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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不知今夕是何朝 第十九章 鹊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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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是乾佑元年的十二月中旬。

    黄河已经凝固,将浮桥冻结在河面上,坚硬如铁。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黄河两岸白皑皑的一片,寒风在空中凌厉地刮着,发出呜呜的悲号声,苍山也在这严冬的肆虐下彻底蛰伏起来。

    除了风声,四下里只有人欢马嘶声,还有数十面大旗威风凛凛地猎猎作响。

    赵匡胤小心地将郭威的坐骑往岸上牵,被人马反复踩压过的河岸冰雪又硬又滑,他挥舞自己手中的齐眉棒,反复地击打地面,在冰面上砸出可供战马借力的窝窝。

    韩奕陪在郭威左右,目光打量着牵马走来的赵匡胤,左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剑柄。

    自从去年夏天离开汴梁,赵匡胤已经在外流浪了一年半之久。已经娶妻的他也想出人头地,或者至少要自食己力,所以他先是投奔了父亲赵弘殷的曾经的同僚随州刺史董宗本,不过赵匡胤在他的手下过的不愉快,于是赵匡胤又去投奔父亲以前的老部下现复州防御使王彦超。

    王彦超只是给了他几贯钱,就将他打发了事。赵匡胤只好游历四方,既尝到了世情冷暖,又增加了自己的阅历见识,正巧看到郭威的帅旗,赵匡胤便主动请求效用。郭威并未因为他出身而另眼相看,只是让他从牙兵侍从做起。

    韩奕不知道赵匡胤心里是如何想的,但是他见赵匡胤毫不迟疑地接受这个差事,倒是有几分钦佩。此时此刻的韩奕,心中十分复杂与好奇,尤其是当他看到郭、赵二位站在一起的时候。殊不知,韩奕在赵匡胤的眼里,何尝不是如此?

    当赵匡胤从军之时,韩奕已经是一位耀眼的将星。

    回到河中行营的郭威,征尘未洗,又接到凤翔赵晖的急报,蜀兵屯于大散关,情势危急。郭威只好在感叹命苦之余,决定亲率牙军赴援凤翔、永兴。

    临行前,郭威召集诸将,对白文珂、刘词二将说道:“李守贞部下精锐屯于西城,其中有副使周光逊、悍将王三铁、聂知遇等守西城,我若西援凤翔,贼军极有可能从西城突围,尔等务必谨慎,切记、切记!”

    “遵命!”白、刘二次上前领命。

    郭威还觉不太放心,又冲着韩奕道:“子仲亦可参预军机重事。”

    “末将愿听白、刘二位长者调遣,太尉勿忧!”韩奕答道。

    白、刘二位资历素重,他们见郭威总是以表字称韩奕,暗道韩奕在郭威心目中的份量不低,但又见韩奕在自己等老将面前总是以晚辈后进自居,毫无少年得志的骄态,心中不禁感慨。

    “有韩子仲相助,定不会让贼军突围而出。”白、刘二人纷纷保证道。郭威见他们三人相处融洽,心中稍安,又告诫白重赞、阎晋卿、李荣及裨将李韬、李审等人务必小心谨慎,这才启程西进。当然,作为牙兵之一,赵匡胤也追随郭威西去。

    冬天惨淡的阳光,挥洒在河中城的城墙上,还有城外连营数十里的栅垒、火铺等等工事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黄晕。

    河中城睡着了,城头上的旗帜无精打采地飘动着,双方军士例行公事般地相互骂阵,却未见一箭一矢掠于阵前。李守贞在尝试了多次之后,似乎也放弃了突围之举,不自量力地跟朝廷大军空耗着时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就到了乾佑二年(公元九四九年)的正月。

    正月,最美好的时间是午后的短暂温暖时光。当阳光渐渐西沉时,气温也在降低。

    骂够了的吴大用,觉得口干舌燥,他这一张嘴可以抵得上城头上守军三百张口,称得上是口若悬河,往往是不仅守军自觉地捂住耳朵,就连官军也装作听不见。

    吴大嘴巴早已闻名全军。

    “要是有酒喝,那就太好了。”吴大用说道,他捅了捅冯奂章道,“冯秀才,那首诗如何说的?”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冯奂章瞥了他一眼,提腔拿调摇头晃脑,“另外,我可不是秀才。”

    “对,这葡萄酒虽然咱没喝过,想来总是酒,只是听说有点酸。”吴大用舔了舔嘴巴,顺便暗讽冯奂章有点酸,“太尉什么都好,就是不准饮酒这一条我不赞成,连这除夕元旦都不许。这大冷天里,若是能有酒御寒,那该多好,也显得咱豪气。”

    朱贵接过话头:“就是准你喝酒,这冰天雪地里你哪里找酒喝?”

