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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豹和宝鼎聊了很久。直到晚宴结束,叔侄二人还是意犹未尽。
坐在辒车上,宝鼎回想着与公子豹谈话的细节,心情难以平静。从公子豹的字里行间,清晰地透漏出一个讯息,宗室贵族对目前的处境极度不满。
大秦从商鞅变法开始,直到现在,宗室贵族的利益一直受到限制和打击。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宗室贵族联合本土旧贵族为了维护和夺回自己的权益,一次次地反扑,他们杀了商鞅,赶走了张仪,驱逐了甘茂,在惠文王、武王和昭襄王前期,以樗里疾为代表的宗室贵族一度成功维护了宗室的权益。
到了昭襄王中期,随着以宣太后为首的楚系外戚的崛起,随着以司马氏和白氏为首的军功贵族的崛起,宗室贵族的权益再一次受到了致命的打击,而受到打击的原因就是宗室贵族的分裂。
昭襄王、泾阳君、高陵君兄弟三人都是宣太后的儿子,身体里都留着楚人的血液,当宣太后把持朝政的时候。当这些身体里流淌着楚人血液的宗室贵族和楚人外戚贵族牢牢控制着大秦国政的时候,老秦人血统的宗室贵族们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打击,而打击他们的手段就是“法治”,就是大秦律法,结果这些人都被毫不留情地禁锢在了雍和栎阳旧都,他们除了宗室属籍外,除了聊以养家糊口的财富外,一无所有。
楚系外戚势力就是由一部分宗室贵族和外戚贵族组成,也可以说是宗室贵族和士卿外戚贵族联手操控朝政,这时候,朝堂上只有楚系一个声音,宣太后、昭襄王和穰侯魏冉、华阳君熊戎等人齐心协力,使得大秦飞速发展,国力急骤增强,对外战争更是取得了一场又一场惊人的胜利,而以白起为首的军功贵族的崛起自然也就成了必然,谁也不可能阻止他们的崛起。
楚系外戚的势力太强大了,强大到以至于威胁到了大秦国祚的安危。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这都是血淋淋的教训。昭襄王做为大秦的君王,老嬴家的族长,当然要考虑王国的安危。军功贵族事实上大部分都是大秦本土的旧贵族,这些旧贵族主动适应时代的变迁,以谋取军功继续维持本阶层的权益,他们忠诚于大秦,以守护大秦为己任,他们当然也不愿意看到大秦被一帮楚人所控制。
于是,随着大秦在中土的强势崛起。随着大秦国力的增强,随着大秦国土、人口和财富的增加,咸阳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贵族势力之间的矛盾不可避免地爆发了,而这直接就摧毁了咸阳稳定的政治局面,风暴呼啸而至。
范睢出现了。范睢是魏国人,先在魏国中大夫须贾门下当门客,遭到须贾诬陷,被魏国相国魏齐酷刑拷打,并弃于茅厕。范雎装死,逃到秦国,受到昭襄王的赏识,做了十年丞相。范睢主要有两个谋略,对外实施“远交近攻”,对内推行“固干削枝”。李斯在《谏逐客书》中曾高度评价范雎,“昭王得范雎,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
事实上,“远交近攻”不过是张仪“连横”之策的精华版。在这之前,秦国就是这么干的,范睢不过做了个总结而已。昭襄王之所以需要范睢,是因为他的“固干削枝”之策,也就是李斯说的“强公室,杜私门。”说白了就是打击楚系外戚,打击军功贵族。
