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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歧阜回三重城,我走的是水道,先到宫宿所在的热田神宫,然后直穿伊势湾,到达四日日宿所在的三重港。这是东海道最大的两个宿场,三重港的繁华自不用说,即使是宫宿,也有两千余户人家,人口超过七千,其中供居住的旅笼屋一百八十多轩,还有供各级武士落宿的本阵和肋本阵,属清州町奉行直辖。所以,这一水道受到伊势水军的保护,本家和佐治家水军都有参与。
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三重町的。在船上的几个时辰,我都把自己关在舱房里面,直到护航的青山新七告诉我已经到了。
好在这个时候,我终于初步下定了决心。
其实,这没什么可想的。信长已经下了死命令,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既然我不打算从织田家独立出来,就只有服从命令这一条路了。我要做的事情,只是努力说服自己的良知。
一直以来,我都习惯于以圆滑的方式处理问题,并因此赢得了仁厚的名声。唯一的例外,是对长宗我部家,但这是因为要取回并保住自家的旧领,国亲、元亲父子就是最大的障碍。而且,这父子俩的行事风格实在太过份了,不择手段,毫不留情,以我现在的身份,不想送命的话,从一开始面对国亲时就只能抗争下去。
说起来,长宗我部国亲也是一个可怜人。在他六岁时,本家就被本山、大平、吉良、山田等诸豪强联合绞杀,父母自尽,大部家臣询死,只有他一个人被家臣近藤氏救出,送到一条家保护起来,然后过了整整十年寄人篱下的日子。之后好不容易取回领地,走上复兴之路,整整花了四十多年,才取得了表高不过五万石的四郡之地,其间却不知经历了多少艰辛。正如他出家时说的那样,“六岁时就孤苦一人,人间的不幸在身上算是无以复加了。之后历经奋斗,虽然赖着不可思议的天运兴复了家业,但心境却是常常怀着悲哀的”。
可以说,这个时代的武士,没有哪个人从未经历过惨痛,没有哪个人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既然如此,我为什么就奢望着成为例外呢?在和小夏离开山中的那一刻,就应该有所觉悟了吧?
那么就只能服从命令了。虽然大违本心,却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扭了扭略显僵硬的脖子,站起来活动一下全身,然后拉开舱门走了出去。
门边是半跪着的青山新七,他是川并众最早的小头领之一,目前和渡边正次一样,拥有几百石领地,在前野长康的海援队担任组头。他是这次为我护航的人,在这里不奇怪。
可是,另外却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景次郎的辅佐役笔头竹中重治,一个是难得一见的石谷赖辰。
我忽然感觉一定是发生了大事。
果然,看到我出来,石谷赖辰低头说道:“菜菜决定出家了。”
怎么会这样?一时间我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时候的事”我追问道。
“就在主公离城的第二天,”竹中重治一脸的歉意,“当时宝心院大人突然病倒了,似乎是因为菩提寺被烧的事情,臣下代表家臣们前去探望时,一直在叹着气,说梦见先主公和在土佐西养寺过世的宣义大人……夫人和小夏主动前去照顾,结果不久夫人就派了侍女来通知臣下出家的事。”
“母亲大人说梦见先父和先叔祖父?”我吃了一惊。说梦见我那位名义上的父亲倒还罢了,梦见吉良宣义,那是什么意思呢?因为宣义是在西养寺抚养真正的吉良景次郎的人?……我自认是无神论者,但是刹那之间,我几乎对此产生了怀疑。或许灵魂真的存在,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因果报应?不然的话,为什么去年年初我刚定下计谋,合理的诛杀了北畠一门,导致北畠雪姬投水自尽,没几个月就发生了美津自尽的事情?为什么我去年十月和六角义贤孀居的正室大形殿发生关系,现在自己的正室就遇到这样的事?
我记得,在我回来的时候,菜菜的情绪还不错的。虽然有点自责,但绝对没有达到出家的程度……
“义兄,麻烦你和我一起去看看……是在净琉璃院是吧?”
石谷赖辰点了点头。
“那么,重治,你先回去。记得不要让事情传扬开来。”
“臣下明白。”竹中重治同样点了点头。
我大步走上河岸,骑上近侍牵过来的“雪云”,直奔城内而去。石谷赖辰也骑上一位近侍的马,跟随在我的身后。
到达净琉璃院的正厅,菜菜正跪坐在那里,上身穿着蓝色的半身珈蓝衣,神情很有些茫然,看见我进来也没有打招呼。
“菜菜”我喝道。
“啊……殿下”她似乎才回过神来。
“把珈蓝衣脱了,我看着刺眼”我命令她。
菜菜摇了摇头。
“那我自己动手了”我抢步过去,双手扯着她上身的珈蓝衣就往两边拉。
“殿下”菜菜神情惊慌,双手死死抱着胸前,红着脸道:“妾身……只穿了中衣。”
中衣就是睡衣,睡衣套半身珈蓝衣,这打扮够新潮的……虽然心情很焦急,我依然差点笑了,情绪一下子也好了一些。
“好吧,你去换衣服,我先去看看母亲大人”我放开了她的胸口,然后威胁道,“……如果我出来时你还没换好,那么我就顾不得这是佛堂大厅了啊”
说完,我就直接往里间而去。
里间燃着天竺安神香,弥漫着清远恬淡的气息,宝心院躺在榻榻米上,似乎正在沉睡。两个侍女阿茗、阿萩都在一旁服侍,还有小夏也在。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走的那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我低声问道。
“就是城主离开后的当晚……大人忽然发了梦魇,然后就说,先主在责怪她没有好好抚养城主,然后过世的宣义老大人也责怪她,说她差点毁了灵位……”贴身照顾宝心院的阿茗解释道。
“这几天的饮食和休息还好吧?”
