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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珠来的时候,大太太徐氏正在房中试穿新衣。
姜姨娘和五小姐云珠在一旁陪着,笑语晏晏,气氛甚是和谐融洽。
得知毓珠过来,徐氏怕她久等,穿着新衣裳就出来了。
毓珠面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只因徐氏身上所穿的交领长袄的袄面,正是她母亲生前最爱的织金如意牡丹妆花缎。
换成前世的她,此时此刻肯定会翻脸。
毓珠微微捏紧了袖中的手。
余光中,她瞟见姜姨娘的眼底闪过一丝幸灾乐祸。
毓珠重展笑颜,上前盈盈施礼,笑道:“太太新做的袄子真漂亮,我母亲生前也很喜欢这种样式呢。”
徐氏却是一怔,心有不安地说:“我,我不知道呢。”
毓珠甜甜地笑,“可见妆花缎真是受欢迎,我也想用妆花缎做一件袄子呢。”
徐氏见毓珠并无不悦,轻松了一口气,拉着毓珠坐在炕沿儿,“我已经请人给你做了,明儿一早你就能穿上。”
说着,仍有几分坐如针毯,不好意思地笑道:“这妆花缎是你三婶送的,我平时穿的都挺素淡,你三婶说过年要穿喜庆一点才好。”
毓珠从廖妈妈手中接过茶盏,淡笑道:“三婶真是有心。”
说着,她将茶盏轻轻搁在炕桌上,示意抱着宝珠茶的绿蕊上前,“我从庄子上抱了一盆宝珠茶回来,冬日景致单调,院子里只种了梅花,这盆宝珠茶就养在太太房里吧。”
徐氏亦是爱花之人,一见宝珠茶花簇如珠,艳丽似血,双眸晶晶一亮,瞬间被吸引。
她克制住心中的喜爱,推辞道:“素闻茶花娇贵无比。能养活便是不易,更遑论开花了。这宝珠茶是茶花中的珍品,想来是彭姨奶奶花了不少功夫培育出来的,毓姐儿还是留着自个儿欣赏吧。”
毓珠笑道:“我听说太太身边的吴嬷嬷擅长伺候花草。放我房里我还怕养不好呢。”说着四处打量,“话说起来,哪个是吴嬷嬷,我来之前自个儿修剪了一下花枝,也不知修得好不好。”
话说完,只见侍立在门口的一个妇人走来,佝偻着腰恭声道:“老奴见过二小姐。”
毓珠露出赞赏的神色,“太太的人就是体面,干干净净的,瞧着就舒服。”
吴嬷嬷低眉一笑。
毓珠就抬手一指。“绿蕊,把花放着,请吴嬷嬷看看。”
吴嬷嬷应诺,稳步行至花盆前,待目光仔细落在花株上。眼睛倏然大睁,脸色“唰”一下变得苍白,如同遇见了鬼神。
绿蕊故意问道:“吴嬷嬷您没事吧?”
吴嬷嬷浑身僵硬,耳旁嗡嗡作响,如何还听得见绿蕊的问话。
她眼神死死地盯着掩在花茎绿叶下的赤金镯子。
那镯子上雕琢着镂空云纹。
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那日,她就是在太太房里的梅花盆景中,无意发现了这只赤金镯子。
兴许是太太修剪梅枝时落下的。
当时四周无人。太太在抱夏厅见府里的管事妈妈,正房里只有进来给花浇水的她。
她记得那会儿她心跳加速,喘气如牛,挣扎了片刻后,她终于伸出了手。
她知道新来的太太性子绵软、菩萨心肠,就算某一日事情败露。太太顶多只会命她交出来,施以小惩便罢。
更何况,那几日三太太在大房教太太料理家事,每日府里的媳妇婆子进进出出禀事,太太不会为了一只镯子大动干戈。因为稍微拿不住分寸就会得罪三太太和其他的人。
后来果然叫她料中了。
太太没有调查此事,日子一如既往的平静。
可现在……
那只金镯子明明应该在当铺啊!
为何会出现在二小姐送来的茶花盆景中?
吴嬷嬷感觉到有一道锋利的目光刮来,割得她脸颊生疼。
“吴嬷嬷怎么了?”温柔的嗓音,来自于面色疑惑的徐氏。
毓珠轻饮一口茶,“大概是想起了往事吧。”
不轻不重的语气,却无端透出一股子森森寒意,听得吴嬷嬷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了地上。
徐氏吃了一惊。
廖妈妈似乎看出了什么,走近花盆细瞧了一眼,面色突变,语气诧然,“这不是太太去年丢的镯子吗?”她下意识地望了望吴嬷嬷,又见毓珠神色严肃,目光如刀,很快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地问:“吴嬷嬷,这镯子该不会……”
吴嬷嬷跪在地上,老脸羞得通红。
毓珠扬一扬脸,绿蕊打开手边的匣子,呈给徐氏过目。
廖妈妈一眼看出了匣子里装的是当票单据。
她素来温和的面庞顿时燃起一丝怒火,将票据摔在吴嬷嬷的脸上,痛心疾首地责问道:“太太可曾亏待过你?”
吴嬷嬷拼命摇头,“太太心地仁善,驭下宽和——”
毓珠冷声截道:“太太好性儿,你们就敢欺蒙于她?太太好性儿,你们就敢明目张胆地做窃贼?”