范睢做丞相的十年,是大秦最辉煌的一刻,也是大秦距离统一最近的一刻,长平之战是中土从分裂走向大一统的转折点。同时,这也是大秦政局最为动荡不安的十年,宣太后死了,楚系外戚被赶走了,武安君被杀了。大秦最辉煌的一刻还没有结束,便迎来了大秦最黑暗的一刻,而大秦最辉煌的一刻是军功贵族和以楚系为代表的士卿贵族联手合作几十年的成果,但这个成果在瞬间便被范睢摧毁了。
大秦人之所以切齿痛恨范睢,切齿痛恨关东人,原因就在如此。
从大秦人的角度来说,无法接受李斯对范睢的评价。从历史角度来说,范睢有很好的声誉,上承孝公、商鞅变法图强之志,下开秦皇、李斯统一之帝业,是秦国历史上继往开来的一代名相,也是一位在政治、外交等方面极有建树的谋略家。这个评价太“高”了。实事求是的说,他在秦国都干了什么?戴着放大镜在历史里寻找,所能找到的范睢的功绩就是及时阻止了大秦统一中土的步伐。
抛开楚系外戚对大秦国祚的威胁不说,当时穰侯魏冉、武安君白起绝对是一对最佳组合,如果宣太后的寿命能延长几年。魏冉和白起能够继续合作几年,赵国肯定灭亡。赵国灭了,大秦可以迅速统一中土,因为当时的大秦上上下下士气如虹,兵锋所指,挡者披靡,中土其他六国根本抵挡不住。
范睢不应该是大秦的功臣,而应该是关东六国的功臣,正是因为范睢设计驱逐了楚系外戚,杀了武安君白起,沉重打击了大秦军功贵族和外戚士卿贵族,还有身体里流淌着楚人血液的宗室贵族,导致大秦的统一大业骤然停止。范睢挽救了关东六国,延续了关东六国的国祚。
范睢在离开秦国的时候,有人说他是“苏秦第二”,是魏国派到秦国的大间谍,但昭襄王心里最清楚,真正想杀人的是他自己,范睢不过是他的替罪羊而已,所以他放走了范睢。
昭襄王为了自己的君王利益,毅然置王国利益于不顾,大开杀戒,结果快三十年过去了。大秦的统一进程没有任何进展,朝堂上至今还是血雨腥风不断,归究其原因,公子豹和公子宝鼎的意见完全一致,今日的秦王政就像当年的昭襄王一样,为了君王的利益,置王国利益于不顾,他不遗余力地压制宗室贵族,他要赶走楚系外戚,他要打击本土军功贵族,依靠自己可以控制的、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关东人来实现统一中土的宏图伟业。这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关东人能帮助秦王政开一代帝业?的确。关东人帮助秦王政开创了帝业。
历史上,秦王政在开创帝业的过程中,始终把宗室贵族牢牢踩在脚底下,利用军功贵族统一了中土后,他又把军功贵族牢牢踩在脚底下,最后朝堂上就剩下一帮士卿贵族,以关东人为主的士卿贵族,这些人对他言听计从,他君王的权力达到了颠覆,然后,他死了,帝国轰然倾覆,原因无他,帝国这棵大树在诞生之初就是中空的,没有宗室贵族,也没有军功贵族,一阵狂风暴雨袭来,大树轰然倒塌。
这是什么样的帝业?十五年的帝业也值得炫耀?这正是范睢等一批坚持“法治”的公卿大贤们种下的恶果,正是这些人在昭襄王、秦王政的心里种下了君王至上,中央绝对集权,在君王驾驭下的由士卿贵族控制国政的理念,这导致大秦帝国只有十五年的短短国运。帝国的十五年是君王至上、中央集权和以法治国这三大国策被极度扭曲的十五年,帝国的结束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标志着中土人矢志追求了几百年强国富民理想的最终破灭。
公子宝鼎认为他看到了帝国灭亡的深层次原因。
当然,帝国败亡的原因很多,但公子宝鼎现在是宗室贵族,他的身体里流淌着老嬴家的血液,他要为自己的利益集团谋利,他理所当然要在帝国诞生之际,在帝国权力和财富再分配之际,拿到本属于宗室贵族的那一大块权益,所以他理所当然认为帝国灭亡的根本原因是宗室贵族和军功贵族遭到了致命打击,他要为此而斗争,而厮杀。
