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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大行,新帝登基。
但这改朝换代的新事儿,却未给司空府带进任何欢喜。
宋羽望知道消息之后,甚至病得更厉害了。
因为大夫叮嘱他不可见了风,病榻设在重重的罗帷之后。即使宋在田孝顺,日日亲自为他擦拭身体、更换里衣,又在内中焚起清淡绵长的香料,可卧病久了,宋羽望还是觉得自己的身体上散发出陈腐酸臭的气息。
这种肉体朽坏的臭味,随年岁与病痛发出,是最名贵的香料也无法驱散与掩盖。
他的目光也日渐黯淡。
近来探望他的人,但凡见着他面容,已经是连祝他早日康复之类的话都不忍心说了,惟独道一句“善自珍重”而已。更多的话他们都说给宋在田听,这不仅仅是认为宋在田更有精神听他们的话,实际上都是认定了宋羽望已经拖不了多久、不如去安慰宋在田。
卧于榻上的人论年纪其实还算壮年,可气息微弱得犹如风中之烛,每一时都仿佛下一刻就会断绝。
但每个探望过的人都以为回去之后、甚至在路上就会收到宋家的丧讯,然而宋羽望这样拖着,却还是一天天的拖了下来。
那黯淡的眸子里分明有什么坚持,使他绝不甘心就这么撒手而去。
对于他的这种心情,众人都很能体谅。
比如说沈宣在哭灵结束后去探望他,回了太傅府,就跟苏夫人感慨:“化清纵然此刻到了大限,恐怕也难瞑目。”
苏夫人道:“这是自然的,宋家兄弟少,孙辈既少又小。偏偏如今豁县被流民占据,宋在疆跟宋在水兄妹都不能上京。化清若是一去,江南宋氏本宗在帝都可就只有宋在田一个人支撑了……照你所言,他近来憔悴得很,卫老夫人去年才走,若再添一重丧父之哀,却哪里撑得住?”
“心挂儿女啊!”沈宣叹息,“说来化清年岁与我仿佛,怎么就病成了这个样子呢?”
“他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文质彬彬。”苏夫人叹道,“再说天有不测风云,这种事情哪儿是年岁就能作准的?你看朝中多少老大人不是老当益壮吗?”
沈宣道:“只是他到这个地步了,却还是不肯说他为什么厌恶端木家,实在奇怪。”
“怕是什么不好说的地方?”苏夫人猜测道,“先前那端木无色无礼得很,兴许做了什么极忤逆、偏化清碍着长辈的身份又不方便说?”
大约是这个最可能了。
夫妇两个惋惜了一番宋羽望,就说回自己家的事情。沈宣就提起要把沈敛昆夫妇也打发到西凉去。
这个是从前就商量好了的,但现在苏夫人有其他的意见:“之前你打发明儿跟五房去西凉,无非是当时咱们家筹划着改天换日之事。那时候虽然西凉军已经到了京畿,但御林军人多势众,一旦事泄,或者先帝行什么酷烈之事,怕咱们本宗不慎之下会招致大祸。着他们去西凉,既是磨砺,也是给咱们本宗留点血脉。”
否则沈舒明赌输掉几千两银子,沈宣夫妇即使恨他不争气,小小年纪就往纨绔那儿走,但也不会恼怒到因此把他赶到西凉去。毕竟高门大户,生来锦衣玉食,出入前呼后拥,身边人多了,难免就会学坏。
既然发现了,教训一番,着其改正便是——就
是沈藏厉这一代,十三四岁就染上吃喝嫖赌恶习的人又不是没有,这种事情沈宣夫妇根本就没很当回事,谁家孩子长大不走几回歪路呢?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苏夫人道,“先帝大行,新君登基,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既然如此,又何必叫他们去西凉受苦?再者如今京畿只剩两万兵马,再拨人护送他们,少了咱们不放心,多了咱们人手不够用——上次明儿他们去西凉,那还是苏家念着鱼荫的缘故给补了一批人。”
沈宣沉吟道:“但先前说了六房也要去西凉的。”
“此一时彼一时。”苏夫人劝道,“世道不平,咱们家的孩子,也不是那等心胸狭窄的,他们哪能为这点子小事存下罅隙呢?再说你也知道六媳娘家才发生的事情,那孩子如今跟她母亲一样整天浑浑噩噩的,这次哭灵又病了一场。她那歪歪倒倒的身子哪能经得住长途跋涉哟?他们新婚夫妇的,难为叫六媳留在帝都,打发昆儿一个人去西凉?昆儿的性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可不像锋儿那么体贴妻子,没成亲之前就流连青楼的,这会子娶了妻,妻子却不在身边,哪能不纳人?到时候叫庶子生在嫡子前头,这不是给六房添事儿么?”
