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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安其实一直不懂为什么蒋悦然就那么怕方沉碧,怕一个比自己小了三岁的黄毛丫头,跟在他身侧那么多年了,眼看着他对自己爹娘也没多惧怕,往往都是所有人怕着他,难得也有个让他怕的人。
再瞧一眼,还是想不通,若说方沉碧安静沉稳,府里的四小姐也是这性子,怎不见蒋悦然怕她半分?
卓安如何也想不通,只得陪笑道:“我的大小姐啊,难怪婆子丫头都说您是七魂九窍的主,您看您滴水不漏的,好事坏事都给您算了个清楚,难怪三少爷都要忌您三分。”又是来回说笑一番,卓安才一路小跑的回去报信儿去了。
卓安走了,方沉碧朝翠玉吩咐:“我们先去给大少爷请安,待我去上课时候,你帮我把匣子里的银子铜板全都汇到一个锦袋里头,我回头要用。”
翠玉点头,知道她意思,反问:“小姐需要用钱的话也不必客套,我那里还有些存着呢,急得话先拿来用无妨,总之要先治好了奶奶的病再说。”
方沉碧点头应是,道:“翠玉,谢谢你。”
两人收拾好了之后便出门往慈恩园去,进门之前翠玉缓了脚步,只觉得昨日那一幕又放在眼前了,尴尬的直烧脸。
可见身侧的方沉碧倒是没什么不妥,她不好多说什么,就跟着一并径直进了院子,与门口的李婆子招呼过,便进去里间了。
方沉碧进去时候,蒋煦的药刚刚煎好,宝珠正收拾屋子里面东西,见她掀帘子站在门口,只得僵僵的招呼了声,又觉得有些面上挂不住,便又出去忙了。
“少爷,昨日我来取练字的册子。”方沉碧站在门口含笑,只等着看了蒋煦的反应再进屋里不迟,蒋煦撇她一眼,嘤了一声,方沉碧这才进了里面去。
宝珠的药还没送来,方沉碧走到暖炕前去收拾东西,只觉得有似乎有风吹进来,暖暖的很新鲜,便抬头往上看去,但见了头顶上敞开的窗子,倒是她先愣住了。
蒋煦的眼睛一直盯着方沉碧,想着这么大的孩子懂得的也不多,应该也不会如何,可心里总是搅着一股子劲儿,说不上为什么就是浑身都不舒服,再加之早上又滑精,现下腿软力虚的只能靠在床边。
进门前,翠玉去后院给方沉碧到的手炉寻极快烧红的炭火,等着再进屋子里,就看见蒋煦披着棉袍靠在床边,目色有些茫然的看着窗前的方沉碧这一幕。
她与马文德一家都希望方沉碧最终能博得大少爷欢喜,不管怎么说都是件好事,可眼下她心里也计较着,若是到了日后,大少爷真的钟情于方沉碧,这故事会是怎样的一个走向?幸福,抑或者是一场可预见却不可阻挡的悲剧?
翠玉暗自打了几分精神,心里叹道:切莫管着这么多无关轻重的闲事,又有谁不是带着一肚子委屈过活,出身好的短命,命长的又穷,佛祖是瞧着这人间呢,总不会将什么好的妙的都许了一个人的。
方沉碧嘴角弯了弯,转过身,朝翠玉道:“去看看汤药好了没有。”
翠玉当下暖炉,麻利出去办事去了,方沉碧拿着书册,走到蒋煦窗前翻了几页:“少爷,我总写不好,昨晚上回去练了一个时辰,也不见起色,又不知道原委,您帮我瞧瞧。”说罢又将书册递了过去。
蒋煦垂头,几丝碎发落在消瘦的脸颊边,苍白的脸上有了认真的神色,看了看,道:“你手小手腕没劲儿,执笔不牢是肯定的,许是等着大一点就好了。”
方沉碧笑笑点头:“以后我日日都来这屋子练字,少爷可是允了?”
