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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第一场雪过后,姑苏的天气越发的冷了起来,又正好临近新年,贾敏这里越发的忙了起来。她到担心丈夫和儿子冻着,特意翻出大毛的衣裳让两人穿上,又将袁老先生的着人送过去,再叫来下人,细细吩咐了一番,才略略放心。
贾敏端坐在榻上,身着一件缂丝大红牡丹纹窄褙袄,趁得她乌发如云,凤眸生辉,较往日里多了三分威仪,伺候袁老先生的小厮垂着手,老老实实的站在屏风外,听着里面太太柔和的声音在问:“先生这几日胃口如何?一天都用多少饭?夜里能睡上多久?醒几次?”
“回太太的话,老爷子这几日胃口很好,大碗的红烧肉自己便能用上一碗呢。夜里睡得也好,这几日夜里只起来一次,便又睡下了。”那小厮口齿很是清楚,将袁老先生的近况一一道来。
贾敏这才放下心来“那羊汤记得让先生每日用上两碗,还有,他年纪大了,你们不可图他高兴,便让他多吃肉,该劝着多用些青菜才是。”
“是,小的记下了。”
“先生哪里有一丝不对,也要立刻报我知道,不可耽搁。”
“是。”
“行了,你下去吧。”
前段时间,袁老头偶感风寒,他自己就没当回事,只叫人煮了姜茶吃了,还想瞒着人。到底身边伺候的小厮不敢慢待,偷着来告诉了贾敏。贾敏立时就给林如海送了信,又早早的请回大夫,林如海压着袁老头看大夫。又着儿子看着他在床上躺了十天,喝足了半个月的药之后,才放他〖自〗由。
老先生眼看着年纪越来越大,又是跟着他们夫妻来到江南。由不得他们不精心。要知道老人身体抵抗力越来越弱,那怕很小的一点病,若是不及时治疗,都可能发展成重症,一不小心就会要了小命。特别是入冬和开春的时候,最易引起各种慢性病发作。必须要时时在意,刻刻小心。
越近年关,江南的气氛便越怪异,空气中似乎都浮动着紧张的因子。年下聚会,人人面上笑着,说话行事却越发的小心谨慎,特别是对着林如海一家,态度比之前殷勤了数倍。而造成这一切的,正是启祥帝于腊月初八时所下的一道诏书,他总算正是诏告天下。立七皇子宁王萧谨为太子,册立礼放在转过年的三月初九。
其时,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有消息透出来了,启祥冷淡了所有的儿子,只招萧谨入宫,无论是朝会还是会见臣子。都把萧谨带在身边,甚至还让他代自己去天坛祭天,这些都在向朝臣们诉说着一个消息,太子肯定是萧谨的。
纵然早就知道,萧谨在启祥帝下旨那日,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为了这一天,他煎熬了许久。朝中下旨,没几日各省的督、抚都接到廷记,林如海却接到了一封密旨。现任两江总督焦继勋,党附鲁王。私截税银,让林如海详查。
林如海还真没想到,鲁王很厉害,连两江总督都给笼络去了。若不是启祥帝的密旨,他还真没查出来这件事。他一直以为焦继勋是保皇党,启祥帝的死忠呢。
林如海这里安排下人手,却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查实的。他这日好容易从府衙脱身回家,一进正院,就见屋里摆的到处都是帐本子,贾敏正微蹙眉头查帐。两人多年夫妻,林如海一见就知道,他老婆此刻心情很不好“怎么了?可是有人弄鬼?”这个么,挺正常的,他们如今身在江南,此处的产业,帐目还算清楚,各处掌柜、庄头也不敢糊弄人,毕竟贾敏来时,已经收拾了一批人。可是离得远的,就不大敢保证了。特别是关外,那十多处庄子原是林家旧产,一向由林侯的人在管理,贾敏和林如海皆未去过,本着用生不如用熟的原则,也没撤换。
往年他们在都中时,开始瞧着还算老实,慢慢的,像是欺负他们年轻识浅,关外的庄子便时时受灾,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待到他们来到江南,更是变本加利。去年,竟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看他老婆的模样,怕是今年更少。
贾敏随手合上帐册,弯了弯唇“越养胆子越大,心越贪。”今天连都中几处,都做了试探,真是让她感慨。若是今天她没看出来,或者宽纵了,那么他们只会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利。算算,他们夫妻收拾家中下人才几年,就又有一批人心浮动的了。
林如海随意在她身边坐下,拉了贾敏的手把玩“夫人想怎么作?”