沈宣想想也是,就道:“既然这么着,便敲打昆儿一番,让他们留下来吧。”
虽然沈敛昆其后就被喊到父母跟前被狠狠训斥了一番——但知道不必去苦寒而无趣的西凉,还是让他又惊又喜,对于父亲跟嫡母提出的种种要求自然是满口子的答应下来,不过无论是沈宣夫妇还是沈敛昆自己都心里清楚,这些要求答应的快,可真正能做到多少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这消息传到各房后,卫长嬴也替霍清泠松了口气,就像苏夫人说的那样,要是沈宣执意要把六房也赶到西凉去磨砺,以霍清泠现在的身体情况,那真的是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进退两难。
她跟黄氏庆幸了几句,就继续看信——信是娘家才送过来的,这种兵荒马乱、必经之路还要翻山走小路的情况下送来的信,必定是有要事。
所以卫长嬴希望能够把信快点看完好知道详情,但被两个儿子围着的母亲显然是很难专心做完此事的。
已经认得些字的沈舒光伸出双臂攀着她的手腕,硬把信拉低到他站着能够看到的地方,然后从信里挑自己认识的字大声朗读以邀称赞;还小的沈舒燮则抱着母亲的腿又蹦又跳,许是看到哥哥读的信有趣,他努力顺着卫长嬴的腿爬着——卫长嬴索性把他抱到膝上。
于是沈舒燮兴高采烈的“啊呜”一口咬在了信笺上,急得卫长嬴跟黄氏忙不迭的哄他松嘴……
最后好容易抢出来,已经被他口水濡.湿了好大一块不说,甚至有两个字都模糊了。
卫长嬴又气又急,就叫乳母:“把他们先带下去。”
这下子沈舒光立刻扁起了嘴,委屈万分的望着她,不住扯衣角。
而还小、完全不必要顾惜什么体面的沈舒燮,则非常果断的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把眼泪鼻涕毫不客气的朝母亲的衣襟上抹。
“……”卫长嬴只好把信交给黄氏,“姑姑你看完了告诉我吧。”抱起次子按捺住性.子,柔声哄了起来,间或还要摸一摸长子的头,夸他几句,免得他吃味。
好容易把
这两个小祖宗哄得心满意足,终于大发慈悲肯放过她了——黄氏神情凝重的上来告诉卫长嬴:“凤州州城左近出现一股人数过万的盗匪,已经夺了两县。”
“什么?”卫长嬴吃惊道,“凤州乃是上州,这几年也算风调雨顺,怎么会?”
黄氏叹了口气:“据说是因为士族占据田产过多,租税又沉重,加上现在举国的例子,这才……”
卫长嬴诧异道:“不是打从前年起,祖父祖母就令族里田产都减租税了?”卫家是凤州最大的士族,族产占了全州十之六七。照理来说,既然卫家减了租税,那等于全州都受惠了。
“族人大抵阳奉阴违。”黄氏苦笑,“那时候大老爷身子还没全好,阀主跟老夫人心思都放在了大老爷身上。后来大老爷痊愈了,但时局又乱了。未久,阀主又伤了足……等发现时,盗匪已经成了气候。”
卫长嬴沉默了片刻,道:“那现在家里打算怎么办?”
“老夫人将私兵临时交给莫彬蔚,倒是夺回了一县,大大震慑了那些盗匪。但夺回来的县没人坐镇,莫彬蔚一退军,又被占了去。”
“族里怎会无人可用到这地步?”卫长嬴不禁愕然,她想了想,道,“卫青族兄呢?”
黄氏道:“老夫人说,不仅仅是无将可用,兵力也不够。如今这世道还不知道要乱多久,自要谨慎着兵力不可损耗过度。毕竟州城是最重要的。”瑞羽堂老老小小可都在凤州州城里啊!
卫长嬴紧紧蹙起眉来,不禁喃喃道:“这可要怎么办才好?”
“老夫人说,咱们家藏粮不菲,瑞羽堂中又有许多井水,如今还有莫彬蔚为将,单守州城应该没问题。”黄氏道,“老夫人写信来倒不是为了求助,而是让您放心娘家——虽然凤州那儿也大乱了,可只要有老夫人在,都不必您操心呢!”
顿了一顿,黄氏又道,“老夫人听说您有了两位孙公子,欢喜得很,却遗憾道路阻隔,四孙公子的礼是暂时没法送来了。不过闻说您跟公子都好,老夫人也就放心了。”
卫长嬴听明白祖母的意思了——宋老夫人千里迢迢送这一封信来,完全是怕自己听说凤州不靖之后,撺掇纠缠丈夫或公公出兵相救,以至于与夫家发生争执,从而影响了跟夫家之间的和睦。
她心头一酸,道:“都什么时候了,祖母还要这样为我操心。”
“为亲生骨肉忙啊,听着累,其实也是福气,少夫人您如今可不是最有体会了吗?”黄氏微微笑着道,目光就看向门外——才被带下去的沈舒光正拉着弟弟大呼小叫着,在廊上噔噔噔的跑来又跑去,吵得人对面说话都快听不见了,两个孩子却自得其乐得很。
卫长嬴被这话说得愁绪大减,苦笑着道:“我如今倒是很希望夫君他能早日回来,也叫他看看这两个宝贝。”
沈藏锋去年领兵赶往燕州的时候,沈舒燮才满周,还只是勉强能走几步、偶尔说几个词,远不及如今走跑稳当,纵然沈舒光起头,他跟着也闹不起来。但现在这次子已经三岁了,实际上也满了一岁半,跟着沈舒光这个调皮的兄长,两个孩子只要醒着就没有安静的时候。
闹得卫长嬴头疼起来,就开始怀念丈夫在时,只一个眼神就镇住长子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