蒋煦抬头看她,本是想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下去,梗了半晌,轻应:“随你吧。”
过了小会儿,翠玉端着药碗进门,药味顿时弥漫满整个屋子,可隐约之间他闻到一股子淡淡清香,侧头朝翠玉手里的银盘子上一瞧,药碗旁侧还放了碗东西。
“大少爷您看,这西岭菊是小姐特意给您备下的,这菊本就是可顺着药汤一并服下,虽算花茶可不化药,而且味道也好,您待会儿试试看,看嘴里还有苦味不。”
翠玉说着把药碗递给方沉碧,再递上小勺,方沉碧舀了一口试试药温,方才把药端给蒋煦:“温度刚刚好。”
蒋煦点点头,接过药碗几口喝了下去,虽说这么多年来可能他喝的药比他喝的水还多,可苦味总是不变的,几口下去,蒋煦俊秀的眉毛都打成一结,只管抿嘴紧紧蹙着。
“试看看,你用它漱口就成。”
蒋煦接过方沉碧递过来的茶杯,轻嗅,一股子甜丝丝的芳香气味涌向他鼻尖。见他含了一口,方沉碧连忙递过小铜盆,方便蒋煦吐出口中的水。
茶刚入口,香却微微有点涩,在口中捣了一遍之后再吐出,口中的苦药味道已经散的差不多,也有少许茶水滑进喉头,他咂咂嘴,确是感觉到过了一会儿之后茶水会转甘,唇齿流香,滋味也不错。
蒋府里伺候的人从来不缺,底下的丫头婆子每日都只是重复工作,只做不疏忽既可却也少了份真心在,都是千篇一律的用些腌梅子糖块糊弄他,他本是最厌恶糖做的甜食,甜到嗓子发干,腻的要命。
尝了杯子里的西岭菊,倒是让蒋煦中意的很,也觉得方沉碧的确是比别人更上心,心里不由得流过暖意,于是朝方沉碧点点头,抬眼瞧她:“听说是你自己想跟着悦然他们一起去学读书识字的?”
方沉碧应是,蒋煦倒是奇了怪了,像是她这个年纪,喜欢读书写字的并不多,府中的小姐们多半是被强迫着去的,就怕日后出阁到了夫家目不识丁丢了蒋府的脸,这才去学。
可方沉碧不一样,她虽是小姐,却也名不正言不顺,说白了无非也只是个童养媳而已,她不学也绝对没人多说什么。
“怎么想着要去读书识字?女孩子家绣扑蝶不好?你不喜欢?”
方沉碧接过茶杯,探过身子将帕子靠过去帮蒋煦擦嘴,人贴近,蒋煦又闻到那股熟悉的淡香,萦绕他鼻尖,实在是好闻极了。
方沉碧垂眼,动作轻手轻脚,蒋煦只可见她睫毛很长,冲着阳光射进来的方向,洇成一小滩光影落在小脸上,饶是好看。
“蒋府院子里那么多女眷,人人绣花扑蝶,大少爷看了不腻?”方沉碧撩眼,笑着瞧他,倒是有一番女孩子家的娇嗔模样,不等蒋煦答话,又道:“等着沉碧能读会写,少爷不能读书耗神便由我诵书代劳,岂不比绣花扑蝶更有用处?”
蒋煦一定,竟不知方沉碧读书识字是为了自己着想,心头刚泛出喜来,反复一合计,兴头上的喜悦又乍然冷下来,表情不觉得紧绷:“你也觉得我终日卧床,比不得其他人来的自由,来的有用,所以看来很可怜是不是?”
方沉碧知晓蒋煦这人本是个敏感又善疑之人,自尊心总是高高在上,可现实却与他的自尊心并不成比例,于是落差的产生足够让他变得焦躁而又斤斤计较,说是可恨却又可怜。
“少爷不觉得有个能谈天说地的人很难得吗?”方沉碧站在窗前,轻声道:“可怜这个字可不适合用来说少爷,少爷懂得很多,只愁是没人能听懂,能跟着对上几句。可很多人都是什么也不懂,也没有想找个人说话的想法,这种人才是可怜。”
蒋煦不得不承认,方沉碧是个能轻而易举便引起他注意的人,这与年龄无关,单纯是她身上的某种气质,或是那些听起来简单却又在理的说法,抑或者为人处事的德行,总能让他不由自主的提起精神重新审视她,看清她。
顿了顿,蒋煦莞尔:“那你倒是几时能学到可为我诵书的份儿?”
