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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军将率心事重重地离开了统帅部行辕,关系亲近的正好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聚一聚,探讨一下时局,合计一下这个奏章应该怎么写。
护军府和统帅部既然已经做出了攻打魏国的决策,武烈侯又把话直接挑明了,做下属的不管属于哪个派系,这时候都要予以配合,否则等于直接得罪武烈侯。以武烈侯目前如日中天的地位,恐怕就是秦王和咸阳中枢都要礼让三分,毕竟这是一个靠实力说话的时代,谁有实力,谁就拥有权势和财富。武烈侯以一己之力击败合纵军,灭亡韩国,这个功勋灿烂夺目,即便是几位战绩卓著的老将军也被这道光芒所掩盖,就算心里不服气这时候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公子腾同样忐忑不安。军议结束,把一帮将率送出行辕后,马上找到了武烈侯。
武烈侯不愿住在城内,一直待在行辕处理军政大事。
新郑攻克,韩王被俘,王宫落入秦军之手,按道理武烈侯完全可以住在王宫内,但他毫不犹豫地封锁了王宫,并命令除戍军以外的军队全部驻扎城外,严禁烧杀掳掠,违令者斩。这一命令让军中将率大为不满。这个时代打仗,胜利者一方肯定要大肆掳掠,将率们便乘此机会中饱私囊,尤其这是秦军第一次攻克他国都城,其中财富之多令人垂涎三尺。
武烈侯有他自己的想法。王宫里的很多东西要送咸阳,秦王肯定是第一个要讨好的对象,最珍贵的东西都要送给秦王。另外中枢官员也要分一点,秦王在赏赐军队的同时,也会赏赐朝中的文武大臣,总不能让秦王自己掏腰包。此仗最大的功臣是普通士伍,但他们获得的赏赐肯定最少,所以武烈侯把战利品集中起来,统一分配,确保普通士伍也能拿到自己该得的一份。
武烈侯在军中的声望因此大振。普通士伍要求很低,上官对他们好,他们会牢牢记住,以死相报。至于将率们的不满也因为武烈侯的慷慨而烟消云散。武烈侯出手太大方了,大方得让将率们拿到赏赐之后都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一仗赢得太轻松了,武烈侯一把大火解决所有问题,然后大家跟在后面升爵发财,这种好事当真是千年不遇啊。
武烈侯敞开来撒钱,威信声望都有了,是不是他的财富就没了?不是,武烈侯不声不响地就把韩国最大的财富拿到了手,他拿到了铁山,拿到了冶铁等各行业的官作坊和作坊里的工匠。韩国所有的官作坊都被蓼园巨贾以最低价格买了下来。
武烈侯把金蛋慷慨相送,却把下金蛋的金鸡抱进了自己的蓼园。武烈侯身边的人对自己的主子佩服得五体投地,跟着这样的主子想不发财都难啊,什么叫数钱数得手发软?现在就是。
公子腾走进武烈侯军帐的时侯,武烈侯正在和琴唐、乌原、卓文商议事情。韩国灭亡,蓼园一系的巨贾随即蜂拥而至,帮助武烈侯疯狂敛财。
琴唐等人看到公子腾来了,知道他有事要与武烈侯商谈,急忙避到偏帐。
“叔父快坐。”宝鼎起身相迎。在私下场合,他一直称呼公子腾为叔父,始终保持着谦恭的态度,这让公子腾高兴之余也愈发看重宝鼎,倾力相助。
这一仗打赢了,最大的功劳虽然实际上是宝鼎的,但名义上却归于公子腾这位中原大军统率。从咸阳传来消息,咸阳宫已经在讨论公子腾的爵位了,不是第十六等大上造爵就是第十七等驷车庶长爵。之所以要讨论,就是因为咸阳中枢有意要压制宗室,这令宝鼎非常不高兴,他愈发急切的想打下魏国,打下赵国,然后,他就要对咸阳发难了。
宝鼎在公子腾面前并不隐瞒他对咸阳的不满,而这正是公子腾担心的地方,他担心宝鼎年轻气盛,为了积累更多的功勋而做出错误的决策。
公子腾坐到宝鼎的对面,略略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道:“今天的军议很能说明问题。”
“大家都没有攻克大梁的信心。”宝鼎笑道,“在中原战场上,秦军攻打魏国的次数最多,但没有一次攻到大梁城下。我记得当初武安君也就杀到梁囿(you,魏国王室园林)后便不得不撤退。”
“现在中原形势对我有利,包围大梁不过是举手之劳,但若想攻克大梁……”公子腾两眼望着宝鼎,迟疑稍许说道,“我兵力不足,久攻不下,元气大伤,我在中原的优势将荡然无存。”
“叔父不相信我?”宝鼎淡然笑道。
“我想知道你有何对策。”公子腾说道,“否则我寝食难安。”
宝鼎笑了起来,“叔父,水火无情啊。”
水火无情?公子腾愣了一下,马上想到宝鼎在方城一把大火烧毁了合纵军,旋即又想到武安君当年水淹楚国的鄢(艳)城,难道他要仿效武安君,在大梁用水败敌?但哪来的水?
