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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明殿。
帝都的二月,娇花嫩.蕊已显,团团簇簇于每一处浓淡浅绿之中或之上。未到葳蕤,却已缤纷。
东风送来芳菲与春泥的清新气息,宫墙之类却仍旧残留着冬日的寒意。这样的寒意中,又带着脉脉春情——是因为宣明殿中旖旎的新乐,宫廷乐师以巧妙高明的技法,弹奏出引人心醉的靡靡乐声,和着歌妓清亮甜脆的嗓音,似有似无、似无似有,悠悠传出。
歌吹吹入殿前宽阔的广场,两名紫袍金冠的老者垂眉敛目,神情毅然的跪在汉白玉栏杆下,手持牙笏,跪姿端正。
这两人中左侧之人体态肥胖,皮色白皙,细眉长目时或开阖,虽然因为跪久了神色略显疲惫,然而凝视前方的目光平静如初,这正是太师端木醒。大魏朝政实际上的主持者。
右侧的老者高而瘦,面容清癯,虽然衣紫佩朱,仍旧难掩书卷气息,正是司徒卫煜。
在他们略后些的位置,是后一步赶到的太尉刘思怀,身材高大魁梧的太尉虽然年过花甲,鬓只微霜,浓眉虎目不难揣测其顾盼之间是何等赫赫生威。但此刻,刘思怀却收敛了所有锋芒,只默默跪于端木醒身后。
在三人之后,黑压压一片是朝中百官,俨然大朝也似。
除了明沛堂与扶风堂、以及需要照料开春之后就一直卧病不起的司空宋羽望的江南堂外,百官基本是齐了。
虽然沉默,然而此刻的殿外,却有着无言的压迫。
一点一点的,压向大殿之中。
只是一个时辰过去了,又一个时辰……殿中始终寂然无声。
倒是沈、苏两家人随刘思怀之后赶到,一起参与跪宫——对于沈宣来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端木醒与卫煜已经把八成文武都带过来了,为国事百官跪宫,沈家苏家却不在其内,传了出去,举国都要以为沈家苏家胆怯或罔故国人死活都是轻的,这可是青史留下怯懦糊涂之名的大事。
为了几百年攒下来的家族名声不至于在自己手里蒙羞,这两家虽然对于圣上会被跪宫逼迫到不以为然,此刻也不能不过来做一做样子。
到第三个时辰时,日影已西斜,跪宫诸人里,已出现了身体不适、或昏倒在地、或靠着同僚才能勉力支撑的情况。然而宣明殿的大门,还是紧闭着,俨然无所知,亦无所觉。
仿佛殿中人沉迷于美姬艳嫔们的环绕,完全不知道殿外已有满朝文武长跪请命。
一直到天快黑时,才有一个手持银丝拂尘的绯袍内侍,拢手于袖,横拂尘肘间,满头大汗的出了殿,匆匆行到汉白玉栏杆边,低声道:“诸公还请回去吧,圣上……圣上去明光宫探望贵妃娘娘了!”
明光宫的位置靠近太后所居的徽淑宫,距离宣明殿颇为遥远。圣上选择在这时候去明光宫,用意分明。
端木醒与卫煜对望一眼,眼中满是苦涩……内侍的话声虽然轻,但百官跪宫一日才有人出来,此刻都是屏息凝神的倾听着。刘思怀、沈宣、苏屏展等人都听得清楚,不禁发出无声长叹。
场中寂静
了片刻,端木醒却还是摇了摇头,沉声道:“无妨,我等继续等着圣上归来就是!”
见他这是铁了心要耗下去了,内侍不禁急道:“夜深露重,老太师年岁已长,这又是何必?圣上起驾前已经说了,今日会在明光宫安置!”
“那老夫就等到明早圣上还殿宣明!”
“圣上若在明光宫盘桓数日呢?”内侍摇了摇头,道,“圣上心意已决,太师与诸公何苦如此?不瞒诸位,圣上方才闻说诸公携百官在此,甚是……甚是不喜!”
但端木醒是铁了心,任凭内侍怎么劝说,就是不允离去。在跪宫诸人里,端木醒官居一品又身为一阀之主,论辈分居长,论年纪也是最大的几人之一。他不走,那些想走的人也丢不起这个脸,只好一起陪跪。
如此到了夜半,场中已经横七竖八倒了十几人。端木醒的身形也佝偻起来,偶尔回望因体力不支倒下的同僚,目光悲怆却坚持……沈宣委实看不过去,与苏屏展使个眼色,翁婿心意一致,苏屏展便移膝上前,轻扯端木醒袖子,低声道:“端木兄,我有一言,可否听之?”