公子豹不知道未来,但他和所有的宗室贵族一样,不甘心本利益集团的整体衰落,不甘心宗室贵族在权力和利益上的损失。这是老嬴家的江山。这是老嬴家的王国,这个王国的权力和利益本来就属于宗室贵族,但因为王国长治久安的需要,宗室贵族必须与士卿贵族、军功贵族共享王国的权力和利益,然而,现在的事实是,宗室贵族的既得权益给最大程度得剥夺了,他们变成了“一无所有”的权贵,这是他们绝对不能接受的,所以他们要反抗,要斗争,只要有机会,他们就毫不犹豫地展开疯狂的反扑。
时代在发展,制度在改变,人的贪婪更是欲壑难填,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士卿贵族的贪欲永远没有止境。大秦在发展过程中也是一样,士卿贵族不断夺取权柄,不断攫取利益,他们的理念是,大秦是大秦人的王国,不是老嬴家一家的王国,所以,宗室权贵是腐化的,堕落的,保守的,反动的,是应该被打倒的,军功贵族是野蛮的,无知的,危险的,是应该被驾驭的,唯有士卿贵族是先进的,文明的,智慧的,理所当然是王国的统治者,理所当然是权力和财富的享有者。
士卿贵族的这种理念一直延续,世世代代,被各种各样的社会制度所包装,直到永远。
宝鼎总算想明白了。在他穿越而来的文明社会里,君王和宗室贵族已经成为历史,军功贵族消失得更早,士卿贵族最终成了胜利者。士卿贵族前赴后继百折不挠地坚持着自己的理念,君王宗室武人和百姓都是他们实现自己理想的工具,所以王国灭亡了没有关系,君王宗室武人和百姓死了也没有关系,他们永远活着就行,他们高唱着礼仪忠信,但孰不知,他们就是人类历史上最无耻最没有道德良知的伪君子。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士卿贵族是胜利者,历史由他们书写,所以君王宗室武人和百姓永远都是受到诅咒和谴责的对象,而他们永远都是人类的救世主。
“操,老子要杀了你们,杀光你们。”
宝鼎心里的怒火熊熊燃烧,这一刻,他彻底融入了这个时代,他身体里的宗室贵族血液终于融化了他的灵魂,他变成了一个战国贵族,一个为了维护和攫取本利益集团的宗室大权贵。
历史上,像宝鼎这样的宗室权贵,从古至今,都是被诅咒被谴责的对象,腐败保守反动就是刻在他们身上的历史标签。宝鼎在他前世的时代,同样诅咒谴责这些王室权贵,然而,重生后的宝鼎成了王室权贵,他成了腐败的保守的反动的阻碍社会发展和人类前进的“反动派”中的一员,他曾试图挣扎,做一个先进的与时俱进的引导社会发展的全新的王室权贵,然而,他的想法太幼稚了,当敌人要夺你的权势抢你的财富甚至要**你的尊严砍下你的脑袋的时候,你还会坚持自己的理想?去他娘的狗屁理想,老子和你们不死不休。
于是,宝鼎就这样成了“反动派”,他放弃了前世的人生观道德观和价值观,坚定不移义无反顾地投身到“反动”事业中,做了一名由一代代士卿贵族所写历史中的遭到一代代人所唾弃的“反动派”。
赵仪紧紧抓着宝鼎的手,担心的望着他。她不知道宝鼎要杀死谁,因为宝鼎的敌人太多了。今夜在公子豹的家宴上,这对叔侄坐在一起说着一些她根本听不懂的话,但这些话里透漏出一股浓浓的杀气,她清晰地感受到了,未来宝鼎所面临的局势太险恶,宝鼎不知道还要杀死多少人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我是一个反动派。”宝鼎亲昵地拍拍赵仪,大声笑道,“一个在历史上可能要遗臭万年的反动派。”
反动派?赵仪听不懂,但显然这个反动派就是大恶人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自己要遗臭万年?”赵仪不解地问道。
“因为历史不是由我们这些人书写。”宝鼎笑道,“历史由我们的敌人书写。”
“历史由史官书写。”赵仪问道,“大秦的史官是你的敌人?”
