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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三日,刚刚下过一场小雪的京都城内,满目尽是暗淡的颓败死气。
曾经精致整洁的棋盘状街道,到处都堆满了垃圾和尘土;曾经古朴典雅的沿街房屋,有一大半沦为了残破废墟。其中有一部分是毁于战火,但大多数却是被公卿和皇室强令拆掉,以便于搜集梁柱、浮雕、金箔、镂空饰板等高级建材,兴修各自的豪华宅邸与恢弘宫殿——就在这一派生灵涂炭的烽火乱世之中
不到半年的时间,京都的三十万市民,就已经在饥荒、战乱、瘟疫和苦役的残酷扫荡之下,死得只剩下不足五万人。公卿贵族们新翻修的每一间宅邸和殿宇下面,都埋着触目惊心的累累白骨。
在这片悲催的残垣断壁之间,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病死饿死,前几日下了一阵小雪,在瓦砾堆之中有多了一批路倒尸。许多市民只能依靠点燃从废墟中拣来了废纸碎木取暖,啃着好不容易搞到的树皮草根充饥,或者索性气息奄奄地躺在墙根边上等死……因为极度的饥饿,有些人的肚皮鼓得比气球还大,四肢和躯干却瘦得皮包骨头,虚弱得看上去只要一阵风就能刮走。
腐烂的尸体,遍地的垃圾,到处都是一片令人侧目的狼籍景象。浑浊的空气中,四处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臭气,即使有凛冽的西北风时时扫荡,也难以将这让人作呕的气息驱散。
绵延近半年的残酷战祸,让京都城内缺医少药,疾病丛生。加上粮食的匮乏,大多数人的身体都很虚弱。更糟糕的是,由于那些“勤王义士”和残存的土豪坞堡,都把遭到屠戮的尸体丢进河川内,导致流过京都的河流,都变成了严重富营养化、充斥着各式毒素的浮尸水。而少数几口清洁甘甜的水井和泉眼,又都被权贵和武士集团霸占,寻常市民根本不能染指……于是,全城百姓就这样每天啃着树皮草根和老鼠虫子,喝着臭气熏天的浮尸水,蜷缩在四面漏风的废墟危房内,若是能够不生病反倒怪了
在八十多里外的大阪城,虽然也是同样的饥民塞巷、哀鸿遍野、无医无药,但至少还有专门的人在负责收拾尸体,有官府施舍的热粥供给难民,并且还派人四处撒石灰水防疫。
而在京都城中,却没有哪位公卿在宴饮娱乐之余,还有心思去管这种小事。由于随时随地都有人死去,而活着的人也奄奄一息,无力掩埋,因此随处都可以见到残缺不全的新鲜尸体,身上的肉都被割去大半,露出森森的白骨,也不知是喂了最近群聚京中的野狗和乌鸦,还是填了其他难兄难弟的肚子……
当然,即使是在这座弥漫着死亡与破败的城市之中,也有一片相当整洁幽静的地方。那就是以皇宫为中心的公卿世家聚居区,每天都有公卿的家丁清扫街道——毕竟没有哪个权贵会喜欢呆在老鼠窝里面。
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之下,那些刚刚落成不久的豪华宅邸和宏伟宫殿,凌驾于四周灰蒙蒙的破烂贫民窟之上,显得尤为壮丽华美,屋顶和墙壁装饰的金箔银饰,熠熠生辉地反射着夺目的金光,犹如一串璀璨的美丽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斑斓迷离的绚丽光彩。
若是在前几日,或许还会有吃饱了饭没事干的雅客骚人,对着这“盛世气象”的奢华宫殿赋诗一首。但在得到了伏见城前线传来的噩耗之后,纵然是再怎么神经麻木的家伙,都知道这代表着朝廷是大厦将倾、再难回天。对于聚居城内的皇族公卿,更是意味着灾难就要临头了。
而那些在破屋子里奄奄待毙的普通市民,却从中隐约看到了一个翻身的机会……
一股汹涌而混乱的暗流,正在这座颓败的城市之中悄悄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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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大内.紫宸殿
伴随着召集群臣的清亮钟声,讨论前线军情的朝会,又一次在此处紧急召开,绯衣紫衣的公卿权贵云集一堂,满眼都是一派名士风度的峨冠博带。
只是与前几日的那次御前朝会不同,诸位公卿殿上人的脸上,已经无法再继续保持那种从容淡定的表情,而是充斥着掩饰不住的彷徨和惊惧。就连端茶送水的几个殿上童,也是吓得小脸煞白,满头冷汗潺潺而下,即便是铜鼎中徐徐飘散的淡雅檀香,也无法让他们凝神定气,使一团乱麻的心神恢复常态。
——根据刚刚传来的消息,三万穷凶极恶的敌军,已经进抵京都郊外,随时可以攻入城中了
上一次在紫宸殿议事的时候,朝廷的三路大军虽然已经尽数覆灭,西洋鬼畜和关东贼寇的数万兵马也已经聚集大阪作势待发。但从大阪到京都,毕竟还隔着八十多里的路程。本着能挨过一时是一时的鸵鸟想法,大多数公卿们还是幻想着敌人会畏惧于朝廷威严,暂时屯驻大阪观望时势。而前不久上表效忠朝廷的西国各藩,也会再次组织起勤王大军进京救驾,届时或许还能将不利的战局重新扳回来。
