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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鼎毫不犹豫,先把天下大势摆了出来。
若想把匈奴人对中土的威胁解释清楚。首先就要把南北对峙的局面拿出来。若想把南北对峙的局面解释清楚,就必须把目光投到更大的“天下”,而不仅仅是中土。
中土富裕,文明先进;大漠荒凉,野蛮落后。人性贪婪,武力强悍的贫困者在生存受到严重威胁的情况下,必然铤而走险,北虏屡屡南下掳掠就是一个最有力的证据,无须赘述,但野蛮是否会毁灭文明?历史已经用血淋淋的证据证明了这一点,宝鼎轻而易举就能说服秦王政。
为什么修长城?国力不足以支撑大军远征,虽然有心防患于未然,将北虏的威胁彻底铲除,但实力不够,徒呼奈何。
中土诸国争霸,逐鹿天下,战争连绵,各国国力都严重不足,假若中土不能在匈奴人统一大漠之前率先统一,抢得先机,可以想像。中土极有可能覆灭于匈奴人的铁蹄之下,中土文明将在大漠野蛮人的屠杀下毁于一旦。
当今中土,唯西秦最强,大秦国和大王应当承担起守护中土的责任,所以当务之急,是不惜一切代价吞并关东六国,统一中土,在未来的南北战争中占据优势。
但是,今日咸阳朝堂上,从大王到公卿大臣,尚没有强烈的统一意识,尚没有意识到统一已经是大势所趋,是人心所向,更没有意识到大秦已经拥有了统一天下的强大实力,很多人,甚至可以说绝大多数的公卿大臣,他们的意识还停留在逐鹿争霸,他们虽然也在高谈阔论统一大业,但统一仅仅挂在他们的嘴上,他们从思想到行动上都没有站在统一的角度去考虑大秦的未来,去制定、修改和完善大秦的制度和国策,这对于大秦来说,是致命的要害。
赵国是关东六国最后一道屏障,这道屏障如今满目疮痍,坍塌在即。当这道屏障坍塌之际,也就是大秦统一天下开始之日。
但是,大秦为统一做好准备了吗?中土七国加在一起。疆域辽阔,人口众多,靠统一律法,统一文字,统一钱币和度量衡,统一车轨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不,绝对不行。一个王国的根基是什么?是制度,是国策。大秦统一天下后,需要统治一个幅员辽阔的前所未有的大王国,那么现有的制度必然要随之修改,现有的国策必然要随之调整,但大秦是否在考虑这个问题?大秦是否在为统治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王国未雨绸缪?
一个王国生存的基础是什么?是天下苍生的人心向背。如何获得天下苍生的拥戴?很简单,让他们吃饱穿暖,让他们远离战火,让他们安居乐业,一句话,就是让他们休养生息,让他们看到希望。
未来大秦的制度,未来大秦的国策,必须以此为基础,否则。生灵涂炭,天怒人怨,天下苍生必然背弃大秦,王国生存堪忧,国祚延续堪忧。
宝鼎急不可耐了,他把前世积累的历史知识,把今世对大秦未来的思考,统统说了出来,毫无忌惮,敞开心怀,想到什么说什么。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告诉未来的始皇帝,大秦很快就要统一了,但大秦没有为统一做好准备,没有为统治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帝国做好准备。大秦上上下下还在考虑着争霸,大秦现有制度和国策都是以争霸为前提,这是极端错误的一件事。大秦必须从现在开始未雨绸缪,大秦必须站在统一的高度考虑王国的制度和国策,为统治一个大帝国做好充分的准备。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站在泉池中间侃侃而谈,他时而激动兴奋,时而慷慨激昂,时而痛心疾首,时而意气风发,他知识渊博,他从天下大势讲到中土局面,从七国争霸讲到大秦统一,从王国制度讲到朝堂决策,从君王将相的权谋方略讲到天下苍生的人心向背,从过去讲到未来。其目光之长远。其谋略之高深,其涉猎范围之广泛,让人叹为观止。
秦王政震惊。隗状震惊。
公子宝鼎在他们眼前的形象逐渐颠覆,那瘦弱的身躯在水雾氤氲之中逐渐丰满高大起来,他不再是一个血腥嗜杀的野蛮公子,而是一个满腹经纶韬略卓越的天下奇才。
宝鼎泛泛而谈,该讲的都讲了,该反复强调的也反复强调了,他不指望这番话能发生什么作用,他只希望这番话能让秦王政意识到距离天下统一的时间已经很近了,必须着手考虑统一之后的事了。还有隗状,这位执掌大秦相权将近二十年时间的丞相公,他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大秦就要统一了。宝鼎希望籍此机会给他提个醒,让他头脑清醒一点,不要整天想着争权夺利,想着搞阴谋诡计,应该把心思放在国事上,应该着手筹划如何治理未来的大秦帝国了。
宝鼎讲完了,虽然意犹未尽,但有些事没办法讲,那是未来,秦王政看不到,隗状也看不到。现在若想打动这两位未来大秦帝国最有权力的人,只能就目前的形势进行展开和预测,继而把未来导致大秦帝国走向败亡的一些经验和教训隐晦地说出来。未雨绸缪,如果秦王政和隗状能够对这番话有所认识,或许就能达到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的效果。