宝鼎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把赵仪抱进怀里,哈哈大笑,“我给你讲个故事,然后你就明白‘我们’是谁,‘我们的敌人’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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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鼎回到蓼园后,与赵仪直奔天香苑。
乌氏、琴氏和墨家今天中午同时接到宝鼎的书信,共聚蓼园。
乌氏倮、乌重父子,琴唐和琴珪叔侄,墨者姜平和马骕,蓼园的唐仰和司马昌,四家坐在一起共议合作事宜。还有一家也被邀请而来,那就是赵国的卓氏。卓氏正式加入到蓼园一系,老卓文开始筹划卓氏产业的大迁移。
四家的合作早在年初就开始了,成效还是比较显著。墨家迅速摆脱了财政危机;乌氏的钱全部投到了蓼园、墨家和琴家的一系列产业上,虽然这大半年来乌氏一直陷入危机,但收获依旧丰厚;琴氏得到了墨家的技术支持,得到了乌氏的财力支持,再加上隗氏进入咸阳权力中枢得到了更大的照抚,今年的受益非常惊人,这也是琴氏家主隗清在接到宝鼎扭转局势后即刻返回咸阳的重要原因,这时候,琴氏一定要摆出坚决追随蓼园的态度。
蓼园的产业本身就很庞大,公子襄又全力经营多年,其财富之多实际上不亚于琴氏和乌氏,但宗室权贵要低调,不能太张扬,毕竟他们位于权力顶层,财富太多容易成为政敌的攻击目标。公子襄就是太张扬,结果给秦王政毫不犹豫地拿下了。
宝鼎有前世丰富的历史经验,又有现代文明的营商理论,在这方面当然小心谨慎,所以他在离开咸阳之前,交给乌重和赵信的任务就是尽可能把蓼园的产业置换到乌氏、琴氏和墨家名下,利用与三家合作的机会,把财富的所有权放出去,但牢牢抓住财富的控制权,如此就把蓼园的财富悄然隐藏了起来。所谓大道无形,就是这个意思。
其实大家都明白宝鼎的意图,说白了就是预留后路。蓼园的产业都在别人名下,财富的所有权都给了别人,财富是不是就没了?当然不是,宝鼎实力摆在哪里,别人想送钱都送不上门,碰到这个送钱的机会谁肯错过?不就是代为经营嘛,就算经营亏了,也一样送钱给蓼园。
公子宝鼎一旦倒了,蓼园的财富自然就给没收充官了。等到他再起来的时候,财富已经损失惨重。用这种办法就能有效规避风险,但前提是,财富的所有权要给绝对忠诚的人,否则肯定给别人吞了。
宝鼎的想法则与众不同。我有实力,我就不愁没有钱;我要想更多的钱,就需要更大的实力,如此周而复始,实力越来越大,财富就越来越多,那么代其经营的人就更加忠诚,因为忠诚一个有实力的权贵,经营者可以从中获得难以估量的财富,然后大家就形成了一个利益集团,这个利益集团为了维护和发展,会不遗余力,长此以往,那么这个利益集团的核心人物就会更加有实力,利益集团的财富就更多。反之,你没有实力了,这时候富可敌国就是灾难,最终不但财富没了,连九族都没了。这样的例子太多,孟尝君、春申君、吕不韦,等等,活生生的例子比比皆是。
其实这是一个死道理,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除了大智慧者,很少有人能做到。宝鼎的智慧比别人高吗?不是,他本来就一无所有,他根本不在乎失去,他来到这个时代的抱负是拯救帝国,为此他需要权力,需要改变历史轨迹的实力,那么实力从何而来?靠自己一个人行吗?当然不行,他需要一个强大的利益集团。
如何组建一个利益集团?这就是宝鼎的第一步,他利用工商业的联合,把乌氏、琴氏、墨家和蓼园四家的利益紧紧捆到了一起。这四家都有自己的利益链,都有自己的势力,那么这个利益集团一旦出现了危机,大家都要自救,都要尽可能利用自己手上的力量,如此一来,这个利益集团的实力就会不断扩大,最终形成一个庞大的无处在不的渗透到大秦每一个角落的超级利益集团。