“你哪里进行的怎么样了?”贾敏不答反问。
林如海挠挠头“不大好办,焦继勋十分谨慎,证据收集的不多。”
“那我这里缓一缓,等你哪里了结了再说。”贾敏十分干脆。她要收拾人,自然是要用玄一几人,可他们现在分身乏术。“唉,咱们手中能用的人还是太少。”
林如海搂了娇|妻,把下巴放在贾敏肩上“没办法,这个得慢慢攒。”
“哦,对了,我差点都忘了。徐总兵的夫人到了,给我下贴子,说是大后儿个要摆酒。”贾敏是今天收到的贴子,她想了想,决定还是要去一次。总得看看这位总兵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才好打算以后如何相处。
林如海懒懒的微阖着眼睛,连声音也透着困意:“我也收到了,说是大后天去他们家里看戏、吃酒。”林如海生平最烦听戏,那简直就是折磨。可时下,爱戏的人极多,从皇帝到庶民,从白发老翁到垂苕小儿。为了不显得过份与众不同,林如海还得面带微笑的去看,力争让自己不睡着了。天知道,那种一波三折拉长调的唱腔有什么好听的。完全不能理解好么!
“那天就不带睿儿去了。”贾敏到是听说徐总兵的夫人把嫡子、嫡女皆带了来,可她还是觉得让儿子留在家里比较保险。
很快到日子,贾敏嘱咐儿子要好好看着最近很是别扭的袁老先生,小小的少年很乖的点头。“娘放心吧,家里有我呢。”
贾敏好笑的揉揉儿子的头发“那就拜托睿儿了。”
“嗯。”爹娘不在家,由自己来当家作主的感觉真好,林睿虽然努力板了小脸作严肃状,想让母亲更信任自己一些。可眼睛里的笑真是一点也压不住,明晃晃的显露出来。
“太太,老爷来接您了。”林如海今天依旧去了衙门,临近午时才脱身出来,赶回家接老婆。
贾敏披大红的斗篷出来,先乘暖轿到门外,林如海早就等在这里了,他把老婆送上车,自己也上来了,眉宇间有道挺深的褶迹。眼中还带着疲惫。
贾敏心疼的替他揉着太阳穴“再忙也要注意休息,当自己是铁人啊?”
林如海微微一笑,握了贾敏的手“没事,那年过年之前不得忙上一阵子。过了年就好了。”
贾敏道:“一会儿到徐家,你可不许多饮酒。就你这样,三杯酒下肚,有什么说什么的主儿,小心露出什么不该说的,坑了自己。”
林如海连忙表示“娘子放心,为夫决不多饮。”
车厢外,赶车的把头吆喝着牲口,仿佛没有听到身后车内夫妻两人的谈话。很快。便到了徐家门口,徐总兵带着两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站在门口迎客,一见林如海从车上下来,连忙带着儿子迎了过来。两边见礼寒喧之后,徐总兵给林如海介绍自己两个嫡子。“这是我的长子树仁、次子树谦,才从老家过来,什么都不懂,让林大人笑话了。”
林如海打量两个青年,身量中等,五官也普通,行礼、答话却透着从容,并不见紧张。由子及母,想来徐总兵那位夫人,应该不错。“哎,徐大人过谦了,我瞧两位公子到是好得很,虎父焉有犬子!将来只怕成就还在大人之上呢。”
“借您吉言。”徐总兵笑得格外开心,纵使知道林如海不过是面子话,可那个当爹的不喜欢听人夸自己儿子呢。他一引手“林大人快请。”
“徐大人请。”林如海拱手还礼,被徐总兵亲自送入府内。等林如海坐下了,他才告了声罪,又重回了门口。
贾敏的车从侧门而入,换了小轿一直到内仪门前停下,小厮们全都退下,几个穿着很是体面的媳妇上前打帘,贾敏扶了丫头的手慢慢下来,迎面就见一四十许的妇人,身着刻丝紫地遍绣的银鼠褂子,下趁一条紫红暗huā纹的马面裙,眉目含笑的站在哪里,声音柔和:“是林夫人吧,快里面请。”
贾敏含笑道:“徐夫人好。”
“外面冷,快进屋。”徐夫人笑得十分温和,直接拉了贾敏的手,一道入内,边走边低声道:“我们家的姨娘小门小户出身,规矩上差些,之前若有得罪之处,我替她给您道个过儿。”
贾敏笑道:“都是过去事儿了,谁还记得呢。”
“还有我们那个小子,他最小,难免往日多疼了些,纵出这么个性子来,真是让我汗颜。”徐夫人把头低了一低。
贾敏连忙道:“夫人快别这么说,谁家的男孩子小时候,不打两场架呢?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咱们这里替他们担心、难过,他们那里早就忘了,又好的一个人似的。”
“谁说不是呢。”徐夫人也笑了笑。
说话间,两人便进了屋,一股暖香扑面而来,江巡抚夫人杨氏一见贾敏就笑道:“你今天怎么到落了后,一会儿可得罚酒!”
