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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刚过便是寒食,路上的车轿行人丝毫不比前一日扫坟祭祖的少。
多是大包小裹的妇人,带着几个高矮不一的孩子,也有的是一家几口,男人赶着车带着妻儿,全都是寒食归宁的女子。
北方四月初的天儿还是有些凉的,尤其又是这样一大早。
许玲子坐在牛车上,怀里抱着的是小女儿,总觉得迎面吹来的风都有些凉飕飕的,伸手紧了紧孩子身上的包被,又问大女儿和儿子冷不冷。
大女儿郑慧今年已经八岁,一路上都懂事地搂着弟弟。
儿子郑源今年五岁,正是淘气好动的时候,平时连按都按不住,好在今日起得早,这会儿还困着,所以比较老实,乖乖地窝在姐姐的怀里,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前面那段路不太好走,郑琦从车辕上跳下去,到前面拉着牛缰绳,怕颠到妻子儿女。
虽然这样小心,但郑源还是被吵醒了,胖乎乎的小手揉着惺忪的睡眼,哼唧道:“娘,还要多久?”
“翻过这座山就要到了。”
小女儿是正月里生的,因为待产和坐月子,所以今年过年就没能回娘家,好不容易等到寒食,自己身子恢复了,小女儿月份也稍大了点儿,赶紧催着丈夫套车回家。
为此,婆婆还颇有些微词,倒不是不让她回娘家,只是觉得孩子太小,想给留在家里。
不过婆婆还算是有分寸的人,这种事都不直接来跟自己说,而是私下里跟郑琦通了通气。
郑琦是知道许玲子的心思的,娘家父母年纪越来越大了,两家离着虽说不上太远,却也没有总回娘家的道理,而且上年纪的人,谁都说不好什么时候就没了,所以想把孩子抱回来,先给父母看看也是好的。
婆婆这才没了话说,但还是担心的,临走前除了给亲家带的礼物,还特意给车上放了一包袱衣裳和薄毯,又说,难得回去一趟,多住两日再回来,如今家里也没什么事等你们做,而且还带着三个孩子,着急赶路累着反倒不好。
许玲子对此很是领情,想到当年为了自己的婚事,闹得几乎分家析产,差点儿一时冲动去庙里绞了头发做姑子,好在三哥和四哥都站在自己这边,当时只觉闹得身心俱疲,稀里糊涂地就嫁了。
如今事后每每想起,都越发觉得自己命好,如今丈夫知冷知热不说,公婆也都是明理的人,家里也没有妯娌小姑斗气,有儿有女,日子过得不要太舒坦。
牛车摇摇晃晃地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已经快下到山脚,路两边已经不是树木和野草,而是用木栏杆围起来的药田。
此时天气还早,地上刚零星冒出些绿意,还露着一些褐色的地皮。
再走一段路,路两边便逐渐是多年生的草药了,大片大片绿葱葱的,在这个还没春暖花开的季节里,看着格外抢眼。
“你家的草药算是种出名声了,我前些日子去京城进货,看到有的药铺外面挂着幌子,写着许家药材,生意格外的好呢!”
“哪里是我家的本事,还不是因为吴家人不居功。”许玲子对这件事却并不愿意多说。
许杏儿聪明能干,这些年许玲子都是看在眼里的,但杏儿本身低调,凡事都往旁人身上推,什么都说不是自己的本事。
这样的话,也就唬一唬外人,或是许老太太这样没什么见识的。
但是许老三一家都不是喜欢显摆的人,又觉得一个未出门的女儿家,名声太大也不是好事儿,少不得要招惹是非,所以对外的口径倒也一致。
许玲子在择婿这样的大事儿上得了哥哥的好处,越发不肯给哥哥家惹事,生怕婆家有人动什么不该动的念头。
俗话说亲戚远来香,总凑在一处就容易生矛盾间隙,更不要说再有什么钱财生意往来。
更何况许杏儿本就是个心思活泛的人,事事都能想到别人前头,看到许玲子头一胎生了个女儿,生怕她在婆家受气,七拐八拐地托人给郑琦拉了一摊生意,连保人带本钱一并备好地送上门来。
最难得这差事还十分投郑琦的脾气,他这人说不上跳脱,却喜欢各处跑跑,正对了心思,所以也肯下功夫,几年下来,也经营得十分不错。
本钱自然早就还给了许杏儿,也送了不少谢礼,但这份情却并不是还钱送礼就能一笔勾销的,自家日子也过得不差,许玲子当然也不愿意再让娘家侄女帮衬。
多年夫妻了,郑琦对许玲子的心思,不敢说能全懂,却也能猜出个七八,刚才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见许玲子兴致不高,就转了话题问:“杏儿如今也十七八的大姑娘了,早早订了亲事,如今怎么还没成亲?”
