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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封敏达一面洗着脸,一面坦然地承受着满屋子高级军官的怒目注视。连续十天在野外摸爬滚打,他的味道早已升华到了超然的阶段,都虞侯司的年轻军官们一个个皱着眉头看着这个新任保安骑兵团的团长,八路军骑兵的最高长官。
“马只有一千三百匹,这已经是极限数目了,如今两关十县都已经封境,短期内不会再有战马补充,这些马已经耗尽了州府的全部粮食储备,若不是打下了庆州,今年将所有的金铜都换成粮食也不够吃的,入冬就要面临饥荒。一人双马的配置暂时不能实现,你就凑合着用吧!”沈宸倒是丝毫没有恼怒神色,只是语调平静地对细封说着这些在周围军官们看来无关痛痒的废话。
“够用了,能有三百名骑兵斥候撒出去,方圆百里之内的敌情即可洞察无漏。其余骑兵作为预备补充,对拓跋家作战,若是让骑兵冲上去拼马刀弓箭,你们这些步兵也太无用了!”细封敏达一面擦着脸一面若无其事地道。
杨利大怒:“……事先不打招呼,若是下面儿郎真个将你这些熊兵砍掉几颗脑袋来报功,你此刻可还能在此轻松说嘴?”
“需要靠杀毫无反抗能力的人来冒功,若是训练了这么久的兵只有这点能为,你们这些练兵的人便该一个个都拉出去砍了!”细封敏达脸上依然泰然。说出地话却是尖刻无比。
杨利嘿嘿冷笑:“一千人被我们捉了八百,你居然还有脸在此说嘴?”
细封敏达嘿然而笑:“你用了三天时间,却只捉到了七百多个没有武装服色奇异语言不通的散兵,让我在后山集结起了两百四十一个人的兵力。你自家想想,若是这些人都有武器甲胄和马匹,你能捉到多少?我这两百多人若是装备齐全,自后面山坳摸上来,这老营是个甚么局面?平日里你们也号称带的是精兵,就是这么个精法?”
说罢。他不等杨利回话,又道:“说老实话。此番若不是沈宸当即封境戒严,等到大人回来,你们便等着受罚吧!当兵没有这份警觉,还不如解甲归田得好!”
杨利忽地站起了身,压抑着满腔的怒火目视着细封,手按在刀柄上不住抖动。
细封敏达依旧满不在乎:“受不得激,挨不得刺。你也就是个百夫长的角色,让你带一个营,实在是难趁职守。”
说着,他扔下布巾,满意地伸了个懒腰,一面走向自己的座位一面摆着手道:“罢了吧,一个兵没有,单打独斗便是十个你在某面前也都白给!”
说着,他坐了下来,环视了屋子里的众人一眼。笑道:“休说是我,如今便是石头都能轻松料理了这里的诸位!”
“老杨坐下!”沈宸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严格来论,他这个延安团指挥使命令不到隶属肤施团地杨利,然则且不论他的另外一重身份是检校都虞侯使,长久以来一直代李文革执掌指挥权形成地积威还是相当管用的,杨利虽然仍然不满,却当即便一声不吭地坐了下去,气哼哼扭过头。不看细封。
之前屋子里剑拔弩张,魏逊却低着头看细封带来的李文革手令,直到此刻才抬起头。他将手令递回给沈宸,道:“团级规模的大军操演,山上是放不开了。要选甚么样的地方?你们列出来。我去和地方官衙打招呼!”
“这是演习,不是操演!”细封敏达缓缓摇着头道。
魏逊皱皱眉:“这些我不懂。你只管提需求!”
细封敏达撮着唇道:“我带来的这九百多人,暂时还不入营,休整两日之后,配齐武器马匹,最少要画两个县地盘出来供我机动,虽然不能真正动刀枪箭矢,但是木杆的平头箭前端要蘸白灰,按照规矩,步兵身上一个白点算轻伤,两个算重伤,三个白点直接阵亡。这一条要说明白,虽然是演习,却不能耍赖,战场上要实打实,此刻耍小聪明,日后战场上总要报应在自己身上,这一层要说与下面地士兵明白!”