大梁座落于鸿沟之上,鸿沟的水到了大梁一分为二,城东叫大沟,城西叫梁沟,然后在城南再次会合,南下与颍水相交。大梁城就是一座被人工沟渠所包围的城池。水是有,但如何抬高水位淹没大梁城?
“水淹大梁?”公子腾皱眉问道,“水又从何而来?”
“大河。”宝鼎把案几上的地图铺开,手指大河。大河的水从广武流出,经鸿沟而下,过魏长城,直达大梁。
公子腾还有没有想明白。即便引大河水,但大河的水位也是有限。
“再过一个多月,大河汛期就到了。”宝鼎笑道,“看我们的运气如何。假如北方大雨连绵,大河水位暴涨,那么我们只要堵塞大沟和梁沟,鸿沟的水必定咆哮而下直冲大梁城。”
公子腾豁然省悟,对宝鼎更是佩服不已。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大河汛期即将来临?
“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发动攻击。”宝鼎说道,“到了大梁后,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大沟和梁沟要筑拦河大坝,沟渠的堤坝要加高加固,确保大水冲过来以后可以倒灌城池,浸泡城墙。大梁的城墙内夯泥土,外砌石砖,攻击之初,要派将士们昼夜不停地攻击,把城墙跟下的石砖全部撬下来,确保大水可以更快地浸透泥土。泥土一旦湿软,城墙必定倒塌,如此大梁轻松可下。”
公子腾心跳骤快,眉飞色舞,一脸狂喜,“武烈侯,好计,好计啊。”
“现在要保密,你知,我知,一旦泄露,魏人提前防范,此计就不灵了。”宝鼎笑道,“当务之急是准备攻城大兵,准备挖掘地道和撬拆石砖的工具,另外还要准备筑坝固堤的材料。到了大梁后,我们再公布攻城之策。”
“武烈侯,你估计我们多长时间才能拿下大梁城?”
宝鼎笑笑,“我也无法确定,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也有可能啊。”
“如果需要三个月的时间,那我们就要准备应对赵齐楚三国的救援大军了。”
宝鼎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假若齐国出兵救援,历史轨迹的改变就非常大,再想回到原有的历史节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在叔父看来,齐国出兵的可能有多大?”宝鼎问道。
“至少有七成以上的可能。”公子腾不假思索地说道,“现在赵国自顾不暇,韩国灭亡,魏国遭到重创,楚国更是损失惨重无力再战,齐国感受到威胁,这才匆忙派出使者赶赴咸阳,试图阻止我们攻打魏国。魏国是齐国的屏障,魏国一灭,齐国和我们直接对峙,双方早晚要打仗。这时候我们对齐国的要求置若罔闻,乘胜攻击魏国,不仅是不给齐国面子,更等于直接告诉齐国,我们迟早要一决胜负。这种情况下齐国还有选择吗?它只有与秦国撕破脸了。齐国大军一出,燕国也不会再犹豫了,肯定出兵河北,与赵国联手抗秦。”
宝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目露忧色。
“燕国出兵,李牧在河北战场上足以与上将军抗衡,这样我太原方向的军队将被其全部牵制,动弹不得。”公子腾说道,“现在楚国是无力再攻了,但无力再攻不代表它不在边境制造紧张气氛,假若楚国有意帮助齐国救魏,必定有所行动,那时我们就不得不派出一支军队屯驻边境以为防范。”
公子腾手抚长须,眉头皱得更紧了,“大家对攻魏信心不足,这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四十多年前,齐国差点亡国,从此休养生息,蓄积实力。四十多年那就是两代人啊,所以现在齐国国力之强可想而知,即使没有超越秦国,但也不会差得太多。”
停了一下,公子腾又说道,“四十多年来中土各国彼此打了多少仗?尤其赵魏两国因为财赋上的窘迫,期间屡屡向齐国举债,齐国有求必应,可见它的富裕程度。听说齐国赊贷的条件很苛刻,赵魏两国为此常常与齐国发生争执。假如赵魏两国把齐国的欠债都还了,齐国的财富恐怕已经超过了我大秦。”
“在过去的四十年里,君王后一边让齐国休养生息,一边主张以商富国,不遗余力的要重振齐国昔日雄风。齐国商贾遍布天下,而临淄等大城更是聚集了中土各国的商贾。苏秦当年游说齐宣王的时侯说,临淄人多,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如今经过四十年休养,临淄的繁华恐怕早就超过了它的鼎盛之期。”
“齐国的富裕天下皆知。”宝鼎说道,“但齐国的军队四十年没有打仗了,武力肯定没有秦国强。”