“菜菜和妾身熬了鳕鱼粥,每天还能进一些。就是不能好好休息,经常发梦,点上安神香才好一点,前一会刚刚睡下。”菜菜说。
“是么?”我忍不住叹了口气。五十岁的人,这样折腾几天,那该多艰难啊
虽然她不是我真正的母亲,但从第一面见她开始,我已经把她当母亲看待了。
“景次郎吗?”宝心院忽然微微睁开了眼睛,有气无力的喊了一句。放在胸前的右手勉强摊了下来,在榻榻米边上摸索着。
我连忙伸手抓住:“我在这里”
“景次郎啊……”她叹了口气,“母亲知道,一直没有尽到责任,让你受苦了,也对不住你父亲、叔祖父和家中的遗臣。可是,改嫁到香宗我部家,母亲也是身不由己……而且,母亲这十几年,一直在诵经念佛为你祈福的呀”
“我知道。也从来没有责怪过您。”我紧了紧她的手,感觉已经是瘦骨嶙峋。
宝心院微微摇了摇头:“你心里肯定在责怪……不然,为什么会烧自家的菩提寺呢?现在家中就只剩下我这个老人,照顾菩提寺是我的责任呀可是你却一把火烧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是为了平息主家的疑虑。上次母亲不是谅解了吗?”我问道。
“可是,明明有现成的责任人,你却宁愿拿菩提寺来作法……这让母亲怎么和家中的先人们交待呀”宝心院眼角沁出了眼泪。
现成的责任人?是说菜菜?宝心院知道了这件事?……难怪菜菜情绪这么低落,诚心诚意的来照顾母亲大人,却不受这位母亲大人待见。
可是,宝心院一向不问家事,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
我忍不住严厉的望向小夏。
看到我的眼色,小夏脸色一下子变了。她咬了咬嘴唇,把手上的团扇往地板上一摔,板着脸走出了房间。
“母亲大人,您先好好休息。关于菩提寺的事情,我一定给您一个交代”我轻轻的把宝心院的手放回胸前,起身追了出去。
在走廊上,我拉住了小夏的背襟,然后把她逼到廊柱边上。
“说菜菜的事情,是不是你和母亲大人说的?”我严肃的问道。
“是我说的那又怎么样”小夏挺着胸,把头向上扬起,“她做错了事情,还不许人说了?”
“你就不能懂事一点”我举起了手,在她脸上抽了一记。
小夏摸着脸蛋,一脸的难以置信:“殿下……你打我?”
“就打你了”我喝道,“以前就是太娇惯你了”
“呜呜……”小夏一头伏在廊柱上大哭起来。
我余怒未息,依然瞪着她。真是,怎么能够这么告菜菜的状?难道平时还不够宠你?这样还要把菜菜踩下去,抢正室的位置?
“城主……”阿萩忽然走了过来,怯生生的禀报,“不关小夏夫人的事。是宝心院大人让小婢去打听的。”
说完,她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我的惩罚。
“……我不怪你。回去照顾宝心院大人吧。”
“吔?”阿萩惊诧的看着我。她或许是以为,为了这件事情,我问都不问就把小夏都打了,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她吧?
“没事了。你回去吧”我笑了笑,安慰她说。
“是。”阿萩曲身低头,又看了一眼哭泣的小夏,才匆匆回了里间。
我又叹了口气。正因为是小夏,我才会发怒。因为两件事性质不同,在她是尽职,在小夏就是争宠。
我毫不怀疑小夏对我的忠诚,她早已经用行动证明过。为了我,她可以献出一切,包括性命,这是因为她从小是作为谱代家臣培养的。直到遇见我,她才慢慢有了一个女人的模样。可是,她并不知道怎么做一个正室,就心性来说,她就是我一直宠着的小女孩。
看着她抽动的肩膀,我歉疚的说道:“刚才对不起了。”
小夏不理,依然哭着。
我抱着她的肩膀,把她掰了过来:“别哭了……哪有这样嚎啕大哭的武士啊”
她这才止住了哭声,却依然抽噎着:“殿下从没打过我们……可是,为了菜菜,问都不问清楚就是一下……妾身就这么不如她吗?”