“你放心,我的兵一是一二是二,认赌服输,只要不是不打招呼乱来,我谁也不怕!”杨利依旧气哼哼地道。
这次沈宸真的有些不悦了:“老杨,战场上,你也要敌人行动之前事先跟你打招呼么?”
杨利顿时无语,却仍是满脸不服的神色。
沈宸挥了挥手:“演习的事情下面再说,我将老魏也拉来,是要讨论一下北线用兵的事情,前些日子我向大人报了一个方略,大人那边还没有回信,先和大家内部说说,都帮着我出出主意。几个脑瓜子一起开动,怎么也比我一个人关着门想想得全些。”
细封敏达将目光转向了他,沈宸站起身来走到地图前面,右手随意地在图上点了两下:“大体的方略是围城打援,将拓跋家主力从夏州调往绥州,在横山以东奢延水以西摆开战场,寻机歼敌。而后轻兵突袭夏州,相机袭夺统万城。无论拓跋家有多少可调之兵,只要统万城被我军占领,平夏八部的根基便被挖断,余下的不过是苟延残喘,没了窝的兔子是过不了冬地!”
几个人面色认真地听着,细封敏达的目光在地图上来回转悠着,沈宸继续说道:“这个方略有几个不确定之机缘,一个是拓跋家主力是否会乖乖中计东来绥州,另外一个是突进的轻兵如何在维持补给和战力的情况下不被敌方发现企图。统万城实在是天下坚城之冠。若是拓跋家全力收缩,便是数万大军压上去,临秋冬之际也仍然还是要撤兵,这两件事情我都还没有想定。”
“若要出其不意,青岭门不能走!”细封敏达毫不客气地道,“那是走大路必由之所,阿罗王带三百兵,我军纵然是千人以上地精锐也难以逾越,更何况还要保密。不能被敌军发觉。”
沈宸点了点头:“都司也是这么以为,不过不走青岭门。走山间小路,也难完全保得秘密。那是人家的地盘,人家比我们对地形熟悉得多,轻兵间进,人家只要在中途设上一两个埋伏,我们的这支偏师纵使不会全军覆没,也必然折损严重。如此即便运动到统万城下,疲弱之师破坚不可摧之城,几是痴人说梦……”
“更何况后路粮道不能保证!”
“即便一切顺利,人家主力避实击虚,在夏州的大路和草原上等着我们,也是送死!”杨利在一旁补充道。
沈宸点了点头:“所以关键便是这两桩,一定要斟酌仔细!”
细封敏达目光炯炯看着地图,杨利说得对,若是敌军不上当,到时候己方主力全在横山东麓。而敌军主力却在山西面,己方以步兵为主地主力要开过去最少要花上三四天甚至五六天的时间。真的如此,所谓的围城打援就变成了笑话,拓跋家的骑兵在横山西麓地草原上可以自由来去,凭借着马力随时随地攻击骚扰翻过横山西来地八路军,长途行军之下地疲惫步兵面对主场作战内线机动地彪悍骑兵,这仗不用打也能知道结果了。
关键问题就在于,包围绥州。拓跋家的主力骑兵究竟能否真的被调动过来。
绥州是否有着这样高的战略价值?
“没有!”细封敏达最终摇头。
“若我是拓跋家主帅,为了救绥州而置部族主力于险地,这么傻的事情我不会做!绥州没有这等价值!值得赌上八部命运气数!”这个党项鹞子话语平缓,但语气却颇为坚定。
沈宸叹了口气,这样的调虎离山之计若是连细封敏达都不能骗过。又怎能指望着骗过拓跋家那些打老了仗地部族将军们?
他顿了顿。手指上移,道。若是我军迅速攻克绥州之后,移师北上攻打银州,将补给线拉长,为敌军创造出切断我军粮道的战机,拓跋彝殷会否迅疾翻越横山攻打绥州?
