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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西凉已经飘起了雪。
清晨,闻知齐拥着裘衣,独自一人沿着花园里的湖岸小心翼翼的走着。
他这次是特意甩开下人出来的,为的是找一块玉佩——正是当初第一次拜见卫长嬴时,卫长嬴赠送给他的那一块麒麟玉佩。
本来这块玉佩他带回去后就被仇氏收了起来,连摸都摸不着,道是等他成了亲再给他。
但后来他中毒后,仇氏悲痛欲绝,认为麒麟是瑞兽,在送他跟闻余兰来西凉前,特意找出来放在他怀里。
虽然之前沈藏锋同意他暂时留在沈家,跟着沈舒燮一起读书后,卫长嬴给他们兄妹从头到脚置办了与沈舒燮等人差不多的行头。单是配衣服的玉佩,就送了一小盒。但闻知齐最重视的还是这块麒麟玉佩。
结果昨天被沈舒燮纠缠不过,来花园里玩了一会,回去之后就找不到了。
因为陪他们兄妹来西凉求医的除了两个仆妇外全是男子,都不好进后院。现在伺候他的使女都是卫长嬴派来的,闻知齐担心被卫长嬴知道丢了见面礼会惹她不悦,故此不敢叫使女来找,却寻了个想歇上一日的理由,把下人都赶出内室。
然后翻窗跑出院子,一路避人耳目的跑到这花园里来。
这时候他一面回忆昨天都去过哪些地方,一面留心脚下免得不小心摔下湖里去——他知道自己中的寒毒甚重,虽然因为男子属阳,好生调理的话影响不大,但究竟元气大伤。这大冷天的要是再坠一次湖,下场可想而知。
想到所中的毒忧来鹤,他就想起范氏……范氏就是闻伢子那个怀了男胎的妾,她只比闻知齐大八岁,长得美艳非凡,而且能歌擅舞,据说从前就是富贵人家的妾室。
闻伢子在遇见她之前,除了发妻仇氏外,已经纳了三五个妾了,并没有专宠谁,也经常陪一陪仇氏。可纳了这范氏后,几乎夜夜住在范氏那儿。
闻知齐也见过母亲仇氏在无人处垂泪,但那时候他完全没有想到范氏身上。
实际上他一直以为范氏是个好人——范氏不会像仇氏那样逼着他读书习字,更不会时常训斥他贪玩,每次见到他都是笑眯眯的,还经常给他拿点好吃的零嘴。
……那份把兄妹三个毒倒、导致他二哥身死的糕点,就是范氏拿给他,叫他分给自己的哥哥和妹妹的。
他竟就这么信了,毫无怀疑的拿去分给了二哥与小妹。
而对他毫无怀疑的一兄一妹就这么吃了下去……
这些日子下来想一想,闻知齐好几次都恨不得给自己来几刀。
不过他还是按捺住了——范氏还没死。
送他来西凉的副将是这么解释的:“那究竟是您的弟弟,范氏做的事情不能算在他头上。您得体谅雍王!”
可是我体谅父亲膝下子嗣稀少,谁来体谅无辜的二哥与小妹呢?谁来体谅母亲仇氏连丧三子、唯一的女儿还将无法生育的悲痛?
闻知齐接了把雪,少年还带着稚气的脸上露出一丝与年岁不符的苍凉……
忽然他目光一凝,透过雪幕,不远处的湖石上,竟坐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闭着眼,脸颊
贴在环抱的膝上,似乎是睡着了。
可谁会大清早的跑来这下着雪的湖边睡?
尤其是沈家的四小姐?
闻知齐忙敛了心神,玉佩也顾不得找了,快步走到湖石下,想推又不敢推,只好先问一句:“沈四小姐?沈四小姐!”
“做什么?”让他松了口气的是沈舒颜只是看起来像睡着了,却没睡。闻言,立刻张开眼,淡漠的看着他。
对于沈舒颜的淡漠,闻知齐并不觉得受到了轻蔑,他待在明沛堂里有几日了,看得出来这沈四小姐是性情使然,对着她的嫡亲堂兄弟姐妹也是不冷不热的。对他跟闻余兰这两个外人,肯回答就算客气了。
此刻忙提醒道:“天冷,您不要在这湖边多待。”顾盼左右,惊讶道,“您的使女呢?”他记得这沈四小姐身边素来有个形影不离的使女叫江荷月的,据说是卫长嬴陪嫁乳母的女儿,身份超然。一般来说看到沈舒颜,江荷月肯定在附近;看到江荷月,沈舒颜也不会远。
但现在他四周看下来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根本不见第三个人的影子。
沈舒颜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她今日穿的是一件白狐裘衣,在雪地里非常的不起眼,以至于闻知齐快走到她跟前时才发现她。
不过她此刻的脸色不比白狐裘红润多少,连嘴唇都苍白如纸,她淡声道:“你不是也把人都甩开了?不然你那里的灵芝会肯让你一个人跑出来?”