听丈夫说起这事儿,许玲子也皱眉,叹了口气说:“谁知道哥嫂是个什么打算,也许是舍不得闺女,但女孩儿家到底不该留得太久,不然像我当年似的,也不知道受了多少气。”
“好好儿地怎么又想起这个。”郑琦觉得自己忘了看黄历,说不定是不宜口舌的日子,怎么提什么话都不对。
许玲子倒也没太往心里去,她生性好强,有什么苦都自己往肚子里咽,如今能把这话说出口,反倒是说明她已经不再介意。
“等这次回去我也得问问,桃儿如今也十四了,再耽搁下去,岂不是连后头的都延误了。”许玲子说罢又道,“好在如今是分了家,不然大哥家三个闺女,早就该炸庙了。”
郑琦却又笑着说:“不过吴家如今都不急,你也用不着太操心。”
许玲子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怎么正的反的话都让你说去了!”说罢扭头去看孩子,不再搭理他。
郑琦自己讨了个没趣,只得专心赶车。
牛车沿着山路快走到山口,远远儿地就看到有人在路边蹲着抽烟。
郑琦眯起眼睛看看,又回头问许玲子:“你眼神儿好,看看前头的是不是三哥?”
许玲子扭头一看,居然还真是,赶紧催郑琦道:“赶快些个,三哥也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
牛车走到近前的时候,许老三已经把烟袋锅磕打干净,起身将烟袋别再腰后。
“三哥,大冷天的,咋在这儿等着啊!”郑琦从车上跳下来,跟许老三寒暄。
“去年秋不是新盖了房子么,你们过年没回来,年后我们都搬进去了,你嫂子怕你们又往老房子那边去,便让我过来迎迎你们。”许老三话本就不多,说了缘故,便坐在另一边的车辕上,指点着方向往村里过去。
许玲子见到娘家哥哥,顿时就闲不住了,止不住地问:“爹娘身子可都好?”
“都好着咧!”
“嫂子和孩子们也都好?”
“也都好咧!”
“杏儿定亲都好几年了,咋还不张罗成亲的事儿?”
“那丫头自己有主意咧,做不了她的主了!”
许老三这话说出来,自己倒也不觉得哪里不对,虽说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许杏儿跟别人家女儿如何一样。
别人家是老子给闺女挣吃挣穿,自家却整倒过来,如今这些家业,哪一样儿不是许杏儿置下的,连婚事都没用家里操心。
她与山子算是半大时候一起长起来的,两家知根知底儿,有一层师徒关系不说,草药生意也互相帮成。
如今山子没有意见,吴家也不着急,自己何苦去逼女儿,多留几年也没什么不好。
许玲子却并不完全这样想,对许老三道:“我还想着给桃儿说门亲事呢!”