她这一说话,在坐的女子自然都连声附合,贾敏笑道:“这可不行,今儿才见徐夫人,就喝得醉醺醺的,人家还当我是个酒鬼,下回不请我上门怎么办。”
“她不请,我请啊。”清脆婉转的声音响起,却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美艳妇人,正是被林如海各种厌恶的钱知府的继夫人。她对着贾敏笑道:“我们家园子里的梅huā开了,虽没几株名品。到也香得紧,过几日我下贴子,你可一定要来啊,不能再推辞。”
“哟。大年下,谁家还没点事儿,你专赶年根前儿请客,可见是个没诚心的。”不用贾敏回话,自然有人接过话头,却是江苏学政的老婆涂氏。这涂氏按说也是生长在书香之家。却生就个直爽的性子,贾敏与她关系不错。
钱知府的继夫人姓毛,江苏官场的夫人圈内,不少人都知道她本身是个什么货色。比钱知府位子低了,只好免为其难的奉承一二,像巡抚、学政、布政使家的夫人们,都不大与她搭话。所以刚刚她自来熟的与贾敏攀谈,涂氏立时就出来帮贾敏挡了,也算是跟贾敏卖个好,再接近一下两家的关系。
毛氏被涂氏截了话。面上却半丝不悦之色也没有,依然笑得桃羞李妒的,十分圆滑的说:“既这么说,那我就包了正月里的席好了,你们竟是别回家,就在我们家里住吧。”
这话一出口。包括杨氏在内的夫人们,面上都有些僵。钱知府家里那点子乌糟事,她们都有些耳闻,谁愿意踩足钱家啊。一时间这话到是接不下去了,有些冷场。
贾敏把自己往后靠了靠,抱着怀里的掐丝珐琅的小手炉,笑吟吟的直接转了话题:“今天姐姐们只自己来了不成,家里的闺女、儿子就没带来几个么?”
徐总兵的夫人娘家姓许,闻言笑着招手叫过自己女儿“这是我小女儿。家中姐妹行里排第四,她爹给起了个名叫徐悦。”
又叫女儿“快拜见众位夫人。”
徐悦生得像母亲,并不十分漂亮,看起来却十分招人喜欢。尤其小姑娘不过十三、四岁。还是个萝lì,皮肤白净,两眼有神,面上笑盈盈的,看得就舒服。
贾敏早有准备,待了杨氏、涂氏几人拉着小姑娘说完话后,也把人叫到自己面前,亲切的问上几句,又赠了表礼。至于徐总兵那位妾室所出的闺女,在场的人只当是不知道。
徐府后院靠西边的一处不大的院落,徐佩正跺脚骂人,又要跟看门的婆子了吵闹。她终于在府里时间长,徐总兵又宠她,被她一闹,几个守门的婆子便有些踌躇起来。特别了徐佩闹着要死要活的,还放声大哭“姨娘伺候了老爷十几年,又有了我们姐弟几个,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为何太太一来就赶到这破落的院子里来。”全然忘了,是她爹把她娘扔来的。
“我弟弟文采风流,又是陈山长的弟子,满江苏谁不夸赞,偏太太竟似没看到一般,家里来客了也不叫我们出去,怕我们姐弟给她丢了人么!”真是一行哭,一行念,正闹得欢的时候,一个五十来岁的嬷嬷进来,面上也没笑模样,看着极是刻板。她往屋里一站,直接吩咐“姑娘病了,还不服侍姑娘去歇息!”