当然,目前这个利益集团才刚刚具备雏形,距离宝鼎的目标还有十万八千里,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但可惜的是,留给宝鼎的时间太短了,中土的统一就在眼前,而统一后的帝国在财经政策上肯定是重农抑商,盐铁官营,严厉打击商贾的“投机倒把”行为。(这个时代普通商贾的主要经营方式就是计然之策,就是魏国巨贾白圭的致富理论,也就是囤积居奇,抓住时机低买高卖,典型的投机倒把,所以帝国诞生之后大力打击商贾的政策也没有错,只是矫枉过正了。)假如宝鼎未能在帝国统一之初掌控朝政,改变国策,那么他所要建立的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必将半途夭折,以宗室权贵、军功贵族和巨贾富商所组成的这个利益集团将成为帝国疯狂打击的对象,大家一起玩完。
宝鼎为此忧心如焚,但人的祸福总是相依相伴,宝鼎被赶回封邑,失去了权势,却在无意间获得了快速发展利益集团的绝好良机。
乌氏倮、琴唐和卓文等人与宝鼎、赵仪简单问候之后,就由琴珪向宝鼎详细解说这一年来四家合作的成果,以及所商定的未来几年的合作意向。
宝鼎出塞,随行众多,留在咸阳主事的就是乌重和琴珪这一对少主。乌重中途被抓,琴珪独自挑起大梁,直到离开咸阳为止,所以这四家合作的事情最清楚的就是他了。
宝鼎非常耐心地听完了。
琴珪说完之后,大家都看着公子宝鼎,等待他说话。既然公子宝鼎破天荒地把四家公开召集到一起议事,当然有很重要的事情宣布。
宝鼎从案几上铺开一张做工很粗糙的黄纸。纸已经造出来了,但工艺不成熟,质量不高,目前正在进一步研制。不过韩非对这种新东西非常感兴趣,现在写稿都用这种做工粗糙的黄纸。宝鼎拿起朱笔,在黄纸上迅速画了一张中土地形简图,然后标注出了咸阳、洛阳和宛三座大城。
“这是未来大秦帝国的中心位置。”
众人已经习惯宝鼎用帝国来代替统一后的大秦,见怪不怪,神情都很专注地望着案几上的草图。
“这也是未来帝国商贸最发达的三座大城。”
这一点众人认可。南阳地理位置特殊,虽然将来不能和咸阳、洛阳相比,但肯定能超过陶邑、临淄、邯郸、大梁和陈等商业发达城市,毕竟统一后的政治中心在咸阳,商业中心也要西移。
宝鼎的意思很明显,南阳是他的封邑,他在封邑里有经济特权,大家都要去南阳经营,以便把南阳打造成未来的中土著名工商业大城,一起发大财,但宝鼎接下来的一句话把众人的这种想法瞬即击碎。
“我曾经说过,帝国重农抑商,盐铁要官营,要严厉打击商贾,所以我请你们联合起来,竭尽全力在统一之前掳掠中土财富。”宝鼎说道,“事实上,未来的帝国没有商贸,巨商富贾都将被迁徙到咸阳、南阳和巴蜀三地,你们的财富将被帝国席卷一净,你们的命运可想而知。”
宝鼎其实一直在重复这个话题,从政治、经济、国策、法家学术等各个方面进行阐述,大家基本上都能接受他的观点,就连老卓文从侧面了解后,也同意宝鼎的说法,毕竟这是有先例的,当初齐国的管仲就是以强国富民为借口推行官营之策,甚至连娼ji都由官府经营。
“在法家看来,强国富民就要重农抑商,这一点我同意。”宝鼎继续说道,“但吕不韦以商富国的策略是不是完全错误?当前中土诸国鼓励营商,原因无他,互通有无。盐铁也是私营,这个原因更简单,因为官营盐铁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和财力,当前各国国力不足,无节制地征调徭役必将引起民愤,所以只有让巨商富贾去经营,王室从中抽取十分之三的税。帝国统一后,百废待兴,中土数百年的战争更是让黎民痛苦不堪,穷困潦倒,这时候王国首要之务是与民休息,所以重农是肯定的,辅之以商更是必要的,有什么理由非要重农抑商,甚至直接断绝商贸?”