虽说大姐未嫁,但毕竟是定亲了,并不影响妹妹说亲,可如今谁也不知道许杏儿到底想拖到什么时候嫁人,男方家能不能乐意就说不好了。
虽说许家如今不同往日了,许多人都想结这门亲,说订亲后等个两三年都不是什么大事儿,可连个准日子都没有,又有谁家会肯。
许老三完全没能理会妹子的忧心,乐呵呵地说:“桃儿的婚事,你去跟杏儿说就是,只要她点头了,我和你嫂子操办就是了。”
许玲子听着忍不住头疼,揉揉额角,却又想不到有什么能反驳的理由。
论赚钱,全家加起来抵不上许杏儿一个。
论眼光,许玲子虽然虚长些年纪,都不敢说自己能比那小妮子看人准。
论脾气,如今虽说文静的时候多了,可发起火来谁都拦不住,偏还有个山子给撑腰,简直是越发泼辣彪悍了。
论护短,她是家里老大,简直把几个弟妹当儿女似的拉拔长大,自己骂也骂得、打也打得,可别人若敢动一个手指头,不管是什么缘故,她都恨不得把人手剁下来。
许老三家有这样一个彪悍的存在,这些年倒是少受了不少气。
当年许老太太出过那档子事儿之后,许杏儿给她填补了亏空,解决了事情。
但是老头老太太被老大一家的避之不及还是伤到了心的。
许老太太大病了一场,但被许老三一家接过来照顾得很好,这几年身子骨虽不如从前了,脸色却也比一般的老太太看起来红润些,自己能走能动,没有到那种病怏怏的份儿,骂人的时候也依旧是那般的中气十足!
许玲子一到许老三家新盖的房子,还没进门就忍不住道:“三哥,杏儿果然是有大出息的,生这样一个闺女,顶别人家是个儿子!”
许老三闻言也只是憨厚地笑笑,他不善言辞,但对女儿却也是打心眼儿里觉得自豪的。杏儿从小到大都十分有主意,人又精明能干,分家时干净利落地净身出户,却把日子过得比谁家都红火。
最难得的是她孝顺又不记仇,许老太太病了之后,许老三心里就挺不是滋味,不管她再如何胡搅蛮缠,可那到底是亲娘,但家业都是女儿挣下的,自己也不好开口说要把老人接过来。
谁知道许杏儿却主动登门,将二老接到自家来住,请医问药安排得妥妥当当,连最是挑剔的许老太太,如今都说不出孙女的半个不字。
许老三私下偷偷谢过她,但许杏儿却说:“爹,这个谢我可当不起,孝顺长辈是应该应分的,并不是看长辈好不好,若是没有爷奶就没有爹,没有爹也不会有我,只看这个上头,我就该给爷奶养老送终。”
“你杵在门口发什么呆,妹妹妹夫都已经进去了。”叶氏的话惊动了陷入回忆中的许老三,她自己快走几步,追上许玲子道,“我灶间那边还架着火呢,四弟妹自己顾不过来,杏儿那丫头也不知道被什么事儿绊住脚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几个孩子你就交给桃儿,她如今也稳当了,让她带着去吃果子玩儿去,若是累了就去桃儿屋里睡一觉也行。让你三哥带你看看院子,再去娘那边坐会儿,等晌午吃过饭,消停下来了咱们再一处说话。”
说罢也不等许玲子回答,就脚下生风地走了。
原本叶氏也是要回娘家的,不过因为许玲子要回来,拖家带口的不能没人照顾,她便主动留了下来,王氏见状,也叫人往家捎了个口信儿,说家里姑奶奶和姑老爷归宁,帮着忙活几天再回家,娘家自然也是没有不肯的。
“三嫂这些年也越发干练了。”许玲子跟着许老三一边往里走一边四处打量。
一共五进的宅子,青砖院墙,前两进并不住人,第一进左右分别是牲口栏和茅厕,中间是过厅,穿过去后,第二进也是东西各一个跨院,一侧是灶间,另一侧是大通铺,给偶尔来帮工的人歇歇,偶尔也会有人留下过夜。二进后面是一条夹道,两边搭盖成仓房,中间两道大门,每晚都前后落锁,进去之后才是自家住的内宅。
后面的三进正房都是三明两暗的五开间,东西各有厢房,头一进自然是许老头和许老太太住着,第二进如今是许老三夫妻住着,桃儿、锁儿和栗子分别住在东西厢房里。
最后一进却整个儿留给了许杏儿,正房五间,她自己住了东边,将西面做了书房,如今锁儿和栗子每日都在这里读书习字,东西厢房里面也没做隔间,她冬天时不时地还把里面当个暖房什么的用。
许玲子看着屋子,听许老三说这些都是许杏儿自个儿琢磨出来,然后找人回来盖起来的,禁不住想,杏儿这丫头,还有啥是不会的?
