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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深秋了啊!”照常在燕州城上巡视的设路真乞丹看着城内纷飞的落叶,自语了一句。他想起故乡北戎,这时候早已是茫茫一片,雪厚数尺。
草甸子里的水洞,在夏天的时候是族中孩童嬉戏的好去处,洗澡,抓鱼,还能供牲畜饮水。可在这时候,它们个个冻成冰窟窿,别说孩子,就是大人,运气不好踩进去,旁边没人拉一把的话,往往也就这么去了。
更不要说这季节刮起的白毛风,连挤在一起的牲畜也会被活活冻死。
总而言之,北戎的冬天,即使是北戎人也往往不愿意去回想。
设路真乞丹出身算不错了,属于戎人中的贵胄。但即使是他回想起故乡的冬也觉得不堪忍受。
“也不知道阿妈的眼睛有没有好一点?伏干死后,阿妈太过悲痛,哭得太厉害,又叫风吹伤了眼睛。请大祭祀祝祷了几次都不管用……”设路真乞丹想着几件家事,忽然在西门上站住脚。
俯瞰下去,城外连绵数十里的营帐,以及正中那面隔着遥远距离仍旧能够看清楚的大大的“魏”字旗,各营帐之间泾渭分明甲胄齐整的森严气度,无不使人心神震颤!
设路真乞丹感觉到附近几名年轻的戎人士卒有些忐忑,他特意停下来,大声而放肆的与左右谈论起魏人士卒的不堪一击以及他们在魏人帝都中的种种快活来……
粗俗的措辞、下流的话题,却起到了很好的振奋己军的作用。
看到士卒都因为自己的描述两眼发亮,看向下首的营帐,不再是恐惧与茫然,而是充满了勃勃的野心与欲.望。设路真乞丹才满意的住了口,勉励他们几句,继续往前巡视。
但没人知道,看似威武豪迈的这位主将,此刻心中却有着沉甸甸的担忧。
设路真乞丹倒不是惧怕魏人围城,而是想到这次出征前族中大祭祀的那番叮嘱……
他本是戎人三王子的心腹,按照规矩,三王子死了,他不应该还活着。要么当场殉主,要么为三王子报仇后殉主。否则即使他活着回到了北戎,也没有人看得起他!痛失爱子的大可汗更不可能放过他!
设路真乞丹选择了后者。
只是他没想到,他千辛万苦活着回到王帐,指证那名叫“漠野”的狄人串通大王子害死了三王子后,大可汗足足犹豫了两天,最后竟然以没有证据为由拒绝处置他们。
原因说来也好笑,因为三王子兵败身死,戎人元气大伤。大可汗忌惮魏人反攻,不想诸子再因争夺汗位,给戎人造成类似的损失。
也就是说,大可汗默认了大王子的储君之位。
本来这种情况下,设路真乞丹会被判以污蔑大王子处死。
可已经很久不问事的大祭祀出面,保了他下来,道是等戎人再次南下时,让设路真乞丹打前锋,为三王子报仇——三王子的死,戎人心照不宣的宣布全是魏人所为,与大王子等人毫无关系。
“但魏人因为这座燕州城里的辎重
被焚烧殆尽,他们当时根本就无力北上啊!”这个念头,设路真乞丹在心里反复的念叨着,却本能的没有说出来。
如今的大可汗当年继位时得到大祭祀的帮助,所以最初的时候,是大可汗与大祭祀一起处置国事的。后来渐渐的大祭祀就不管事了……
但让设路真乞丹决定闭嘴的是,他偶然想起来,自己给侄子的那块护身符是三王子代他向大祭祀求来的。
在大可汗的几个儿子里,大祭祀似乎比较喜欢三王子。
然后,三王子就死了……
设路真乞丹不敢深想下去。
“出征之前,我们的人与马,都接受了大祭祀的赐福。照大祭祀的意思,是不怕那些东西的。只是……”设路真乞丹一生戎马,戎人又因为生存环境的缘故天性凶悍,一般的东西,真的吓不倒他。
可想到临行前大祭祀交代的那些东西,还是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先前大祭祀用俘虏的魏人试过,那些东西……”设路真乞丹心神摇曳,“是魔鬼啊,是魔鬼,那不是人间该有的东西——魔降草跟它们比起来,又算什么?魔降草不过是死牲畜而已……”
想到亲眼目睹的那一幕,他忍不住抬手,摸向颈下的铁牌。
那是一枚护身符,与他当年送给侄子设路真伏干的那块一样,都是出自大祭祀之手。
“除了大祭祀的作法赐福外,我还有这块护身符,应该不会有事的。”设路真乞丹摸着被体温煨热的护身符,心里才稍微安定,“上两次攻城,魏人攻城器械不足,却也几次登上城头!我们戎人究竟不如魏人会守城,更何况这燕州城,他们魏人哪里会不熟悉……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恐怕很难把他们赶下去了。就算此刻,城中也未必没有趁乱埋伏在哪个角落的魏人……”
“咚!咚!咚!”