泉池沉寂下来,悄无声息。
宝鼎把整个身躯埋进水里,四仰八叉地躺着,良久才露出水面,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感觉太安静了,转头找到秦王政,发现他正在垂首沉思。又望向隗状,整个一呆痴状,仿佛进入了冥想之态。
宝鼎故意大声咳嗽了两下。秦王政抬起头,眼里露出赞叹之色。宝鼎有多少学问,他清楚,冯劫一五一十都告诉他了,冯劫最后用一句话总结,天才,世所罕见的天才。他一直将信将疑,今天他算是见识到了宝鼎的才华,相信了。祖宗保佑,赐予我大秦如此才俊,吞并六国统一四海不再是梦想了。
隗状一如既往的淡定,但那双眼睛却暴露了他的心思,他很吃惊,他严重低估了公子宝鼎,他至今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公子宝鼎是宗室,嬴姓王族出了这样一位天才,对秦王政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他终于在自己家里找到一位股肱大臣,假以时日,大秦朝堂之上必是这位公子宝鼎的天下。巴蜀人必须重新考虑崛起之策了,目前的策略虽然没有错误,但着眼未来,却大错特错,稍有不慎就会与公子宝鼎形成对抗之局,那后果就严重了。
“说得好,很好。”秦王政赞道,“武烈侯,继续说,寡人正听得津津有味,你怎么突然中断了?”
宝鼎从秦王政的眼睛里看到了很多东西,他意识到自己把握住了机会,兄弟之间的隔阂终于在温泉氤氲水雾里悄然消融,他赢得了秦王政的初步信任,但仅仅是初步,距离兄弟同心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路要走。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开端不错,非常不错。
宝鼎想了片刻,继续说道:“大秦因何而崛起?以贤取士。这一点李斯在《谏逐客书》中阐述得非常详细了,大秦因不拘一格降人才而迅速强大,但统一之后呢?统一之后,整个中土都是大秦的疆域,郡县成百上千,人口数千万,靠谁去治理?当然要靠忠诚于大秦的官吏,但大秦有吗?大秦有这么多忠诚的官吏,有这么多忠诚的人才吗?”
秦王政的神色顿时严峻,眉头深深皱起。隗状也是一脸严肃,他显然被宝鼎这句话所震动。
征服六国,“征”只是统一天下的第一步,“服”是第二步,是至关重要的一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六国的士民臣服于六国?统一之初,六国士民不服者众,聚众叛乱者必定比比皆是,这时候,郡县文武官长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地方军队的统率倒是好办,大秦最不缺的就是武将,但地方行政、监察官长从何而来?地方府署的掾吏又从何而来?大量留用和征募六国官吏,后果不堪设想,这些人或许出于自家性命的考虑,初始会遵从咸阳的命令,但时日一久,必定阳奉阴违,甚至暗中谋划叛乱。到那时,咸阳将逐渐失去对地方的控制,一旦叛乱爆发,必定应者云集,天下大乱。
在宝鼎看来,始皇帝自统一后便频频出巡,其目的不是炫耀武功,而是震慑地方,试图以此来加强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其深层次的原因就是地方上严重缺乏可信任的官吏。
事实的确如此,这从刘邦、英布、彭越等人长期啸傲山泽,聚众谋反,而地方却屡剿不平就能看得出来。其后陈胜吴广大泽乡举旗起事,起义大潮在短短数月内便席卷六国故地,由此可知当时帝国中央对地方郡县几乎失去了控制力,可以说自陈胜吴广在大泽乡举旗开始,帝国便迅速崩裂,咸阳实际控制区域就是过去的老秦故土。
宝鼎不敢说制度上的事,也不敢说国策应该如何调整,这些东西牵扯面太大,关系到咸阳各派系的直接利益。他实力不够,不敢捅这个马蜂窝,但像尽快培养大量官吏一事却符合各派的利益需要,此刻提出来,拿到朝堂上,肯定为公卿大臣们所接受。如此一来,在官吏的储备上,最起码可以保证统一后的帝国需要,不至于统一后捉衿见肘,束手无策,导致咸阳不得不大量留用六国故吏,种下亡国之祸。
大秦官吏多不多?的确不多,其中原因多种多样,但主要还是教育的问题。
大秦自商鞅变法以来以贤取士,同时也大力培养本土人才,主要途径就是通过学室取才。
依大秦律,男子十七岁成年,入“傅籍”,开始承担王国的徭役租税,或应征参军,浴血沙场,或入学室学习,通过选拔出任官吏。
大秦的学室是专门培养官吏的官办学校,咸阳和地方郡府都有设置。学生大部分是权贵官僚子弟,从中选拔优秀者入学,学制三年。三年后,由所在学室进行入仕的资格考试,凡可以背写五千字以上者为合格,除授为史,也就是有资格担任府署的小吏了。
有了做小吏的资格,也就有了参加由中央府署主持的更高一级的选拔考试,也可以说是初等选拔考试。这个考试在各地郡府举行,考完后,各郡把试卷封送到咸阳,由少府属下的大史审阅判定,最优者提拔,一般被任命为本人出身所在县的令史(相当于秘书)。最劣者要受到处罚,取消入仕为吏的资格。