郑琦看得也是惊叹连连,这样的大宅子,即便是放在城里都比许多人家要好了,而且设计的也十分合理,两侧各有夹道,中间又有穿堂和回廊,不管是搬东西还是走人,都可以各取近便,晚上只要各处落锁,就又把后宅单独隔开,不能随意走动,的确很是方便实用,而且屋子都建得十分高,全是一层半的,下面一层住人,上面半层是阁楼,权作库房使用,也十分合理。
一大圈转下来,从外头夹道回到前院,拿了带来的礼物,这才去见许老头和许老太太。
一进院就见许老头儿在树下坐着抽烟,看见人有说有笑地过来,欠了欠身子,却又别扭地僵住,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去。
许玲子看见他,忙迎上去问:“爹!身体可还硬朗?”
郑琦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虽说当年两人的婚事,闹得很不愉快,但是他和许玲子夫妻和美,自然不会多加计较,更何况许杏儿还帮着自己把生意弄了起来,论情论理都还是得了媳妇娘家的好处的。
所以他看到许老头,就赶紧上前道:“岳丈,我爹娘知道我们过来,特意说,玲子过年因为坐月子没能回来,您二老肯定想闺女了,所以让我们这次回来多住几日,还给您二老带了些衣料和吃食,还有些滋补的药材。”
许老头给闺女脸色看,对女婿却不好意思板起脸来,点头道:“人多回来看看就行,大老远的还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药材什么的家里多得很,我和玲子娘的身子也都还行,这些还是带回去给你爹娘补补身子吧。”
“家里有再多也是家里的,更何况这些都不是本地产的,是我出去进货带回来的,都说给上年纪的人吃着有好处,我爹娘如今也刚开始吃,这些是特意孝敬岳丈岳母的,若是吃着好,我以后再卖回来。”
郑琦说完,就对许老三说:“三哥,你看这些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好?”然后就跟着许老三离开了。
许老头儿满意他这种把空间留给自己和女儿的做法,点点头,又看看许玲子,见她人比上次见还胖了点儿,气色也不错,心里放心不少。
许玲子也在打量许老头,见他眉眼之间的精气神儿还算足,就是原本硬朗的身子板儿略有些佝偻了,明显不如上次回来的时候健硕,心里不免有些酸楚。
“最近日子过得咋样?孩子们也都好么?”许老头硬邦邦地问。
“都好咧,今个儿为了赶路起得太早,几个孩子都困着呢,我让他们跟桃儿进去睡会子再出来。”
许老头哼了一声,不悦地说:“到了家不说先带孩子来给我们看看,反倒先去逛什么院子,院子搁在这儿还能跑了不成?”
许玲子这才知道老爷子是为什么不乐意,笑着说:“我们住好几日呢,到时候保管住得你看见他们就烦,一个个能闹着呢!”
许老头的气儿这才顺了些,说:“你娘知道你今日回来,非得亲自下厨弄你最爱吃的菜,你哥嫂他们拦都拦不住,这会儿估计还在厨房那边,不知道你到了呢!”
“我进门时碰到三嫂了,她应该跟娘说了,我过去看看。”许玲子说着往前头走,正碰见一边擦手一边回来的许老太太。
“娘!”许玲子赶紧迎上去,笑着说,“给我做啥好吃的了?”
许老太太道:“我想着你爱吃茄盒,打算去给你炸点儿,结果如今年纪大不中用,还差点儿让油给烫了,你嫂子正好说你回来了,我就不在灶间给她们裹乱了。”
许玲子听了这话,再看着头发鬓白,都已经是迟暮年纪的父母,刚才的酸楚渐渐上涌,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老许头知道她们母女挺长时间没见面,肯定有很多话要说,自己又看不得闺女淌眼抹泪儿的,当即就背着手,去找许老三和郑琦一处抽烟说话。
果然,许老太太直接拉着许玲子的手,就往自己的房间带。
刚拉着人坐下,她便一股脑地问:“这次又生了个闺女,公婆有没有给你脸色瞧?女婿有没有说啥?家里日子还好么?几个孩子都怎么样?”
不等许玲子说话她自己又道:“源儿今年也五岁了,差不多该请个人给开蒙了吧?锁儿就是五岁开蒙的,如今书读得好着呢!”