细封敏达皱起了眉头,沈宸的计划就是在算敌人的心理,对绥州围而不打,这个口袋布的实在是太明显了,如此明显的调虎离山之计自然很难骗过狡猾老道的敌人,因此沈宸此番在这条调兵计之外加了一层诱惑,估计暴露出自己的缺陷破绽,为敌军创造战机,以诱使敌军主力出兵。
凭心而论,细封敏达认为,这已经是个不错的计划了。
敌军大军北上,粮道南北绵延将近四百里,且没有大军守护,这种情况下按兵不动,是需要相当的定力地,若是自己指挥作战,说不定便会当即率军出击攻击绥州,果断切断敌军粮道,然后在绥州附近机动,准备给与仓皇回兵的敌军以致命一击。
他随即扫了一眼奢延水,却道:“若是我,仍然不会出兵,水兵营的事情在去年打银州之时便已经不再是秘密了,有这么一支水军存在,我即便率军截断了陆路,敌人却还是可以通过水路源源不断地运送粮草和伤员,虽然不是完全没有破敌的机会,但是若要稳妥谨慎用兵,还是一动不如一静。毕竟在夏州宥州才是根本,银绥两州即便是被占据了,只要力量恢复随时可以拿回来。若我是拓跋彝殷,干脆便将两州地盘划分给野利、费听、房当三族,将拓跋家主力撤至衡山以西,集结待命,准备等敌人露出致命破绽的那一刻再出击。”
沈宸轻轻叹息了一声,这已经是他能够想出来的最好办法了,拓跋家若真的眼睁睁坐视两州失陷而不救,他还真没有什么好主意,毕竟调虎离山这种事,究竟出不出山在于老虎而不在于调虎地人。若是老虎足够聪明。咬紧牙关就是不出山,再好地猎手也只能兴叹。
“若是折杨两家的联军自银州溯无定河而上从东北方面威胁夏州呢?拓跋彝殷总不能把骑兵都关在城墙里不出来眼睁睁看着我们占据各县威逼根本吧?”魏逊插话道。
“那自然不会!”细封敏达点了点头,“进入统万城周边五十里方圆,若是城中有骑兵主力在,自然会派出部队来打探虚实甚至中途设伏。问题是,五十里的距离,步兵要走一天多,骑兵一个来回也就一个时辰左右,在这片地方。我们的行动速度肯定会比敌军慢,仅仅一两日的光景万万赶不及。再说骑兵出城,都不用在城外扎营,而隐匿在南面地我军需要首先和折杨两家地军队取得联系,保证同日发起,拓跋家的骑兵一出城立即抢城,而且还要在敌军赶回来之前将坚城攻克,调虎离山调到这个地步就没有意义了。我军主力是步兵,短距机动方面和骑兵相差太远了,这个主意趁早不要打!”
魏逊是个军事外行,不过也知道,一南一北两支军队能够做到大体呼应就不错,两边在相互不通消息地情况下万难同日发动攻击行动,因此细封敏达一说,他就知道自己这法子想得左了。
“若是我军攻克银州之后继续北进,一路扫荡真乡、开光、银城等县,渐渐远离夏汛时期的无定河沿线。将大军地后背亮给拓跋彝殷的话,这老家伙是否还能够继续耐着性子坐在统万城里冷眼旁观呢?”沈宸咬着牙,几乎一个字一顿地问道。
细封敏达浑身一震,他沿着地图一路往上看,真乡县位于银州北部,距离无定河已经有将近百里之遥,开光县在真乡县东北,银胜两州交界处。距离也差不多为百里,中间还隔着一条茹泸水,乃是黄河支流,平日里有的地方能够涉渡,但是夏汛季节就不好说了。再往北的银城县已经属于胜州地界。不过这个县城一直在拓跋家手中握着,距离北面的胜州州城足足有五百里远。距离麟州大约八十里,杨家兵力不足,这个县城一直未能掌握,反倒成了党项八部历次北进的跳板。
银城距离银州城三百多里,距离胜州城五百里,左邻大漠右靠黄河,适合骑兵机动,且延州的水兵船队要接济必须沿着无定河朔水奢延水退回绥州境内进入黄河再逆流而上从河东地合荷县境内进入连水河才能抵达银城,而且河流和县城之间有四五十里的距离,骑兵完全可以切断。