“不是这么比较的,”我帮她擦了擦泪,“菜菜身上的责任太重了,她如果真的出家,整个家里都要乱一阵……我现在已经遇到了麻烦,你就体谅一下如何?”
“是。”听我说得严重,小夏连忙答应着,还自己用衣袖抹了抹眼泪。
“你啊……”看她这个样子,我忍不住有点心酸。想了想,我解下腰间的海月,递给了她:“这个交给你吧”
小夏睁大了眼睛:“这不是殿下的佩刀吗?还是家中的家宝,怎么能交给妾身?”
“因为大殿赏赐了我另外一把名刀。为了大殿的心意,我只能佩那一把了。海月就交给你保管吧,反正很早以前你就佩过。”我解释说。
“是”小夏激动的抱着海月,大声保证道,“妾身一定用性命来保护殿下的家宝”
“说这么严重做什么啊”我笑着拍了拍她脸上刚才挨打的地方,“那么我先去了。”
——正厅里还有一个啊。
回到正厅,菜菜果然已经换回了平时的装束。一旁的石谷赖辰正在劝说她,但是显然效果不明显,菜菜依然是非常茫然。
我知道,这时候还是我来劝她比较有效,毕竟她的心结在我这里。
她一定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自己是不是让出位置比较合适?”“是不是要出家向殿下和宝心院交待?”之类。
果然,一看到我,她就愧疚的低下了头。
“菜菜,”我坐到了她面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讲故事?”不仅是菜菜,连石谷赖辰都奇怪的望着我。
我没有理他们,自顾自的讲了下去:
“从前,某个城下町里住着一对夫妻。一个在作坊里做工,一个负责操持家务,日子过得非常贫苦。但是,丈夫实际上是某个武家的后代,手中有一把名刀;而妻子嫁过来时,她的母亲送了她一尊祖传的小金佛作为陪嫁。名刀和金佛,是这个家庭里的两样珍宝,也是夫妻俩各自的骄傲。
“后来他们有了另一个珍宝,就是他们的孩子。可是,这样一来,本来就可以支持的家境就捉襟见肘了。为了让孩子健康长大,丈夫就盘算着,是不是该把名刀卖掉呢,那样的话,家里就能宽裕一些。可是妻子坚决不同意,说名刀是家中的家宝,怎么能够卖掉呢。丈夫听妻子这么说,就暂时放弃了打算。
“可是过了两个月,他们的孩子病了,这下就将夫妻俩逼到了绝境。于是丈夫重新提起了卖刀的事。他对妻子说,虽然我是名门的后代,可是到了现在,家境已经没落了,自己也早已失去了武士的身份,只能在作坊里当雇工,名刀对于我来说,已经失去了价值,所以现在就拿去卖掉,换钱替孩子治病吧
“结果妻子依然反对。可是丈夫这次不打算听了。第二天上工时,他偷偷的带走了名刀,然后换了几十贯钱。回家后,他把钱放到妻子面前,说,这下有钱替孩子治病了。
“妻子看到钱,立刻就伤心的哭了起来。丈夫连忙安慰她,咱们还有小金佛啊,那也可以当做家宝啊他这么一说,妻子却哭得更加厉害,还指了墙边的桌子。丈夫一看,那里同样放着几十贯钱,原来,妻子为了打消丈夫卖刀的打算,已经把自己的小金佛卖了出去……”
“啊”听到这里,菜菜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还真是可怜,”石谷赖辰叹息着,“丈夫和妻子都希望保住对方的家宝,甘愿自己做出牺牲,可是结果却都失去了。”
“现在就是这样啊”我认真的看着菜菜,“我已经烧掉了菩提寺,所以我不希望你再作什么牺牲。对于我来说,你比菩提寺更加重要。”
“可是妾身一直帮不了殿下什么。”菜菜低下了头。
“谁说的?你和於加,都帮了很大的忙啊虽然平时看不出来,可是正因为习以为常,所以才是极为重要,并且不可或缺的啊……就像那次於加生景三郎,一时不能理事,结果遇见一点突发事情,侍女们就手足无措了,整个城里都乱了好一阵。”
“是吗?”菜菜不确定的问道。
“正是这样,”我郑重的点了点头,“而且你又没做错什么。有你这么关心领民的夫人,是我的幸运,也是领民的幸运啊……总之,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你不用再有任何困扰,不然我和家臣们同样会非常困扰的。”
“殿下和家臣们?”菜菜惊讶的说。
“是啊,对于本家来说,你已经是不可动摇的正室。如果你的地位发生动摇,景次郎的地位也会发生动摇,然后本家就别想安泰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因为继承人的争端,不知道灭亡了多少有名的大家族,又有多少家族走向了衰败,前者有三管领的斯波家,后者有三管领的畠山家,即使公方家也是如此,还有主家不是也因此而发生过动乱吗……”
“主公”石谷赖辰提醒道,起身望了望外面。
(ps:今天迟了点。作者专区很难打开……写的有点像言情,是吧?)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