众人沉思。这个问题问得好,问到要害了,众人一时间找不到答案。
“我要自请就国了。”宝鼎说道。
众人神色平静,没有丝毫的惊讶之色。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整个咸阳的权贵都知道宝鼎要滚蛋了。
“我为什么要走?我危害到了王国?我威胁到了大王?”宝鼎笑着摇摇头,“或许你们认为这是权力斗争的结果,不,你们想错了,这是大秦‘法治’国策的必然,从昭襄王到今日大王,从穰侯魏冉到武安君,到今天的我,都是这个国策的牺牲品。”
“法家‘法治’的核心是什么?一句话,君王至上,中央集权。君王如何至上?中央如何集权?很简单,权力和财富是有限的,只要减少参加权力和财富再分配的权贵,那么君王就可以至上,中央就可以集权。”
“我问你们,有资格经营盐铁的巨商富贾的背后都是什么人?当然是有资格参加权力和财富再分配的权贵。那么,当国策以强国富民的大义将盐铁收归官营,把巨商富贾打入地狱,这些巨商富贾背后的权贵们的利益将受到多大的损失?这些权贵们连既得利益都保不住了,还能保住他们的既得权势?”
宝鼎看看众人,笑道,“现在你们明白了?盐铁官营的政策,重农抑商的政策,都是因为‘法治’的需要,而目的就是一个,不遗余力地打击权贵,将更多的权贵赶出权力和财富再分配的盛宴,这样盛宴上最后就剩下君王和坚持‘法治’的公卿大臣,于是权力更集中了,财富更集中了。”
众人豁然顿悟。公子宝鼎是个天才,他看待问题分析问题的角度和高度总是超乎寻常,从他这里总是能听到惊世骇俗之言,但往往一语中的。
“我再问你们,在你们看来,我的封邑不可能世袭,但能不能维持到我离开这个人世的一天?”
宝鼎自己回答了,“绝对不可能。帝国诞生后,国策调整,重农抑商,那么封君在商贸一块的收益彻底丧失,而这一块的收益是最大的。最后封君只剩下田租。中土统一了,田地要重新核查,封君自置的私田没有了,收益又少了一大块。封君的财富被最大程度地剥夺了,你们这些追随我的巨商富贾也被王国掳掠一净了,那么我这位封君还剩下什么?是不是还有宗室权贵帮我一把?我这样的宗室权贵都只能温饱度日,其它宗室还能帮我什么?是不是还有老秦人?我都不行了,被彻底困在封邑里,老秦人还能坚持多久?中土统一了,大秦的敌人都死了,老秦将军们还能继续控制军队?范蠡离开越国前,曾对大夫文种说过一句话,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就是老秦人的结局。”
屋内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异常凝重。
过往的历史历历在目,宝鼎说出来的话虽然惊心动魄,但的确是事实。大秦人祈盼着一统四海,但一统四海之后,带给他们的是福还是祸?以宝鼎的看法,大秦统一,对大秦的部分权贵来说,对天下的巨商富贾来说,却意味着死亡的来临。
宝鼎既然对未来的预测极其黯淡,那么他必然要拿出对策。众人等待着宝鼎的对策。
“一年前,我叫你们联合起来,竭尽全力赚取财富,等到统一了,国策变了,再干其它的事。现在想起来,我这种想法很幼稚,很天真。”宝鼎连连摇头,目露歉疚之色,“封君之后,我想了很多,我突然发现我没有路了,我虽然才十七岁,但寿命最多也只有二十七岁。我不想死,我也不想看着你们死在至高无上的君权之下,所以我打算与命运做殊死搏斗。”
屋内依旧沉寂。
“一切都是因为国策。”宝鼎叹道,“以法治国的国策让大秦崛起于中土,让大秦最终统一了中土,但也让大秦……”宝鼎本想说“灭亡”,但还是忍住了,“也让我们的处境越来越艰难。”
“我所能拿出的对策只有一个,改变现行国策,而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现在要做的不仅仅是联合,不仅仅是最大程度地掳掠中土财富,还要做更多。”
“更多”是什么?众人心知肚明,宝鼎要更强大的实力,要攫取更多的权力,以蓼园为核心的利益集团要做到影响甚至控制朝政,否则,以宝鼎一个人的力量,即使做了大秦的相国,也无力改变现行国策。