“两军交战,将士们的武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攻防策略,是国力。打仗打得就是国力。”公子腾看到宝鼎有些轻敌,当即郑重说道,“当年孙武攻楚,以六万大军远征作战,最后攻克楚都。还有吴起,当年他仅仅带着五万精锐便击败我大秦五十万军队,夺走了西河大片土地。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战例比比皆是,单纯以武力来衡量两军的实力显然不可取。”
宝鼎恭敬受教。叔侄二人谈了一会儿,觉得攻魏一战必须速战速决,要打齐国一个措手不及。只要拿下大梁,灭了魏国,齐军士气必然低落,双方再打,士气此消彼长,胜负结果就难说了。
公子腾忽然叹了口气,“这一仗我们先败合纵军,然后灭韩,假如再灭魏,占据了中原,其功勋之大可想而知。可惜的是,宗室中除了你我,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分享到这份功劳了。当年在武安君麾下,宗室中有你父亲,有公子豹和我,朝堂上也还有泾阳君和高陵君,但如今……”他再度长叹,“宗室凋零了,一代不如一代。估计我和公子豹死了之后,朝堂上也就剩下你一个了。”
宝鼎神情骤然冷肃,两眼露出凛冽寒光,“这不是宗室一代不如一代,而是有人恶意打压,把宗室搞得一代不如一代。”
公子腾看了他一眼,无奈摇头,“宗室子孙固然良莠不齐人才凋落,但即便有人才,也被某些居心叵测之徒恶意诱骗,甚至故意陷害,白白糟蹋了。在外人看来,宗室风光无限,哪里知道没有出头之日的苦啊。”
“迟早有一天我要改变这个局面。”宝鼎冷笑道,“宗室有宗室的尊严,不容无耻之徒肆意侮辱。”
“公子豹老了,我也日暮西山。”公子腾叹道,“你又被赶出咸阳,形单影孤,即便有心改变宗室困境,也是独木难支啊。就说这次吧,如果不是咸阳有人要置你于死地,你能在外放就国的时侯还能出任护军一职?如果不是有人要看我们叔侄的笑话,我能到中原来统率大军?现在这一仗好不容易打赢了,你却又要打魏国,恐怕咸阳等着看笑话的人更多了。”
宝鼎隐约猜到了公子腾的心思,于是问了一句,“叔父有合适人选?如果有,马上叫他们来中原。这一仗必胜无疑,宗室也可乘机分享功劳。”
公子腾等的就是这句话,“我带了五个年轻人,都是来自雍城,但我怕出事,留在宛城了。”
宗室中的近支显贵住在咸阳,昭襄王、孝文王的子孙大都住在栎阳,而血缘关系较远的都住在雍城旧都,这部分宗室子孙与咸阳之间就不仅仅是亲情生疏,路程较远了,而是什么都远。公子豹和公子腾都来自雍城旧都,这五个宗室估计是他们的子侄后人。
宝鼎也不问五个宗室出自何家,当即拍板,“放在你身边有诸多不便,还是放在我护军府吧。”
公子腾其实就是这个意思。这一仗打完了,他要回咸阳,此事传开,秦王和咸阳中枢当然知道他的意图,必定对他有看法,所以他即使有心提拔宗室的人,也要小心翼翼,不能给咸阳抓到把柄。这也是他把五个宗室放在宛城的原因。宝鼎肯定会提携宗室,留在他身边最好。但这一仗打到现在,公子腾有了更多的想法,他不但要把五个宗室马上交给宝鼎,还要他们一直跟着宝鼎拿战绩,将来这批人回到咸阳,就能成为宝鼎的左膀右臂。
“既然大梁肯定可以拿下,你把婴也叫来吧。”公子腾建议道,“这孩子和你一样,从小吃苦,比同龄的孩子要懂事,培养好了,也能给你分忧解难。”
“他太小了。”宝鼎犹豫道。
“十一岁了,不小了。”公子腾说道,“眼前这个机会千载难逢,能拉一把就拉一把,毕竟他父亲和你父亲一样,都是因为咸阳宫而蒙受不白之冤。你父亲最后死在了长城,也算为国捐躯,但成蛟肯定回不来了。大军杀到邯郸后,成蛟生机断绝,也只有自杀。让人痛苦的是,他即使死了,也是大秦的叛逆。宗室子孙受此冤屈,死不瞑目啊。”
宝鼎心里很痛,很难受,脸色愈发难看。
“你要担心一点。”公子腾说道,“攻灭韩魏,拿下中原,你也算功高震主了,再加上你身份特殊,背后又有老秦人的鼎立支持,大王肯定非常忌惮,咸阳那些无耻之徒如果要设计陷害你,你恐怕难逃覆灭之祸。”
宝鼎听出了话里的意思,目露感激之色,“我师傅韩非子曾对我说过,狡兔尽则良犬烹,敌国灭则谋臣亡。越王勾践灭吴之后,范蠡驾舟而去,临行前劝告文种,‘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文种不听,果遭杀身之祸。叔父的意思我明白,在我没有准备好之前,我即使有机会也不会横扫天下,养寇方能自重。”
公子腾大感欣慰,连连夸奖,“好,好。你今年才十七岁,我很想看看,十年后,你将有怎样的一番做为。”
“我和大王有约定。”宝鼎说道,“十年后,我帮他一统中土,然后我要回咸阳,做我想做的和必须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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