“娘,你就放心吧。”许玲子一一答道,“虽说这次生了个女儿,婆母也很喜欢呢,这次我们回来,她还说路途远,要不把小女儿留在家里她照看几日,我想着该抱回来给你们看看,婆母也没硬要留下,还说难得回来一次,让我们住几日再回去。孩子他爹也还好,比不上杏儿能干,但也还算勤勉,家里日子也过得挺好,几个孩子都好,源儿跟锁儿比不了,锁儿从小是杏儿带大的,不会写字的时候就会背诗了,有几个孩子这样聪明的,我打算等六岁再给他开蒙,太早怕拘着他不爱学了。”
“那也行,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许老太太点头,如今她脾气也温和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强势,什么事儿都必须要听自己的才行了。
“娘,你最近身子好么?”许玲子就忍不住问,“上次杏儿捎信儿去说你的腿疼,如今好些了没?”
“没啥事儿,你三哥他们对我挺好,平日里啥也不让我干,有吃有喝的养着,能不好嘛?”许老太太不当回事地说,庄稼人辛苦了大半辈子,谁能没有个腰疼腿疼的,如今自己这日子已经算是顶好的了,村里不知多少人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
许老太太这些年也想通了不少事儿,老三一家当年净身出户,如今却是最出息的,又不计前嫌地把自己老两口接过来照顾,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再看许玲子,托了老三家的福,日子也是越过越好的样子,如今儿女都有了,踏实过日子也就是了。
“杏儿那丫头,前两日回来,还说要买个丫头来服侍我们,给你爹吓得头摇的跟什么似的,连声说自己享不起那个福,有人伺候,手脚都不知往那里摆才好了,杏儿这才作罢……”许老太太念叨着这些琐事。
许玲子是个心细的,很快就看出许老太太似乎是有心事的样子。
“那您咋看起来,还是忧心忡忡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许老太太叹了口气:“你们各自都成了家,我哪里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只是老大如今是真的变了,几乎不管我和你爹了,你二哥又在老家那么远,我跟你爹死前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
“娘,您这是说的啥话,您和爹身子这么好,别说胡话!”许玲子如今最听不得这些,偶尔想到爹娘的年纪,说不定没几年就会离开自己,都会忍不住抹几下眼泪,如今听许老太太这样说,更是心里难受。
“你若是想二哥,便叫人写信去让他回来一趟,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怎么就非要老死不相往来。”许玲子安慰道,“爹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惯是刀子嘴豆腐心的。”
“再说了,如今老三一家伺候着你们二老,家里吃得好住得好,孙男娣女的都在身边,何苦再为了大哥伤心难受,最后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许老太太又叹了口气,“唉,我也知道这么个理,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有能不惦记的?”
“娘,这话你当着我念念也就罢了,可别当着别人说。”许玲子拦着她,还特意起身前后看看,见都没有人才又回来坐下,低声道,“当初分家的时候三哥净身出户,把自己的那份财产都留给你和爹,杏儿还跟里正说,今后会给你们二老养老,如今人家桩桩件件都做得妥帖,你可不能再让人家寒了心。”
“大哥人是老实,可架不住有个上蹿下跳的媳妇儿,你若跟三哥说,想让老大回来,三哥那么孝顺,肯定不会不同意,可回来以后咋办?让三哥再养着他们一家子么?斗米恩升米仇,亲戚间也是救急不救穷的。”
“要说穷,当初谁有三哥家穷?可你看人家现在如何?”许玲子严肃地说,“人只有自己想往上争,才能往上走,烂泥到哪里都是烂泥,怎么都是扶不上墙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不就跟你念叨念叨么!”许老太太被她说的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也没有想把老大一家叫到身边来的意思,“我只是跟你说上几句,瞧你这心都拐你三哥三嫂那边去了。”
许玲子闻言,也不否认,反而是直接承认,“谁叫三哥三嫂人好呢?杏儿虽然偶尔泼辣,可是对自家人那是没话说的。”
“是是是,你说的都是,我以后保证不念叨了还不行么?”
