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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洛宁相比当年的丰神俊朗,如今可以说是形销骨立。
身体上的虚弱还在其次,他目光中所流露的茫然与颓废才是沈藏锋为其痛心的缘故。
“近来每常觉得了无生趣而已。”张洛宁看了眼沈藏锋,这样平静的道。
“京畿张氏如今所存者寥寥无几,正需你振兴门庭。”沈藏锋皱眉道,“你岂可如此?”
张洛宁自嘲一笑,道:“你知道在帝都沦陷之前,我已不大想管这世间之事……连家主之位,也让给了庶弟。结果庶弟都死了,我竟活了下来。早先也想过张家人丁凋敝,我不能不担负起家主之位。只是……”
他摇了摇头,道,“你以为我如今能做什么?霍家耀要我出仕,不过是他忌惮你们阀阅,所以想方设法的笼络世家而已。我在他手下不过是个幌子……当然我也不是说他不信任我,只是你知道我的能力,从政从军,都不过泛泛,若是在以前,靠着家族我至少能够做一做守成之事。但现在么,群雄并起,谋士如云策士如雨,岂还有我出头之日?与其叫人嘲笑我不堪大用,还不如就这么乱七八糟的过罢!”
话是这么说,他神情里到底透出一丝落寞。
他当年名满帝都,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一无是处。
只不过他的才干大部分都在于盛世繁华里,在乱世之中被比得黯淡无光。
哪怕没有情殇这回事,张洛宁如今也未必会觉得心里好过。
“你的才干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差,否则霍家耀不会竭力邀你出山,甚至以宋夫人为诱饵。”沈藏锋摇头,并不赞成他的说法,“只不过你如今心如死灰,不耐烦去操心,这才觉得一无事成。”
张洛宁听他听到宋在水,瞳孔微微一缩,片刻后才自失一笑,道:“我当年伤尽帝都女子的心,到头来自己却为情所困,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若是京畿张氏还枝繁叶茂,你说这话,我必然要劝你、安慰你。”沈藏锋平静的看着他,道,“但此刻,你还要这么说,我却要问你一句——你可堪为人子?”
“我早年浪荡时就知道自己不是适合做家主的。”张洛宁叹了口气,转眼看向室外,“我这一生最擅长之物无出风花雪月,为家族奔走,我就是有心也无力——你说我是因为心如死灰才一事无成,以至于如今地位尴尬,却只说对了一半。我向来就极为厌恶俗事,纵然勉强自己去做,也不过能行一时罢了。终究不能长久,若能拿我的命换了张家其他人复生……”
“那你至少应该娶妻生子,绵延子嗣。”沈藏锋叹了口气,道,“慢说你如今无力振兴家业,纵然你才智如海,仅仅一人,如何能振作如今业已凋零的张家?京畿张氏的血脉传承,这个你总办得到吧?”
张洛宁哑然道:“合着你今日约我来,是为了劝我成亲的么?”
“这是自然。”沈藏锋看着他道,“你我相交一场,岂可眼看你就此沉沦?如今的帝都,已非当年繁华似锦,你我也非当年各有长辈庇护的少年公子……悲春伤秋的情怀,咱们
的子嗣都未必能这样奢侈,你若还不醒悟,京畿张氏那是真的完了。”
“数百年世家,多少代积累,你再厌恶俗事,就真的忍心让京畿张氏就此从天下士族里抹去名号?”沈藏锋叹了口气,“这样你往后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亲长?”
“先不说这些了,我的事情终究是小事。”张洛宁沉默片刻,长叹一声,道,“还是说说你吧——孙无定跟赵满如今已与曲文停战,似乎有接受闻伢子的建议,携手拒戎……如今闻伢子声名愈大,势力愈涨,你打算怎么办?”
平州孙无定跟黎越山的赵满都扶持了魏室申氏的子弟为傀儡,打着讨伐魏帝的旗号北上。
平州跟黎越山都在魏土的西南,北上中途需要经过衮州,以衮州州城为国都,建立襄国的曲文自然不会放他们通过……就这么打了起来。
曲文起初比较吃亏,后来得蒙山七郡——就是那所谓的蒙国之助,才堪堪抵御住。
这两边已经打了很久,这一次闻伢子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劝歇了他们。
虽然说这四位此刻势力全在南方,但南方纵然不占地利,却占了土地肥沃气候温暖物产富饶的好处。也就是说他们不愁粮草。
反观西凉军,西凉物产贫瘠,从前这么一支大军靠朝廷给养,如今靠的是从前攒下来的底蕴。若是对峙拼消耗的话,西凉军绝对不是南方那四位的对手。
假如闻伢子跟南方那四位也勾连起来了,那对西凉军来说自然是大大的不利。
“即使闻伢子不派人去,南方这段时间也会止息刀兵了。”沈藏锋摇头道,“孙无定等人又不是傻子,如今闻伢子势力暴涨,又占据了中原腹心位置,他们自然是先图削弱闻伢子为要。”
“就怕闻伢子名义上派人过去是劝说他们停止干戈,一致对戎,实际上,却是劝说他们一致对你啊!”张洛宁叹了口气,“即使闻伢子异军突起,但天下公认如今势力最强的还是西凉军不是吗?”