因此,只要能够利用地势顽强阻击敌人若干时日,未来可能还有一线希望——当然,这种风险度如此之高的任务,诸位尊贵的名门公卿们是不屑于主动承担的。正好这时候有个没见识的虾夷粗汉,居然千里迢迢过来顶缸。朝臣们自然是从善如流,唾沫横飞地一番忽悠,把这厮推上去送死,为朝廷争取时间,也好圆了这些义士们“尽忠朝廷、七生报国”的心愿……
——遗憾的是,所有坏主意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在被人发现它们是坏主意之前,它们看起来都像是好主意……而等到真正发现它是一个坏主意的时候,往往已经太迟了……
于是,在这一片自欺欺人的乐观氛围之中,朝廷上下几乎是什么准备都没做,就懵懵懂懂地拖延到了今日,才发现敌军已经不战而下伏见城,扎营于京都南郊不过十里之外,哪怕站在京都的城门口,都能看到西洋鬼畜的侦骑在田野间游荡。甚至已经打破了一座位于南郊的皇庄,将其劫掠一空。
到得此刻,伏见城和京都之间,已是再也无险可守。京都城防也是多年不曾修葺,根本顶不上用场。而幻想中的西国各藩勤王之师,却是连个影子都没有。诸位公卿贵族就算再怎么闭目塞听,也已经实在是没办法继续醉生梦死、逃避现实,对敌人埋头装鸵鸟视而不见,而是不得不正视当前这残酷的现实了。
只是这现实也未免有些太残酷了,残酷得让他们感觉还不如继续装糊涂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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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子野心果然是一帮狼子野心的悖逆之辈枉费朕如此厚待那北条氏彦,不惜破格封官许愿,竟然还是毫无效忠朝堂之意真是岂有此理?”
自从派遣北条氏彦进驻伏见城拒敌以来,仁孝天皇心神焦躁地等了几天战报,最后却听闻北条氏彦和他那一干虾夷蛮子,竟然不动一刀一兵就临阵倒戈,主动献出了伏见城投降敌军,还绑了自己派去做监军的藤原梅竹,献给敌将充当投名状……登时将这位心高气傲的陛下气得是眼前一黑,险些当场中风晕倒。
——只是这位陛下似乎从来不曾反省一下,人家千里迢迢从虾夷岛一路杀过来,且不论本心如何,至少也是表现得一颗红心向太阳了。
可你却既不给粮草,也不给军械,甚至连赏钱都如此吝啬,搞得人家入不敷出,就只拿出几个空名号去糊弄这帮乡下人,再塞了一堆活着浪费空气死了浪费土地的杂兵,就让北条氏彦去破破烂烂的伏见城打“自助战”,临行之前还要抓紧时间,从“虾夷义军”的营地里想办法刮出些东西,以免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人家又不是超级犯贱的抖m受虐狂,凭什么要给你这般剥削啊?
照着这种叫人寒心的搞法,不管换谁去驻守伏见城,都该想法子倒戈跳槽了……
总之,此刻的仁孝天皇陛下,当真是又惊又怒,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更是变得狰狞无比。
待到群臣聚集,天皇已是暴躁至极,也顾不得什么风雅仪态、天子威仪了,随手扯掉了悬挂在御座前的竹帘,就提着天皇御用的草薙剑,绕着朝堂疾步而行。每走到一位公卿朝臣的身前,他便会停下脚步,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熊猫眼,神经质地问上一句:“……敌寇已至京郊,不知爱卿有何良策退敌?”
只是跟上次军议的时候一样,诸位朝臣们还是默不作声,一个个不约而同地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地以扇掩面,似乎是全神贯注地在欣赏着各自折扇上的字画,却就是不愿意开口吐出一个字。
——事已至此,一切宏图大计皆休,又还能有何良策?
仁孝天皇提着草薙剑在殿内转了好几圈,却是一个能给他排忧解难的谋臣也没有,气得他须发倒竖,举起草薙剑就朝半空胡乱挥舞,口中高声叫道:“……当今伏见城破,京中已可见敌踪眼看着朕之都城已是危在旦夕而汝等坐食朝廷俸禄多年,值此危急关头,尔等竟然,竟然……咳咳咳咳……”
似乎是由于过度激动,急火攻心,仁孝天皇话到半途,突然间伛偻起身子连连咳嗽,随即更是被一口浓痰卡在了喉咙口,苍白的面色转眼就憋得通红。群臣见状大惊,赶忙一拥而上,将摇摇欲坠的天皇陛下搀扶住,然后分工合作,一个个捶背的捶背,揉肩的揉肩,按胸的按胸,好容易才帮他顺过气来,却又被天皇一手推开,挥舞着宝剑继续呵斥怒骂,只得继续低头挨训。
仁孝天皇站在堂中歇斯底里地好一通发泄,吓得殿上群臣一个个面如土色、讷讷无言,胆小的至汗流浃背,两股颤栗。然而天皇又一次追问退敌良策,却还是得不到半句有用的回应。让这位陛下当真是怒气填膺,血涌入脑,恨不得当堂抽出剑来,将这班庸碌废物统统都砍得血溅五步。
只是殿内的群臣也实在为难,眼下京城之中,除了一干只会吟诗作赋、混吃等死的名门公卿,就只剩下长州藩的两千奇兵队还算像个样子。朝廷手中是既缺勇将,又缺精卒,连粮食兵器都不敷使用,城防工事又破败得形同虚设,而却有数万强敌骤然来袭,纵然诸臣智计百出,又能如之奈何?