“我学的很努力,少爷不用等上太久,以后我日日来描红练字,少爷若是身子不乏了,也跟我一并练着玩,权当是可怜我等着我快点学好读字,好不好。”
蒋煦点点头,清瘦的脸上方才第一次带了笑容:“那你可要快点,我可没那么多耐心。”
方沉碧亦是带笑,答他:“少爷放心。”
临出慈恩园之前,方沉碧还特意交待了下课之后晚归这件事,蒋煦没有多问,只当是允了。等方沉碧走了之后,蒋煦方才细细品味起来,尤其因着最后方沉碧告假的事轻松愉悦的很,她肯这么做,实打实的让蒋煦深觉自己在她眼中还不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而是个坐在院子里使唤丫头婆子的少爷,是主子。
翠玉本以为方沉碧并不会跟蒋煦提起烧香这码事,见她说了倒为她捏一把汗,生怕性情阴晴不定的蒋煦一口拒绝,可到头来却又是猜错,蒋煦分明是心情愉悦的给了假,真是让翠玉想也想不到方沉碧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今日方沉碧穿了一套鹅黄色的缎面棉袍,身上裹着赤色翻毛厚袄,远远从院子深处走过来。卓安本是一早就在这条从慈恩园往前院的路上守着的,见人似乎正往这边走,喜滋滋的往前跑,见了等得无聊倚在漆柱边的蒋悦然小声道:“少爷,来了,人过来了。”
蒋悦然早就等得不耐烦,一听卓安这话,乐得赶紧翻过鹅颈靠蹲在桂树后面朝小路另一端张望,卓安跟着翻过去随在蒋悦然身边,谄媚道:“少爷,您说夫人能答应让您出府吗?”
蒋悦然挑眉,满脸自信:“若是不扯着她,我娘反倒不乐意让我出去了,她定是觉得我肯定拿陪方沉碧烧香做借口,出去撒欢儿才是真格的,适逢她在里头这一算计,也算给我个台阶,又让方沉碧安下心来在府里带下去,不是两全其美吗?”
卓安听着犯了糊涂,又问:“难道少爷不是打算出去放风,是真的要陪着小姐去庙里上香?”
蒋悦然一怔,暗恼自己说走了嘴,而后狠狠拍了卓安脑袋一巴掌,斥道:“蠢物,我一个男人家的陪女人上香去干嘛,这还用问?”
“那……”卓安还是不懂,本准备再问问,可见蒋悦然横眉冷对的模样,什么好奇也都吞尽肚子里去了,再挪眼一瞧,猛地摇蒋悦然胳膊:“少爷,人来了,到跟前了。”
主仆两人这才站起身,佯装正打廊子那头过来,稳稳的下了台阶朝前头两人招呼:“方沉碧。”
方沉碧和翠玉听见人唤,连忙调了头瞧,但见是蒋悦然,于是面上带笑:“是你,打哪过来的,怎从这廊子里穿过来的?”
蒋悦然被问怔住,这条廊子本不是通向他的含春园,而是从蒋丛的浅云苑直接通过来的,他一大早不从自己院子出来,倒是从平日里最厌的蒋丛院子过来,任谁都会觉得奇怪。
卓安倒也机灵,忙道:“少爷养的虎皮鹦鹉早晨飞不见了,这不满院子的找呢,小姐,您可看见过没有?我家少爷平素最喜那鹦鹉,可是舍不得呢。”
方沉碧摇摇头:“那鸟儿若是飞不见了可是活不了的,本就是屋子里养着的娇贵物。”
卓安跟着道:“可不是,白白养了那么久了。”说罢提身走向翠红:“我说翠红姐,几日不见,
你怎的容光焕发的,倒是小姐屋子里给了你什么好吃好喝的,把你养得越发漂亮了。”
翠玉杯卓安甜嘴蜜舌说的满脸笑容,便跟着打前边先走,方沉碧和蒋悦然跟在后面。
“卓安一早给你带的话,你可知晓了?”
