限进入黄河谷道平原,伺机渡河,在西岸进行机动,只据村寨,不攻县城,调动敌军主力出城,同时调动郭淳裕部回师,以逸待劳,争取在灵州境内打上两到三仗,只要今年冬天我们能够在灵州站住脚,坚持到明年开春,灵州便是大人麾下的第六个州了!”
康石头张大了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沈宸叹了口气:“可惜现在准备还不够充分!”
康石头问道:“都要哪些准备?”
“主要是冬衣!”沈宸道,“延川团在夏州整编后改善了装备,丰林团目前连军装都还没有统一,甲仗倒是充足。但是眼见秋季将过,天气渐渐凉上来了,我军劳师远征,还要渡河,不能指望厢兵支援,因此出发之前两千五百件冬衣是不能少地,否则全军在西岸呆一个冬天,冻也要冻死了,另外就是要在西岸设村镇治政,否则没有官署后援,军队便没有周旋的余地,要以两千五百人对付灵州全军,兵力肯定不足,需要随时征集补充,因此一个州署和团练编制是不可少的,我前天给大人写了一封信,将这些困难都讲明了,还有一样,我写进去了,不过既然攻玉来了,事情便好办了!”
康石头已然彻底服了,拱手道:“都司只管吩咐便是!”
“给你二十天,带着你的人,将东岸的敌军驻扎部署情况给我摸清楚……”沈宸指着地图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