然而,看着天皇陛下的神情愈发不对,一张圆脸涨得通红,握着草薙剑的手背上青筋爆出,群臣唯恐这位圣上当真在殿上拔剑砍人,彼此交换几个眼色,只得让掌管京中唯一可靠武力的奇兵队长,此次被破格允许上殿议事的检非违使绯月宗一郎,硬着头皮起身出列,俯首启奏道:
“……陛下,蛮夷之辈,自古畏威而不怀德,那些虾夷蛮兵诈称忠义勤王,实则居心叵测,以至于临阵投敌,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往事不可挽回,而今大敌当前,正是朝廷需要精诚团结的时候,陛下万万不可挟私愤迁怒臣下,让我等为难……”
“……为难?哼哼朕在这里责问几句,就让汝等为难?分明是汝等在为难寡人”
仁孝天皇冷哼一声,在大殿中央拄剑而立,目光炯炯地环顾着众位朝臣,“……尔等在平日里趾高气扬、清谈不休,自以为智谋无双。到得如今这般境况,却只会面面相觑,不发一言。眼下城外险要关卡尽失,敌我兵力悬殊至极,朝廷社稷危在旦夕,不知绯月爱卿又有何良策退敌?”
“……这个……恕臣智拙技穷,赞画无功,有负陛下圣恩,真是罪该万死……”
绯月宗一郎苦笑着喃喃退下,于是当即又一阵满堂死寂,眼看着天皇就要暴怒,一位品级较低的公卿,见着排在前边的大官儿不肯吱声,便径自出列,往前两步,高声奏道:“……请吾皇息怒以臣等之见,来袭的敌寇多达数万,而京都城中兵马不足三千,强弱悬殊,实难抗衡。为今之际,只有指望西国各藩的援兵。臣与九州岛日向国豪族素来交好,故而特此请令为使,愿意为朝廷不辞劳苦,远赴求援”
虽然此人所言甚为慷慨,其实不过欲借此机会逃出京都,跑到别处观望形势罢了——数万敌寇已经近在咫尺,此时再出使外藩求援,不要说这援兵是否能求到,即使真的组织起勤王之师,从整军筹粮到开拔上路,最少也要一个月时间……而朝廷在京都又哪里还能守得住这许多时日?
他的这般阴私心思,虽然在言语中掩饰得不错,但其他公卿也都是成了精的老滑头,又岂有推敲不出来的?于是群臣当下便茅塞顿开,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进言要为朝廷效力,有人请往长州,有人欲去长崎,有人愿赴萨摩,甚至还有人要远赴高丽国去借外兵,一心都只想着如何逃离京都这块死地。
一时间群言汹汹,气得天皇一声冷笑,“……嘿嘿,贼兵尚未入京,众位爱卿这就都要弃朕而去了?莫要欺寡人愚昧无知驰书请援,一介使者足矣,何须劳动诸位大驾?”
——不得不说,这位仁孝天皇陛下虽然平时一向糊涂,做事也令人齿冷,但若是真正到了紧要关头,长期处于瘫痪状态的脑细胞还是能激活一部分,让他暂时精明上一阵的。
因此到得此时,仁孝天皇终于难耐怒气,“噌”地一声拔剑出鞘,狠狠地砍在殿中的柱子上。只是他平时养尊处优惯了,缺乏锻炼,实在没多少力气,才举臂砍了几剑,勉强擦破漆皮,留下几道泛白的浅浅痕迹,就已经是气喘如牛,满身都是直冒的虚汗,也不知道是累的,抑或是气的,又或者惊吓出来的。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天皇喘息一阵,便提着宝剑,逼视着诸臣,厉声喝道,“……朝廷倒幕复兴之事,乃是我等君臣共谋之终生大业一旦朝廷倾颓,这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还请诸位不要只想着自家老小,若是再有临阵脱走之辈,请试朕之利刃”
殿下的群臣听得此言,不由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哪里再敢说一个“去”字,登时就是死一样的寂静,各个心想:“如今朝廷既没有兵马,又没有粮草,这京都如何守得?你说不让走,可万一事到急处,这脚生在我的身上,我不会自己想办法跑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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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票票、打赏、推荐都不给力,于蒸笼中汗流浃背抽空写文章的老老王感觉好郁闷啊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