许是因为长跪之下体力已经到了极限,端木醒摇摇欲坠,无心寒暄,沙哑着嗓子道:“苏贤弟若是要劝老夫罢手,老夫却不能从命。”
“我等跪宫于此,为的不过是燕州安宁。”苏屏展当然是为了劝说端木醒设法下台才开口的,但端木醒既然已经先拒绝了,他就换个说辞,道,“但圣上执意不听,如今更是远走明光宫相避,难道就这样一耗数日、任凭陆贼坐大不成?”
端木醒叹了口气。
他已经猜到了苏屏展的意思。
果然苏屏展声音更低:“百官于此,可见人心可用。圣上平素就不问政事,何不……?”
“难道只能先斩后奏了么?”端木醒望着黑漆漆的宣明殿,怔怔的道。
他也是一阀之主,在士族中的地位资历,与沈宣、苏屏展都是平起平坐的。然而他对于大魏却不似沈、苏这样淡漠。即使端木家同样因为被圣上猜疑受到极大的打压,以至于族中杰出子弟都不敢表现,但端木醒却是真心希望大魏能够继续延续下去的。
这跟端木醒乃是从先帝末年就辅政、这大魏天下近几十年来基本上是他一手在打理有关。
天下是申氏的天下,至少名义上如此。
可这天下实际上的打理者,却是端木醒。
从先帝懿宗晚年起,还年轻的端木醒在家族的支持上踏上重臣之路,开始了代替怠政君主治理这泱泱天下的生涯。
几十年呕心沥血,即使端木醒并非完全清廉自守,很多时候他不得不妥协于士族共同的利益以及端木家的需要,然而对于自己倾注毕生心血的皇朝,又岂能毫无感情?自僖宗起,至于今上,三代君主无一勤政,个个长年居于后宫,终日宴饮,只问酒池肉林、美人如玉,不问苍生不问社稷。
御书房中尘积数尺,太师府中却早已习惯了书房之中灯火通宵达旦、终夜幕僚不绝。
辅佐两代君主,惯执朱笔
批注。
斡旋于错综复杂的士族、宗室、庶民之间,于重重负累里、于风雨如晦中,挣扎着维持大魏的运转与持续——似乎这种维持已经成了习惯。哪怕明知道跪宫这种方式必然会让圣上认为这是士族在逼宫,导致本就因燕州城一事对阀阅疑心日趋严重的圣上震怒且选择反对到底。
但……
端木醒还是抱着万一的指望。
他不希望大魏衰落,更不希望大魏灭亡。
他希望圣上能够幡然醒悟过来,明白何谓急、何谓缓……
毕竟连太子面圣都失败,哪怕端木醒私下求见圣上哀求,其结果也无非是一样。
跪宫。
这是他所能够想到的唯一方法,急病乱投医也好,心存侥幸也罢。
总而言之,端木醒此刻已是走投无路。
锦绣端木跟凤州卫氏一样,文风昌盛之家,没有擅长武略的人才。
否则苏屏展能够想到先斩后奏,端木醒又怎会想不到?
但就像圣上不放心刘家一样,端木醒也不会放心刘家人带东胡军攻打燕州。
所以必须换将。
可能够取代刘家人统帅东胡军的,只有沈家、苏家的人才可靠。因为若是换上庶民出身的将领,万一学陆颢之了怎么办?刘家训练出来的东胡军虽不会随同其叛变,但这人若故意指挥东胡军败于陆颢之之手来做进身之阶呢?
纵然将其家眷控制了,但如今的局势这么做,必然会让朝中其他庶族大臣寒心!
人心一散,单靠士族哪里维持得了这偌大皇朝?
更不要说若非同样出身阀阅的主将,即使带着东胡军打下了燕州……那时候也未必压得住阵脚,届时,跟刘家人带军又有什么两样?
可端木醒私下与沈、苏商议,两家却全装起了糊涂。
毕竟在这两家看来,就算燕州夺回来又如何?天下已乱,国无明主,也不过是多拖些日子罢了,还不如省点功夫。
最重要的是圣上分明就是老糊涂了,前年士族联手易储时,圣上还存着一分清明,退让了。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圣上还打算让燕州暂时落在陆颢之手里好拖垮刘家……这种老糊涂的圣上最难伺候不过,一个不小心他盛怒之下直接下旨赐死你,你是反是不反?反的话,沈家立刻就被推上风口浪尖不说——西凉军还没找到理由进入中原呢!不反的话,难道就这么等死么……
何况世道既乱,能够让刘家削弱几分也没什么不好……
总而言之,端木醒不能说动沈家苏家出人领兵,他带人在这里跪宫,既是跪给圣上看的,也是跪给沈家、苏家,跪给满朝文武看的。
此刻听苏屏展松动了语气,端木醒却仍旧没什么喜色,疲惫的道:“那么苏贤弟打算几时……”
话没问完,却听苏屏展淡淡的道:“端木兄误会了,弟之意,是说燕州之事,咱们自处之就好,何必劳烦圣上?岂不知这些年来,圣上久居后宫,鲜少过问外事,已成定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