众人都在沉思。宝鼎这番话是不是危言耸听?当然不是,以熊启为首的楚系已经拿出了官营之策,大王和他身边的关东人也接受了这个策议,只不过因为宝鼎的反戈一击加上老秦人的全面复出,这个针对乌氏、琴氏和墨家的计策就此无疾而终了,但这足以说明大秦的国策正在向这个方向改变,以财经制度的改革来打击巨商富贾,以打击巨商富贾来压制部分权贵,以压制部分权贵来集中权力和财富。
宝鼎的对策显然是正确的,但改变现行国策就要掌控朝政,而掌控朝政不是几个权贵就能做到的事,它需要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去筹划和实施。这个利益集团如何筹建?它包括哪些势力?公子宝鼎和支持他的宗室权贵是一个,老秦人是一个,追随公子宝鼎的巨商富贾算一个,还有呢?当今朝堂上,掌控朝政的是楚系外戚,还有关东人,而巴蜀人和老秦人势单力薄,即使隗状做了左丞相,也无法影响到国策的制定,因为巴蜀人实力小,在朝堂上更没有形成势力,这也是楚系外戚最终愿意与秦王政妥协,而隗状至今不敢公开与楚系分裂的重要原因。他就是一个人,他能在朝堂上干什么?
宝鼎也在想这个问题。他忽然发现自己过去的思路出现了错误。根据他的推断,历史上的隗状在大秦应该做了将近二十年的丞相,这是个奇迹,一个人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丞相公,要么是才智非常出众,要么是大王的绝对心腹,大王的傀儡,但历史上没有记载隗状这个人,帝国政治上的大部分功绩都记在了秦王政和李斯头上。汉帝国是楚人刘邦和一帮楚国小吏任侠贫贱打下来的,他们修史的时侯故意粉饰李斯,这个可以理解,但为何独独湮灭了隗状?隗状即使是始皇帝的傀儡,他做了将近二十年的丞相公,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总该在历史上留下点什么吧?
宝鼎始终看不透这个人,也没有把握拉拢这个人,只能通过巨贾琴氏与其保持若即若离的联系。琴氏家主隗清是个非常有主见的女人,从这一段时间的观察来看,琴氏与隗氏也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知道这是隗氏有意为之做出来的假相以迷惑咸阳,还是事实就是如此,但琴氏这次在蓼园危机面前的选择还是让宝鼎很高兴,就算这是巴蜀人故意放出来的迷雾,宝鼎也一样高兴,最起码这可以表明巴蜀人没有背叛当初的盟约,还是可以继续做朋友。
自己实力不够,强行逼迫巴蜀人坚定不移地支持自己也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巴蜀人有自己的利益诉求,有他们的底线,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实力明显不足的宗室公子牺牲整个派系的利益。这次巴蜀人能和老秦人一样,在关键时刻做出一个暧昧的姿态就非常不错了。
如果能把隗氏拉过来,把巴蜀人整体拉过来,那利益集团就基本上有了雏形,毕竟隗状是丞相公,有他在朝堂上与王绾等老秦人联手,再与军中的老秦将军们遥相呼应,那起码可以对朝政施加有限度的影响。
“公子,你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宝鼎正在低头想着隗状的事,听到这句话顿时大喜,因为这句话是琴氏少主琴珪说的,这意义就不一样了,最起码表明隗氏不会成为整个利益集团的敌人。