许玲子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母女二人也就不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了,而是说有些关于婆家啊,孩子之类的琐事儿。
得知许玲子在婆家依旧过得很滋润,许老太太也有些感叹。
“当年是我错了,若不是老三老四坚持,再加上杏儿那孩子拿钱把窟窿堵上,那如今你……”
母女二人又聊了会儿,就听见外边闹哄哄的,栗子的声音尤其大,扯着脖子地喊:“大姐,大姐。”
“是杏儿那丫头回来了。”许老太太此时说起许杏儿,早没有了当年的不屑,笑眯眯的满是疼爱的口气。
许杏儿因为生意的关系,总要往城里跑,干脆就在城里也买了处小院儿,两边地住。
昨个儿清明回来上坟扫墓,本打算多住几日等许玲子走了再回城,谁知道还没等从山上下来,铺子里的伙计就又追了过来,说有单大生意,掌柜的不敢做主,得让杏儿赶紧回去。
许杏儿没法子,只能下午赶回城里,等生意谈成天都黑了,只好在城里住了一晚,本打算今天一大早就回来的,谁知又被山子绊住了脚。
清明扫墓是各家私事,哪怕是订了亲的,也没有跟到对方家里去扫墓的,所以山子就一个人被丢在了城里,这次回家过寒食,加上许玲子一家回来,山子就非要跟来。
许杏儿开始是不肯的,说我姑姑姑父归宁你来做什么。
可架不住山子像膏药似的粘着她,最后到底生磨硬泡地跟着来了,手里也少不得拎着大包小裹的。
许老三见女儿和准女婿回来,自然是一脸喜色,赶紧上前接过东西。
叶氏却忍不住责备道:“又不是不知道你小姑和姑父要来,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赶在饭口到家,这也就是自己家罢了,不然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本来起得挺早的,可临时有事绊住了脚。”许杏儿只能扯了个谎,总不能说自己是被山子给烦的才回来晚了。
“不妨事不妨事,又都不是外人。”郑琦赶紧上来打了个圆场。
许杏儿跟山子去后面见过许老太太,然后说:“奶,小姑,吃饭了。”
许玲子便扶着老太太起身,去厅里吃饭。
如今家里地方大了,也不像以前那么拘束,干脆就摆了一大桌子,大家围坐一处吃饭。
锁儿和栗子如今也都是快十岁的大孩子了,两个人一直在读书,被许杏儿教得都很有规矩。
锁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比以前大了不少,栗子却是从小到大都很能吃,如今看着,竟跟锁儿的饭量差不多,好在她小时候虽然胖,但是到了六七岁,身子就开始往高了长,如今已经比锁儿高出大半个头了,看着倒是瘦了不少。
许老头很是高兴,因为一大家子有很久没有这么开开心心的一起吃顿饭了。
许老太太却忍不住想,要是老大和老二也在这儿,那该有多好?
想到这里,筷子上夹着的菜就掉在了桌上。
叶氏心细,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安慰道:“娘,多吃点儿,有空我陪您去看看大哥吧!”
许老太太闻言,心中一阵温暖,却也说不出来什么漂亮话,只得在饭桌下,暗暗地握了握叶氏的手,低声道,“好好好,还是你想得周道。”
许杏儿却突然开口道:“奶,我二叔过阵子可能要回来。”
许老头一听这话先瞪了眼,嚷道:“他回来干啥!”
“回来看看你和奶呗。”许杏儿其实早就看出许老太太想儿子了,但她毕竟不是叶氏,不想给自己招惹祸害。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却派人往老家去了一趟,旁敲侧击地打听了许多许老二的情况。
回来之后跟许老二托人捎回来的家信一一验证,果然没有欺瞒或是夸大,心里就先放心了许多,然后又得知许老二到那边也是混了几年的,后来发现混不下去了,才收了心,老老实实地种地娶媳妇,如今膝下添了一儿一女,就是年纪都小了点儿。
了解清楚了这些之后,她让人给许老三送了信去,邀他有空的时候回来看看爹娘。
许老太太听了杏儿的话,心中那点儿最后的担忧,都一并散去了,激动得红了眼圈,连声道:“好,好……”
许玲子扯出帕子给许老太太擦拭眼泪,扭头却把话题丢向了许杏儿。
“杏儿,你和山子订亲也好几年了,准备啥时候把婚事办了?说不定你二叔正好能赶上你成亲呢!”