又过三年,凡出任令史者,可以参加最高级别的选拔考试。成绩优秀者,到中央府署工作,而成绩最好的,直接到郎中令府出任尚书卒史一职。这个职务相当于内廷秘书,直接在大王身边工作,但尚书卒史较多,想更上一步,就需要深厚背景了,当然了,攀附权贵,傍上一棵大树也可以。
从这个取士制度可以看到,大秦的官吏储备非常少,尤其寒门出身的官吏就更少,大部分官吏还是出自权贵世家。
大秦取士的制度多样化,制度本身没有问题,问题出在教育上,也就是说,因为文化和财富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即使是寒门子弟,如果没有机会接受良好的教育,也无法从这种制度上获益。
“武烈侯,有何对策?”秦王政问道。
“特殊时期特殊对策。”宝鼎笑道,“我一介武夫,拿不出什么好办法。”
一介武夫?秦王政和隗状相视而笑。宝鼎到了关键时刻,他的心机又暴露无遗了。这种事毕竟是关系到国策的大事,他不便干涉,但他是主爵中尉,是参加朝议的诸卿,他当然有资格提出奏议。
“随便说说。”秦王政笑道,“你姑妄言之,寡人姑妄听之。”
“各地选拔一万聪慧少年,到咸阳集中学习。每三年选送一批到地方供职。如此一来,我大军在前方不停地攻占郡县,咸阳则可把各级官吏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新占郡县。”宝鼎说到这里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奈的姿势,“此策治标不治本,只能救急,大秦若要长期保持充裕的官吏储备,就必须从源头上下手。”
“何为源头?”秦王政追问道。
“这个就复杂了。”宝鼎苦笑道,“学室制度要改,授学制度也要改,要改得太多了,就连最基本的竹简木牍都要改,否则平民子弟哪里读得起书啊。”说到这里,他再度想到了“纸”。
如果秦王政把自己这番话听进去了,有意在教育源头上进行改制,那自己无论如何都要造纸了,虽然纸的推广应用需要时间,但可以救急啊。自己若想拯救大秦帝国,就要在最短时间内改变历史轨迹。改变历史轨迹需要实力,像“纸”这种发明本身就具有强大的足以改变历史发展的实力,自己为何不尝试一下?自己实力不够,不能从制度和国策上去改变历史轨迹,那么,换以一种思路,利用科技发明和技术进步是否可以改变历史轨迹呢?抑或,双管齐下,齐头并进,是不是就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实现自己的愿望呢?
宝鼎陷入沉思,久久不语。
秦王政和隗状非常耐心,静静地等待着。今夜宝鼎给了他们一个天大的惊喜,他们有足够的理由等待下去,等待这个天才的再一次“爆发”。
“竹简木牍怎么改?”秦王政看到宝鼎从“神游”中归来,马上问道。
“我要造纸。”宝鼎斩钉截铁地说道,“大秦的权贵有限,官僚有限,豪门和寒门也有限,若要实现官吏储备,若要不拘一格降人才,就要让平民子弟也能入学读书,所以,我必须造纸。”
纸?秦王政和隗状面面相觑,疑惑不解。
“纸为何物?”秦王政急不可耐地问道。
宝鼎简要介绍了一下,“我要创造历史了。”宝鼎笑道,“大王相信吗?”
秦王政大笑,“你把纸造出来,寡人就相信。”但秦王政显然对造纸不感兴趣,在他看来,用那种神奇的东西代替竹简木牍,解决不了任何实质问题。这可以理解,纸对历史和文明的推进作用,是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渐显现出来的。秦王政这辈子看不到,也体会不到。
“武烈侯,寡人听说,你曾在晋阳放言,说我大秦十二年内必能统一天下,是吗?”
宝鼎一双眼睛马上望向隗状。巴蜀人的嘴巴果然不牢,这句话还是传进了大王的耳中。隗状神色自若,目光炯炯地望着宝鼎,表现出对这个预测的极大好奇。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这个时代的人包括大秦人自己都不会想到再过十一年,他们将成为中土的主宰,但后世人不一样,后世人凭借历史资料,引经据典详细分析,早就把大秦统一的必然性归纳得一清二楚。
宝鼎暗自叹息。没办法,自己说漏了嘴,现在说什么也要把它糊弄过去。不过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最起码自己这番话可以增加秦王政和隗状对大秦统一天下的信心,只要鼓起了他们的信心,他们就会站在一个全新的高度,站在即将一统天下的高度去考虑国事国策,那对自己实现历史轨迹的改变有绝对的帮助。
宝鼎整理了一下思路,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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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傅籍,因定居而编入户籍,为正式居民。大秦实行普遍征兵制,凡适龄男子都必须在专门的名册登记,并开始服徭役,当时称此为‘“傅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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