琴珪说话了,乌氏、墨家和卓氏自然也表了态。老卓文很激动,他几十年没有这么激动过了,因为即使在平原君活着的时侯,平原君也仅仅把他当作一个可以相信的朋友,而不是把他当作并肩作战的兄弟。公子宝鼎却是一个非常人,投桃报李,把他从西浦大牢接出来,马上正式接纳他为蓼园系的一员。大胸襟大气魄的人自然能做大事业,老卓文认为自己在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一个像平原君一样能够创造历史的传奇人物,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宝鼎把案几上的黄纸翻了过来,在纸上详细画出咸阳各大势力之间的分布图,然后开始讲解自己构建庞大利益集团,继而控制朝政,改变国策的整体思路。
这番话要是传出去,足以构成谋反大罪。众人暗自惊骇,但同时也非常敬佩宝鼎,在他们看来,组成一个蓼园势力就非常不错了,谁知宝鼎的构思和他们的想法有天壤之别,宝鼎竟然要打造一个控制大秦朝政、控制大秦军政财三大权力的庞大利益集团,那将来如果成功了,大王岂不是傀儡?大秦真正的大王岂不是公子宝鼎?即便是昔年的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和春申君权倾一时之际,朝堂上也还有对手,但宝鼎的思路是,朝堂上就是整个利益集团的成员,非利益集团之人,斩尽杀绝。
“这个利益集团的核心是蓼园。”宝鼎看看围在周围的众人,郑重说道,“包括你们。你们记住,巨商富贾终究是王国要掳掠的目标,你们这一辈或许可以避过被王国洗劫的灾难,但你们的下一代呢?所以保住财富最好的办法就是进入朝堂,成为统治王国和制定国策的一员。大道无形,在这个时代,真正有财富的不是你们这些巨商富贾,而是像我这样的大权贵,所以你们的下一代应该是权贵中的一员,应该影响或者控制朝政,如果继续做巨商富贾,那说明我们的这个策略彻底失败了。”
众人恭敬点头。谁不想成为权贵中的一员?谁不想世世代代保住财富?宝鼎正在帮助他们实现这个梦想,他们当然感激,更没有理由背叛他们的梦想。
“在蓼园周围是老秦人、巴蜀人和楚人。”
楚人?众人目瞪口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楚人,这个利益集团还包括楚人?楚人不是蓼园的生死仇敌吗?
“谁说敌人不能成为利益集团的一员?”宝鼎笑道,“在明,我们和楚系是敌人;在暗,我们同属于一个利益集团。这叫反间,无往而不利。”
众人心神震颤,暗感窒息。公子宝鼎这一招太厉害了,同一个利益集团实际上控制了朝政,但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却是各方势力间斗得热火朝天。斗给谁看?斗给秦王政看的,斗给政敌看的,等到把所有的政敌都铲除了,就剩最后一个对手秦王政了,到了那时,或许有一天,高高在上的秦王政会突然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了,就剩下一个大王的宝座。
“楚系会加入蓼园?”乌氏倮觉得不可思议。
“拭目以待。”宝鼎笑道,“再过几年,熊启就不得不低下他那颗高贵的头颅。”
“当务之急是干什么?”琴珪问道。
“积累财富,没有财富,我今天这番话就是梦想,永远都不会实现。”宝鼎说道,“卓氏即刻从代北撤出,把能够撤出来的财富统统撤到南阳。乌氏、琴氏和墨家即刻赶往南阳,在三年左右的时间内,把南阳打造成中土第一工商大城。”
“三年?”琴珪吃惊地问道,“三年超过陶邑?”
“南阳是块宝地,墨家要竭尽全力搜寻山川矿脉,很快你们就会发现南阳是座取之不竭的金山。”宝鼎笑道,“南阳四通八达,周围商贸大城多,一旦我们在商税等各个方面给予足够优惠,各国商贾马上就会云集而至。具体的事情等我到了南阳再说,我保证给你们创造一个奇迹。”
“公子何时去南阳?”老卓文问道。
“去南阳之前,我要和老秦人、巴蜀人秘密聚会一次,与他们共议此策,达成一致意见。”宝鼎略略想了一下,说道,“半个月吧,半个月内,我肯定会离开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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