屋里的人顿时都没了声音,全都盯着许杏儿看。
许杏儿虽说不是个面皮薄的,但是桌上却还有孩子在,而且山子也在,突然说这件事,让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中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一直拖着还不肯成亲,嘴上说是舍不得爹娘和弟妹,但其实心里是觉得,趁着自己还没嫁过去,先给家里多积累点儿产业,不然等自己嫁过去,别说是在古代了,就算是在现代,一直贴补娘家也容易被夫家不满,与其到时候矛盾多多,还不如再多拖几年。
但是这话她却从未与人说过,连自己爹娘都不曾说,又怎么会当中说出来,就只含混地说是因为生意上的事还没完全进入正规。
反倒是山子开口帮她解围道:“其实也不光是生意的缘故,我家对医药有些研究,知道女子太早有孕产子,对身子未必是好事,杏儿的身体底子不好,这几年我三叔也一直在用药膳给她调理,再说我们两个也都不急,先立业再成家也是一样的,所以打算再等两年。”
山子这话说得有理有据,十分让人信服,而且这也算得上是有些私隐的话题了。
许玲子深觉自己问得太唐突了,桌上其余的大人也都没了声响,谁也不曾往这方面想过。
成亲和身体哪个要紧,那自然还是身体更要紧一些,更何况吴家非但没有嫌弃,还一直在帮许杏儿想办法补身体,哪里去找这么好的亲家。
许老三和叶氏听了这话,也是有些惭愧的,女儿身体底子不好是为什么啊,还不是因为小时候吃不饱吃不好,还要干活受累。
所以饭桌上的气氛登时变得有些奇怪,大家都一个劲儿地开始给许杏儿夹菜。
许杏儿胃口本来就不大,如今不做力气活了更是吃不下太多,一股脑地都拨到了山子碗里。
饭吃饱了,男人们还在喝酒,女人们抱着孩子去厢房歇着,一边哄孩子睡觉一边聊着家长里短的闲话。
许杏儿吃得有些饱,看着外面太阳挺好,干脆打算溜达着去药田里看看,山子自然也跟着去了。
许杏儿路上一直没吭声,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其实对山子不太公平,他们两个这么多年的情分,已经比许多夫妻之间还要有默契和沟通,可有些话,她还是不敢说。
因为她总觉得,虽说山子很尊重她也很包容她,但从根上说。两个人的思想不是同一个时代的,她怕有些话说出来,会让两个人之间生出嫌隙。
平常这个时候,一般都是山子拉七扯八地没话找话,但是今天山子也出奇地安静。
二人转了离家较近的几块药田,然后找了棵大树坐下歇脚。
“晌午多谢你给我解围。”许杏儿低头扒拉着地上的杂草,闷声说。
“杏儿,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觉得我大致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许杏儿闻言,抬头看向山子,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山子也不再多说,而是从怀里摸出了一叠文契,塞到许杏儿手里。
许杏儿一头雾水,低头看向那些文契,发现都是一些店铺的转让文契,那些文契上,写的都是许杏儿的名字。
“你这是干什么?”许杏儿腾地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你怕嫁过门之后,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帮着家里了。”
山子见许杏儿急着要解释什么,又拦着她抢先道:“你也知道,你若是跟我明说,我肯定会同意你帮着家里,但是你却不愿意那样做,就好像当年你宁愿只拿工钱,也不愿意接受三叔给你的分红一样。”
“安慰承诺的话我都会说,但我觉得,这些并不能真正的让你安心,倒不如干脆一步到位。”
山子说到这里,站直身子,笑着对许杏儿一揖到地,拖着戏腔道:“娘子,如今这家业,就全交由你来打理,为夫今后便全要仰仗娘子了——”
许杏儿被他一番话说得眼圈发红,就听山子又道:“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地儿睡,最重要的是有你在我身边,其余都不是事儿。”
许杏儿丢开怀里的文契,直接扑到山子怀里,双臂在他腰侧收紧,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扑通扑通越来越快的心跳,眼含泪花,嘴角噙笑地说:“咱们选个黄道吉日,成亲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