立是就有两个粗壮的媳妇上来,把徐佩一提,往里间的床上一按,还手脚麻利的给脱了衣服,只留了贴身小衣,盖好被子,衣裳、鞋子一件不留,全都收走,然后把里间门一锁,任凭徐佩在里间吵,只当没听到。王氏也比照办理,只是她更惨点,嬷嬷传了太太的话,说是临近新年,要在佛前为家人祈福,奈何她有客人要招待,便由王氏代替了吧。王氏也被两个婆子按在佛前,念一句经,嗑个头,捡一料佛豆。就这么一跪就跪过了正月,连徐佩也被送在屋里一个正月。
整个正月,贾敏就没见到王氏和她所出的儿女,一直都是徐氏出来,徐总兵仿佛也忘了自己还有一妾二子一女。
待过了正月,徐氏与江苏官场的几家太太都混熟了,常带了女儿出来应酬,直至四月初,太子都正位一个月了,才渐渐见到徐总兵其余几个孩子的身影。
太子新立,启祥帝很高兴,虽然没有大赦天下,却也加了恩科。江苏的贡院便在苏州府内,一时间,苏州府立时就变得热闹起来,来来往往许多身着襕衫、头带儒巾的学子。
林如海新年过后,随着太子正位,他好像越发的忙了起来,常常在衙门呆到快九点了才回来,人都瘦了好几圈,做好的衣服穿在身上,都显得肥肥大大的。可他越忙,眼睛越亮,整个人充满了干劲儿。
贾敏不好问他到底在忙什么,圣人之前那道秘旨,他弄完了没,可不可以交差了。既然没法问,只好关心丈夫的饮食起居,常常令厨下做了饭菜,送入衙内。想想往日都是丈夫来担心自己的饭食,如今他们两人到颠了个儿。唉,真是名运无常!
这一天,贾敏家里的事理完之后,正琢磨着给丈夫弄点什么好吃的,便听丫头来报“太太,徐夫人派人来下贴子。”
贾敏惊奇“不是前两天才聚过?”一面问,一面伸手把贴子接了过来,找开一看,说是春光正好,家中两株女儿棠开得红艳,邀她过府赏huā。
贾敏把玩着贴子,心里转开了,徐氏请她过府是为什么呢?单单为了赏huā?这徐氏的心思细腻,手段也够,性子更是难得的体贴和顺,才到姑苏几月,上上下下就已经混得极熟了,无人不说她好。单就这一点,就值得贾敏好生学一学了。
她正想着,门上葱黄的绣线软帘被挑起,林如海笑吟吟的迈步进来。贾敏下意识的抬头往窗外看,见好大的太阳还在天上挂着,便奇道:“这才几点,你就回来了?”
林如海踱着方步,走到软榻边上,直接往上一瘫“熬了这几个月,总算是有些眉目了。”他现在往榻上一躺,都觉得自己满身的骨头都在响,本来该起身活动一下,可是疲惫太深,让他连抬根手指的力气都懒得费。
贾敏本来还想再问上两句的,却没想,林如海累成这样,几乎是一躺到软榻上,鼾声就起来了。贾敏挥了挥手,让屋内伺候的丫头们都下去,自己取了条薄被给丈夫盖上。
林如海这一觉直睡到月上柳稍儿,才摸着肚子醒来。
贾敏本来以为林如海今天是不能醒,她已经洗漱完了,正打算上床睡觉,结果人就起来了,肚子里还咕咕咕的乱叫。
林如海捧着肚子“饿死我了,有点心么,让我垫两块。”
贾敏本人就爱吃点心,再加上林睿少年也是个甜食控,是以她这屋里配的点心最多。她起身拿了一个梅huā攒心盒过来,放在林如海面前,又自去温桶内取了茶,给他倒了一碗。
“先垫垫就行,我叫人摆饭。”贾敏重又穿了衣服,自去叫外间伺候的丫头。
等晚饭呃,该叫宵夜摆上来,林如海先喝了碗汤,才两口一个,干掉了三笼包子,再喝两碗清粥,才觉得肚子里有了点食,不再饿得他难受了。
到底是晚上,不好用得太多,林如海也就吃了个七分饱,就不再动筷子。翠竹带人把东西收拾下去,又打了水来,给林如海洗漱之后,才带着人退了出去。
林如海背着手在地上转,消食的同时,也在整理思绪。
贾敏也不催他,自顾自的拿了本书,在灯下细读。
“晚上少看书、写字,仔细伤了眼睛。”林如海回过神,几步走到床前,抢了贾敏手里的书扔到一边,自己也跟着爬上了床,小小声的跟贾敏咬耳朵“钱光济这小子,蹦跶不了几天了。”声音里真是掩不住的得意与欣喜。
贾敏看他一眼,那个钱知府就算再恶心人,他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吧?她伸手揪住了林如海的一只耳朵“你说,那姓钱的都干了什么?”
“嘎”林如海有种被雷劈了的感觉“老婆,你怎么知道他使坏招儿了?”太神奇了吧,这事早就压下了,他谁都没告诉啊?
贾敏随手拧了一圈,拿着丈夫的哎哟声当催眠曲,轻笑道:“我不了解他,但是特别的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