方沉碧点点头,神色暗了暗:“你怎么知晓我奶奶害病这事,院子里都没人跟我说一声,若不是你说我还不知晓。”
说到这蒋悦然倒是心虚起来,话说这也是卓安无意间听老太太屋子里传出来的,人究竟怎样他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带话过来的人道:无大碍,只是烧的身子沉了,躺了几日。
他回头便真的半路拦着人家问个没完,再跑到大夫人屋子里说起烧香这等子虚乌有的假话出来。可见了方沉碧这么问,也不知道该怎么答才好,就连他也看得出,奶奶和娘都不想告诉方沉碧这事,只当着传开了没办法,只能顺着她意思走,做个人情。
“方沉碧,我是不是很厉害,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蒋悦然拍拍胸脯,自命不凡的朝着方沉碧使劲儿鼓吹自己,方沉碧瞧他弯弯嘴角:“的确很厉害。”
便是她也十分清楚,入了蒋家就算是成了这里的人,当家的本就不乐意让她跟家里还有太多牵连,若是能给面子通融些已是不易了,而蒋悦然知晓这事,显然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手段,不问也猜得出。
“我听说城北有座福音寺,据说灵得很,你就去这座里拜拜吧。”方沉碧点点头,可她心里却是再想着另一桩事。
用过早饭,蒋悦然就跟着大夫人去了屋子里,其余的人回各自院子。大夫人坐在暖榻上,扯过蒋悦然揽在自己怀里,疼得不得了:“我说小祖宗,你这是折腾个什么,且不说你道听途说的把这事传的满院子人都知晓,还非要再跟着参合一脚进来作甚?还嫌不够乱?”
蒋悦然也是精主,平日里对着老太太和大夫人,只管什么撒娇耍横的招数都有,保准将两人收复的服帖。
“娘,您就允了吧,您允了我这次跟着她出去,我日后肯定听话,好好跟着夫子读书识字,以后也尽量少生事出来,让您安心。”
刘婆子和两个丫头站在一边,听见蒋悦然这话都掩嘴偷笑,刘婆子朝着大夫人道:“夫人,您看看少爷,年纪不大可是门槛儿精得很,这还学会了讨价还价了。”
大夫人无奈笑道:“可不,看他说的挺好,人家嘴里还咬着下文没吐呢,若是我不允了,待会儿肯定没个好话。”
刘婆子吩咐巧月去端果盘过来,又转向蒋悦然笑问:“少爷可是真的要陪着方小姐上香?何时这么有耐心来着。”
“是啊,倒是你陪她去上香,还是她陪你去耍疯去?”大夫人跟道。
“还不都一样,管谁陪谁,反正是一起出去,只管多带几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将来长大了我也得出门办事,怎的现在就跟个笼中鸟一样,飞出去还能不回来了怎么着?”蒋悦然俊艳的小脸绷得正紧,眼看是要闹脾气了。
“回头你父亲回来了,见我纵容你,也少不了一顿教训,你可爱听?”
蒋悦然对于自己的父亲比起母亲奶奶算是多了份敬畏,可他也清楚,自己父亲到底还是娇惯他的,蒋茽本就是溺爱老来得子又巧独活的儿子,就算想严苛管教,却也总狠不下心。
“母亲,这后院大事小情本都是您做主,现在又拿父亲压我,不如直白跟我说不允就是了,既然母亲不允,我这就找奶奶去说个道理。”说罢甩袖便作势要走。
大夫人见状赶紧往回拉他:“真是拿你没办法,小祖宗你就别给为娘的添麻烦了,还当着这院子里的事情不够我头疼的?”
蒋悦然转眼,一脸赖相:“那母亲到底允不允?”
大夫人叹息:“允,不过要多带几个人,出门了可别想着跟着那几家的少爷耍疯耍的昏了头,想着闹出了祸事,你父亲可也是下得了狠手的,再说也丢了我们蒋家的脸面,你自当是有点分寸,也让我放心你出去。”
蒋悦然见有戏,笑衔嘴角:“谢谢母亲。”
“先等着,话我还没说完,你不一定非要陪着沉碧烧香,可切莫与她走散,到底她是别县过来的,又人生地不熟,还是个姑娘家,你若丢了她自己跑去疯,回来我也不饶。”
“遵命,母亲大人。”
“晚饭前得回来,不可贪玩。”
“我知道了。”话说出口,人已经冲出屋子没了影。
蒋悦然本是答应方沉碧等她下了课在门口约见,可得了他娘的允又拿了银子之后,早就是得意忘形过了头,已是不乐意多等一刻,只管让卓安到书房里去寻方沉碧出来。两人见面之后便在东侧门乘了同一顶轿子出了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