沈藏锋哂道:“那也没什么,一来孙无定等人不可能现在派兵北上来找我麻烦;二来他们这些人纵然结了盟,也都是各怀心思。”
张洛宁摇头:“即使各怀心思,但对你的忌惮是一样的。要知道如今并起的群雄中,惟独你手里的西凉军承自大魏,建制完整将士齐全,乃是真正的百战之师!从闻伢子到孙无定这些人,手中之军都是从流民里训练出来的,他们岂能不畏你?”
他沉吟道,“你看魏帝至今尚存,无非就是他们籍此试探你——老实说我觉得你当初不该返回西凉。你若一直在帝都坐镇,纵然卫新咏才智无双,闻伢子岂能坐大?”
“我当时不回西凉不行,所谓以逸待劳不过是说给众将听的幌子而已。”沈藏锋闻言,眼神一凝,淡淡的道,“我五弟跟侄子压不住族人,而且我父亲跟叔父去的太突然……实话告诉你吧,他们生前布下来的人手,我到现在都没理清。”
张洛宁倒不意外,点头道:“果然如此……那个沈抒漠,其实真是忠贤侯的血脉罢?按说你家不
该出这样的差错,既然不打算认回来的子嗣,岂能给他们什么闹腾的机会?”
“秋狄这几十年来,反复埋设内奸。西凉苦寒,总有人易被收买。”沈藏锋叹了口气,“所以父叔以前留下的种种暗手,不经过反复证实,我都不能相信。何况很多人都是只有父叔及他们跟前的心腹才知道的,父叔与那些心腹一去,根本就是死无对证。加上父亲手里的金印丢失,许多文件只靠从前的印记也是模棱两可。这件事情我办起来都劳神费力,更何况是其他人?所以回西凉是必须的。”
……其实相比没了沈宣跟沈宙两人的庇护,由于长辈身死的突然,不及交代遗言,这才是最让沈藏锋头疼的地方。
他虽然是自幼被沈宣当做少阀主栽培起来的,但沈宣绝对没想到自己会死这么早、这么突然。因此当然不可能在他刚刚成亲没几年,孙子都还没开蒙的时候,就把整个沈家的底细交给他——那样沈宣岂不是立刻就要颐养天年了?正值壮年的沈宣怎么肯?他也不放心,沈藏锋还是太年轻了。
而沈藏锋的接掌家族之路本来顺风顺水,只需要按照沈宣的安排一步一步走就成,当然也想不到提前刺探。
以至于沈藏锋猝然接手家族之后,对于原本只有阀主才知道的家族底蕴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因为不但沈宣死了,沈宙也死了,当初一起突围的众人里,老仆荡然无存,活下来的沈敛实等人,对沈家的底牌知道的比沈藏锋还少。
所以沈藏锋哪怕知道父亲手里一定握着很多不及打出的底牌,但,他却不知道在哪里。即使有人主动找上门来,有之前三番两次奸细的教训,他也要付出大量的精力与时间去证实了才能相信——这还是能够证实的情况下。
很多人与事无法证实,只能另行安排。
再加上族人捣乱……
就像张洛宁说的,如果不是这样,即使当初沈宣派去刺杀漠野的人出了问题,之后沈藏锋也能很轻易的补上这个漏洞。不可能出现让漠野带着长子投奔了戎人还一无所知的情况。
“当初除了三大边军,余者不过土鸡瓦狗。如今他们却气候已成。”张洛宁叹息,“你真的要依从闻伢子的盘算,出兵燕州?”
沈藏锋摇头,淡然道:“闻伢子既然这么热心的四处调停,戎兵之前,他岂能无所表示?”
“你要小心。”张洛宁沉吟良久,才道,“我听说……闻伢子最近纳了几个贵妾,乃是大家婢女。其中有一位被他封了侧妃,乃是……锦绣端木旁支中位高权重者的心腹使女。”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沈藏锋,“其实,你不该拒绝他们的。你知道那几个使女原本是各家给你预备的。”
“今日送来使女,明日送来子弟,后日就要指手划脚了吧?”沈藏锋却平静的道,“得寸进尺见缝插针,阀阅世家的心思,你我还不清楚?但闻伢子需要迁就他们,我却未必需要如此。区区几个使女而已,若以为这样就能向我施压那却是打错了主意。我宁可要鱼舞给我推荐来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