闻知齐尴尬的红了脸,低下头,想了一想,又劝说道:“您还是回去吧,或者找个避风的地方赏雪?这里风太大,对身体不好。”
“我不是在赏雪。”沈舒颜收回看他的目光,眺望着湖面,淡淡的道,“我就是来吹会风的。”
“可是您的身体……”
“你的身体就适合这冰天雪地的跑出来?”沈舒颜讥诮一笑,“你信不信你这会跑出来的事情被三婶母知道了,灵芝一准逃不掉一顿打?”
闻知齐一怔:“什么?”
卫长嬴指了伺候他的大使女灵芝容貌平平,但很是温柔体贴,从卫长嬴的角度来看这使女还过得去。但从来没享受过这种无微不至软语温言照料的闻知齐,对这个使女的好感可想而知!
如今听说自己甩开她跑出来,竟会导致她挨打,不禁吓了一跳!
这表情倒把沈舒颜逗得嘴角一勾,随即又恢复了冷漠:“她是照料你的人,却出了差错让你独自跑出来了。三婶怎么可能不罚她?”
闻知齐顿时急了:“可这是我骗她的!”
“这就是规矩。”沈舒颜嘲讽的道,“她没看好你,就该罚!怎么你以为我们沈家像你们家那样没规矩,毒害嫡出子女的侍妾居然还能因为有孕被暂留性命?”
闻知齐站在那里,脸色青红不定了片刻,也顾不得找玉佩和劝说沈舒颜了,跺了跺脚,直接转身就走。
沈舒颜懒洋洋的看了眼他的背影,心想这小子倒是好心,连个使女挨顿打都这么着紧,也难怪……会被个妾坑成这个样子!
被闻知齐这么一打岔,她也没了兴致继续吹风,站起身来回去了。
走到半路
,正好撞见找她快找疯了的江荷月,抓着她裘衣的袖子就哭了:“您这是到哪去了?”
“心里烦,随便走了走。这不就回来了?”沈舒颜平静的道,“我们回去吧。”
她不太喜欢江荷月,倒不全是因为江荷月盯她盯得紧,也不是江荷月伺候她不用心。而是江荷月的特殊身份,让沈舒颜忌惮着婶母卫长嬴,很多时候不得不听她几句劝——实际上她也知道,这正是卫长嬴把江荷月派来伺候她的缘故,因为寻常使女到了她跟前没有敢多半句嘴的。
这对于脾气不怎么好的沈舒颜来说,身边有个需要自己经常按捺住脾气来对待的人实在很麻烦。
但江荷月倒很喜欢她,江荷月跟闻余兰一样,崇敬有学问的人。
脾气不好的沈舒颜因为公认的才学,在江荷月这一类人看来,像她这样的才女尖酸刻薄些那都叫真性情。
这会就一路絮絮叨叨的说这下雪天,沈舒颜的身体又不怎么好,实在不应该老是跑出来的话。
沈舒颜蹙着眉听着,心里实在很烦很烦……
偏偏今日她的麻烦还没结束,才回到自己院子门口,就看到怜菊在那里等着。
沈舒颜心里叹了口气,上前免了怜菊的礼:“三婶叫你来的?”
“三夫人听说四小姐您今儿个一大早就进了园子里,很是惊讶,让婢子来请您过去问问。”怜菊恭敬的道。
“……也就进去转了转,这么点小事,何必惊动三婶?”沈舒颜一皱眉,心想闻知齐怎么这么多嘴的?
但怜菊笑吟吟的丝毫不肯通融,非要她去见卫长嬴不可。
沈舒颜没办法,只好跟她去了。
到了卫长嬴跟前,却不见闻知齐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先走了。
被叫起来后,沈舒颜主动道:“今早看到外头雪霰茫茫,忽然动了诗意,所以就悄悄去园子里走了走,想觅些佳句。哪里想到竟叫婶母挂心了,其实本来没什么事儿。”
卫长嬴抚着茶碗盖子,淡笑着让她坐下说话:“黄姑姑亲手做的玫瑰红枣羹,这个对咱们女子身体好。趁热喝一点吧。”
沈舒颜随便喝了几口,羹里放了蜂蜜,微甜,玫瑰花的香气缠绕齿间,喝下之后全身都暖融融的。
她赞了个好字,卫长嬴微笑道:“我也觉得姑姑做的羹汤好,所以着人叫你过来一起尝尝。”
沈舒颜只好道:“谢婶母惦记。”
“我自有了光儿就一直想要个女儿,偏偏燮儿不但是男孩子,而且顽皮得叫我头疼。”卫长嬴悠悠的道,“所以我向来把你们这些侄女,还有伊人,都尽力当成亲生女儿来看。”
她止住沈舒颜要说的话,轻叹道,“只可惜我再怎么把你们当亲生女儿,却终究不是生你们的那个人!”
“婶母向来视侄女犹如亲生。”沈舒颜沉默了一下,道,“侄女虽然不敏,却也不是不知道的。”
“我不是要提醒你我对你的好。”卫长嬴放下茶碗,示意左右都退下,正色道,“不过你既然也认为我也对你不错,那我今儿就以你母亲的身份,同你说道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