细封敏达怦然心动,若是真个造成这样一种局势,拓跋彝殷若是还在统万城中傻坐着便是真正的傻子了,在这里对北伐大军进行逆袭,给予八路军和府州军以重大杀伤,联军自延州一路北上,到达这里行进的距离已经将近六百里,是地地道道的强弩之末。数千拓跋家精锐骑兵在这里的平原地带展开对联军进行攻击,不要说重创,就是彻底击溃联军都不是不可能的。
“太冒险了……”最终细封敏达说了这么一句,这确实是行险一搏,在银城和数千精锐骑兵会战,步兵没有任何优势,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就算能够正面击败敌军,却追不上人家,不能及时扩大战果,人家整兵之后却可以继续骚扰袭击大军的粮道,这么耗下去,最先垮掉的一定是步兵而不是骑兵。
除非……
除非这时候统万城被击破,敌军老巢失陷,没有了后路地敌骑机动空间就将大为缩小……
“冒险不冒险暂且搁下,我只问你,这种情势下,拓跋彝殷是否会出兵?”沈宸目光炯炯追问细封敏达。
细封叹了口气:“这样子还不出兵,拓跋家就是一群傻子了……”
沈宸轻轻吁了一口气,一拳砸在了地图上。
细封敏达肃容道:“然则偷袭统万城的偏师仍然难以轻松越过青岭门这一关,青岭门若是失去了,拓跋彝殷打死也不会出兵的,在平夏,统万城的无虞乃是第一位的,青岭门失守,拓跋家便会全线收缩兵力,固守统万城。”
“不走青岭门!”沈宸咬牙切齿地道。
“……?”细封敏达眼睛眯缝了起来。
沈宸脸色有些苍白,显然这些日子以来耗神有些过度,他淡淡道:“我给大人发去的用兵方略中,建议偏师由庆州发兵,昼伏夜行,沿着契吴山脉向东北潜行,以一千人的步骑横插长泽和云中,直逼统万城下……”
细封敏达猛地站了起来:“太疯狂了……”
沈宸苦笑:“我算过了,三百八十里,加上隐匿行迹,要走十天到半个月,长途行军,没有粮草后援,全凭携带的干粮补给,有进无退,若是到时候不能打开统万城,就是有去无回!”
细封敏达再也说不出话来,呆在那里默默看着山川河流图。
“这支偏师实际上托付着全军之重,我必须在军中坐镇,东路主力大军,只怕大人会托付给折御卿!”沈宸缓缓道。
“那一片地道路你们谁都没走过,又要躲避夏州拓跋家的牧人和斥候鹞子,没有个熟悉地形的人是万万不成的……”细封敏达嗓音干涩地接话道。
沈宸苦笑:“所以你我都得去庆州!”
细封敏达神色冷厉地道:“这边的保安骑兵团怎么办?语言都还不通,一个月内教会这些人说汉话么?没有这支骑兵,进入绥州以后大军就会变成聋子、瞎子,任人宰割!”
沈宸挠头:“只有你能和他们交流么?他们里面就没有几个会说汉话地么?”
“一句两句还成,描述敌情,复杂万分,能指望那几句客气话解决么?”细封敏达冷着脸道。
“会说党项话地人,军中也不是没有!”沈宸沉吟着道。
“他们不说党项话,我和他们说话都是用横山羌话!”细封敏达道。
沈宸双手捂着脸,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细封,你这一个月练兵,我跟着你,那个什么横山羌话,我来学……”
众人齐齐转眼瞧去,说话的赫然是方才一直极少开言地检校八路军都监军使魏逊,这位监军大人的脸上,此刻满是尴尬心虚之色,一张大黑脸透着些红晕,看去有些发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