闻得此言,徐氏的心如同杯中的茶水,凉透了底。
她终于相信廖妈妈过去对她的劝告了。
廖妈妈常说,人善被人欺,人人都是欺软怕硬。
她却执意认为,知恩图报是每个人都明白的道理,她对下人们好,下人们肯定也会尽心尽力,做好本分。
可眼前的一切,将她的执念彻底击溃。
她并不在乎一只金镯子的价值。
若吴嬷嬷急着用钱,她可以无条件地馈赠。
可吴嬷嬷却选择了偷窃。
还典给了当铺。
此事非同小可。
吴嬷嬷资历匪浅,她难道不知,内宅妇人的贴身饰物流入坊间可能会产生极其严重的后果吗。
保定府有一大户人家的正室娘子,就是因其常戴的璎珞圈莫名其妙地落到了当地一恶霸手中,闹得满城皆知,流言四起。那娘子为表清白,投缳自尽,年仅十九,留下一对不到一岁的龙凤儿女。
思及此。徐氏后颈发凉,捧着茶杯的素手轻轻颤抖。
“镯子虽赎回来了,但毕竟经了他人之手,太太是用不得了。让宋义拿去绞碎了,去钱庄银楼兑了银子,过年时作打赏之用。”毓珠有条不紊地吩咐着,又瞥了眼地上的吴嬷嬷,不紧不慢地说:“吴嬷嬷,你不妨再给太太说说,你当镯子得来的银子,都拿去干什么了?”
吴嬷嬷身子一抖,额头紧紧贴着地毯。
“不说就拖出去乱棍打死!”帘外突然爆出一阵怒吼,大老爷卢景瀚一脚踢开帘子。气冲冲地大步踏了进来。
徐氏和房里众人惊了一跳。
在毓珠看来,父亲早该暴怒了,在外头站了那么久,真能忍。
“老爷……”徐氏缓过神,忙站起身。安抚道:“老爷息怒,先喝杯茶吧。”
那吴嬷嬷见卢景瀚回来,吓得浑身瑟瑟发抖,若说先前她还心存一丝侥幸,觉得再求求情磕磕头徐氏就会原谅她,毕竟她也是府里的老人儿了,徐氏就算要赶她走。也会给她留一份体面。
可现在大老爷回来了!
大老爷的脾性卢府无人不知!
她若撒谎遮瞒,绝对是自寻死路。
何况,二小姐明摆着就是有备而来。
在忐忑中思量了一瞬,吴嬷嬷哀嚎一声,跪爬至卢景瀚脚边,额头磕得连连作响。“奴婢糊涂,奴婢糊涂啊……奴婢不该听了那些小丫头的撺掇,不该心生贪念拿了太太的金镯子,更不该当掉镯子买金钗送给高家娘子……奴婢对不住太太的信任,奴婢糊涂啊……”
毓珠听了。唇角微扬,这吴嬷嬷倒是个会拉人下水的。
真是给了她一个清理大房下人的正当由头呀。
众人闻言,心下俱是了然。
卢景瀚却是头一次听说自家下人之间送礼竟然送金器。
身在官场,他当然清楚吴嬷嬷为何冒风险送大礼,无非就是替自己或亲眷谋份好差事、好前程。
高荣夫妇也是可恨,明目张胆地收钱办事,不知这几年敛了多少钱财。
这种恶劣的风气必须尽早遏止。
卢景瀚脸色铁青地命人把高荣夫妇叫了过来。
传话的人似乎并未提点高荣夫妇。
不然高荣媳妇也不会戴着那支金钗就来了。
她一随高荣进门,就有小丫鬟们瞅着她的发髻小声议论起来。
见卢景瀚满面怒容,众人神色诡秘,高荣夫妇心底打鼓,垂着手站立不动。
直至眼角余光瞟见跪在一旁的吴嬷嬷,二人才慌了神,料定是收礼一事被大老爷知晓了,连忙暗暗琢磨起如何解释。
二人表情的变化全落在毓珠眼中。
她侧身向卢景瀚道:“听说爹爹过会儿还要上武安伯府赴宴,先叫太太服侍您更衣,我来问高管事几句话,否则耽搁久了未免失礼。”
卢景瀚想到适才他在窗外,见女儿责问吴嬷嬷时威仪赫赫、有模有样,不觉心中诧然,第一次意识到女儿长大了,竟能料理家事了,又因时候确实不早了,便有心放手让毓珠来处理,将高荣夫妇晾在堂下,进了内室。
高荣夫妇自是不将毓珠放在眼里,见状悄悄松了一气。
应付一个二小姐还是绰绰有余的。
毓珠没工夫和他们废话,抬手指了指吴嬷嬷,扬唇道:“吴嬷嬷,把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吴嬷嬷脸色灰白,不敢不从。
高荣媳妇很是吃惊,“吴嬷嬷,你竟然拿了太太的金镯子——”她扭头看向毓珠,斩钉截铁地道:“二小姐,此事我并不知情,若知晓吴嬷嬷送的寿礼来路不正,我怎可能收下呢。再说,我也不缺那一支金钗,犯不着贪这个便宜,毁了自个儿的名声啊!”
毓珠冷嗤一声:“吴嬷嬷是什么身份、您又是什么身份?您贵为大房管事娘子,不论是见识还是眼力都高人一筹,吴嬷嬷送您一支金钗,您当时就不曾有过疑虑?”
她轻轻一笑,随手端起茶盏,睇了高荣一眼,“您确实不缺一支金钗,每年寿辰都收了不少礼吧?我看高管事继任大房管事以来,大房名下的产业好像都没有太多进项吧?不知高管事整日都在忙什么呢?忙着敛财、忙着做自个儿的生意?”
说的如此直白,高荣夫妇微感惊诧,一时又摸不准毓珠的心思,只一味赔笑道:“二小姐有所不知,生意上的事,本就没个准儿,亏盈无常,古来如此。”
“是吗。”毓珠轻吹一口茶,不疾不徐地问了句:“那么,高管事与武安伯府的童管事在外头做的生意,也是亏盈无常吗?”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高荣夫妇面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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