城下忽然响起的激昂战鼓声打断了设路真乞丹的思绪,他看着潮水般涌动的魏军,眼中闪过彷徨、挣扎,片刻后,眼中才露出厉色,断然吩咐左右:“守不住了,照……出征前大祭祀的叮嘱去做!”
他左右之人都是大祭祀派来的,此刻默默一点头,大步而去!
“好在哚斡也长大了,即使我今日也死在这里,阿妈还有人照顾。”设路真乞丹按捺住心中对于未知的恐惧,追着两名下属,匆匆下了城楼……
燕州城下兵马如潮,喊杀声不绝于耳之际,数百里外的帝都之郊玉竹镇,却宁谧而安详。
秋风吹动着屋檐下的银铃,清脆的铃声,惊起几只花枝间的雀鸟。
堂上,穿着绛色深衣的卫长嬴饶有兴趣的看着被自己抱在膝上的小小孩童:“你方才喊我什么来着?现在再喊一遍?”
才两岁的小孩子说话还不利索,咿咿呀呀了半天,才不确定的扭头道:“几么?”
“是你哪个几么啊?”下首的沈藏凝开心的问,她比少女时候丰腴了很多,看起来很有几分富态了。穿着妃色窄袖上襦,淡
粉交领中衣,束玉带,系着银泥粉授藕丝裙。笑口常开的模样,很显喜气。
不过她这么一问,倒把顾索给难住了,他想了好半晌才道:“几么!”
“就是舅母!”卫长嬴抱起他,哈哈笑着使劲亲了一口,“再喊一声!”
“几么!”顾作很听话,高兴的道。
卫长嬴又亲了他几下,才重新抱回膝上,兴致勃勃的道:“这孩子真聪明!方才教了一声就记住了!”
沈舒燮在旁眼巴巴的看着表弟来后,母亲跟小姑姑都围着表弟转,理都没理自己,实在吃味。此刻就忍不住喊道:“表弟喊的是‘几么’,才不是舅母呢!”
“你还好意思说你表弟。”他不跳出来还好,一跳出来,堂上堂下好几道视线都似笑非笑的投了来,卫长嬴带头揭儿子的底,“你像你表弟这么大时,喊姐姐叫‘下下’或‘家嗲’;喊父亲是‘户肯’,喊母亲是‘木心’……”
“就是!”沈藏凝初得爱子,正是看儿子怎么都好的时候,也不给侄子面子了,板着脸道,“姑姑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
“婢子也记得四公子那时候……”黄氏等人都凑趣,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沈舒燮小时候的狼狈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起来,说得沈舒燮面红耳赤,大声嚷道:“才不是我!才不是我!你们都记错了!”
卫长嬴笑着道:“这才几年功夫怎么就记错了?你当为娘跟你姑姑她们这就老糊涂了吗?还笑你表弟呢,也不想想你自己……你这坏小子!看你表弟年纪小,听不懂你在为难他,就想欺负他了吗?”
沈舒燮郁闷之极,委屈道:“反正,反正你们说的,就是不是我!”说完这句话,他也不好意思多待了,嘟囔了句,扭头就跑了出去!
曹红儿见状,忙代他告退,跟着追上。
沈藏凝见把侄子挤兑走了,有点不好意思:“咱们是不是太欺负他了?”
“不要管这小子。”卫长嬴笑着道,“过会吃饭时他就跑回来了。这小子越来越顽皮……连小表弟都要欺负,真真是胡闹!”
说了几句儿女事,话题就转到了沈舒景身上。
卫长嬴问:“你离得近,平常有来往,最近可听说舒景在盘州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呢?那边没什么大家之女,女眷们好多出身卑微,都不怎么说得来的。好在景儿脾气好,那仇氏据说也是个老实人,待她不错。加上咱们沈家也不是寻常门第……就那么过吧。”沈藏凝是不赞成沈舒景这门婚事的。
只是她作为幼妹,在上面有好几个哥哥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在侄女的婚事上插嘴。
何况当时名门望族里也没有适合沈舒景的人,莫彬蔚好歹算是能干而且福份不错的了。
此刻提起侄女,沈藏凝话里却还是难免有一丝埋怨,忍不住提议道:“反正莫彬蔚这次也出征了,景儿在盘州无趣。我看不如写封信去,请她到这里来聚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