    “我今天巡逻时,还见过有巡逻的军士喝得醉熏熏地。”李威道。

    “胡说八道,太尉禁令之下,谁还敢饮酒?”朱贵不信。

    李威却信誓旦旦地说道:“三哥别不信,喝酒的正是太尉的嫡系部下,除了他们,谁敢明知故犯?”

    众人围着雪地里的一堆火,韩奕正坐在一把火堆旁的交椅上,搓着双手,听李威这么说,疑惑道:“还有这事?”

    “军上,属下岂敢在您面前胡说?”李威道。

    “你可知他们在什么地方饮酒?”韩奕问道。

    “听说离此地二十里外,通常巡卒必过的地方有一个村子,村子没几户人家,那里新开了一家酒肆。听说这酒肆主人家好客,知道士卒们身上没几文钱,允许赊欠,先记着军号部曲与名姓,说是等立功受奖有钱了,再一并结讫。”李威道。

    吴大用瞪大了双眼:“我吴大用走南闯北,还未见过如此的酒家。天底下哪里有这等好事,做小本生意的百姓,素来避开军士都来不及,还敢给军士赊帐?那酒肆主人家就不怕军士们顺便将他头颅也赊了去,那样的话,白喝了酒,不用还钱,说不定顺便还能抄点钱财。想当年在相州,我好生生地去买酒,就是带的钱少了点,低声下气地求酒店照钱卖酒,那酒家愣是不卖。我一怒,拔出刀来,那酒店却白送我一坛酒,我本来是想要用刀换酒……”

    吴大用口吐白沫,等他回过意来,发现人都走到一边看着他笑,只有韩奕还孤伶伶地坐在自己面前,若有所思。

    远远的,河中行营都虞候刘词正巡视而来。刘词是员老将,现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遥领宁江军节度使,充行营马步都虞候。此人起初在后梁贞明年间,隶于名将杨师厚帐下,一向以骁勇善战闻名,战功卓着,行事又稳重,在军中即便是睡觉时他也不忘被甲枕戈而卧,时刻保持着警觉。

    郭威率牙军去援凤翔赵晖,本留下白文珂与刘词二人担当正副帅,可郭威刚到华州便收到赵晖捷报,蜀人坐等食尽返回,郭威只好掉头回师。白文珂领兵去迎,所以现在刘词成了河中行营的汉军最高主帅。

    “韩将军,好逍遥啊!”刘词远远地笑骂道。

    “李守贞不愿出城交战,卑职只好坐等,这叫守株待兔。”韩奕起身拜道。冬日西斜,气温骤降,他坐得久了,双腿也觉得有些麻木且冰凉。

    “哈哈,城内已经公私皆竭,谅那李贼落败之日不远了。”刘词笑道。他的笑声也是洪亮如钟。

    韩奕望了望西边的暮色,跺着脚道:“这天冷得紧,这眼下无事,不如卑职做东,请老将军小饮几杯?”

    “不行!”刘词断然拒绝,“太尉行前,特意下了禁令,不准将士私饮。韩将军是太尉看重之人,莫要犯了军规,否则后悔莫及。若被老夫看见了,韩将军不要怪老夫不讲情面。”

    刘词声色俱厉,却是一片好心。

    “太尉军令,卑职铭记在心,不敢犯法。”韩奕正色道,“卑职听说,近日有巡卒擅自在野村酒肆里饮酒,不知老将军可曾注意到?”

    “还有这事?”刘词勃然变色,诧异道,“老夫勉为河中行营副帅,韩将军尽管说出犯法军士姓名,老夫定不会轻饶了犯法之人。”

    “老将军稍待,请容卑职禀报……”韩奕凑近刘词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刘词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沉住气跟在韩奕后面,骑马离开郑州军驻守的城南栅垒。

    太阳终于降到了地平线,惨红色的阳光下,几队巡卒与韩奕与刘词二人擦肩而过。刘词闻到巡卒经过时,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酒气。

    行不多远,只见一个孤村边,酒旗在寒风中摆动着,招呼着过往的巡卒停下了喝一口酒暖暖身子。十个军士,至少有三个好赌,剩下七个好酒。

    酒肆里挤满了军士,个个猜拳行令,喝得不亦乐乎。韩奕与刘词的出现,军士们吓得要死,纷纷直愣在当场。

    韩奕故意笑道:“诸位继续饮酒,本将军今日是陪刘帅来饮酒。”

    刘词强忍住心中的怒火,早有军士让出了座位,待刘词坐下,军士们这才有“同道中人”的释然,又纷纷继续痛快地饮起酒来。那店家主人,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颇有眼色,一溜烟跑来,殷勤地送来酒食。韩奕问店主人道:

    “店家,听说你这店里可以赊帐?”

    “将军明鉴,小人虽做的是小本生意,然而朝廷将士们为国除逆,辛苦有加,不敢逼帐。”店家道。

    刘词握着店家的手,似乎颇为感动:“店家真是豪爽,我等将士征战在外,家中又有老小,身上没存下几个钱饮酒。幸亏有你这小店,方才让将士们解解酒瘾。”

    “将军客气了。”店家受宠若惊,“将军能亲自光临鄙店,小人三生有幸。”

    店家端着酒壶,站在一旁殷勤地伺候着,各色酒食全都奉上。韩奕小饮了一杯,道:“刘帅,听说凤翔赵帅日前已经击败了蜀人,不知太尉何时回军?”

    刘词道:“蜀人一向怯懦,要不是蜀地大山阻挡,赵晖早就到成都一游了。太尉巴巴地率军援赵晖,没成想刚抵华州,捷报就传来,所以太尉已经回师了。白文珂日前已经率兵相迎。”

    “既然太尉已经在回军的路上,白帅为何要率军去迎,分我兵势。虽然李贼被我等困在城中,但困兽犹斗,不可不防。他要是趁此良机突围,我等兵少如何能挡?”韩奕担忧地说道。

    刘词摆了摆手道:“韩将军莫要担心,李贼不过是待死之人,何足挂齿?”他凑近韩奕耳边,故意低声说道:“韩将军还是太年轻啊,太尉是当朝重臣,又是我等主帅,岂能轻慢?白帅亲率兵去迎,自然是隶人帐下的恭顺之举。”

    “老将军教训的是。”韩奕点头称是。

    “哈哈!”刘词笑道,“老夫历经数朝,为何能保此富贵?这为官为将之道也是门学问,不比沙场之上的拼杀容易。”

    “是、是!”韩奕回道,“在下虽趁乱崛起,这人生历练还浅得很,请老将军多多关照。”

    刘词目光扫过侍立在侧的店家,说道:“韩将军莫要妄自菲薄,太尉大约两天之内就要回到此地,到时我诸军会集,向河中城发起进攻。老夫料想,拿下河中城,不在话下,到时韩将军少不了要分些功劳。”

    “嘿嘿!”韩奕一笑,“听老将军如此一说,我有些迫不及待了。”刘词却端着酒杯劝道:

    “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干了这一杯!”

    “干!”韩奕一饮而尽。

    当夜幕降近时,刘词与韩奕二人出了酒肆。夜风吹面,让他们二人清醒了不少,夜色里静悄悄的,地上的白雪折射着冷光。

    刘词骑在马背上,与韩奕并骑前行,心头仍然是一片寒意,低声说道:“我摸过那店家的手,此人双手掌有萤,估计形状,此人常使长杆兵器,右手食指有箭痕,拇指有戴戒痕迹,使箭至少有二十个年头。那店家口音也非本地人氏。”

    “李贼行此奸计,意在麻痹我军巡逻军士。军士多半嗜酒,见有不要钱的酒物,哪有不垂涎的。”韩奕道,“若卑职所料不错的话,李贼闻听太尉与白帅不在此地,巡卒十有八九都醉倒昏睡,李贼定会趁夜突围。我等不可不防。”

    “杯中之物误人甚大,太尉告诫,言犹在耳。”刘词回头望了望身后灯火通明的酒肆,咬牙说道,“此次若不有韩将军提醒,老夫身死事小,却误了军国大事,纵是百死也难辞其咎。”

    “老将军要如何做?”韩奕问道。

    “当然是将计就计!”刘词握紧拳头道。

    “我郑州义勇军,愿受将军调遣。”韩奕请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