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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仲宣现下坐在椅中,只觉得一颗心还是颤的,一双手也还是抖的。
方才他拿了寿礼,正打算自书斋前往前院去对吴氏贺寿,只是还没过月洞门,就先听到梅园里面有人在说话。
声音虽轻,可他还是立时就能听得出来那是简妍的声音。
他下意识的就顿住了脚步,透过墙上的漏窗往梅园里面望了过去。然后他就看到了一脸震惊僵立在原地的简妍,以及背对着他的秦彦。
只是秦彦此时口中说的却是,我是张琰。
徐仲宣原本还很是不解秦彦的这句话,但随后再听得简妍和秦彦二人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他只觉得惊世骇俗,几欲不能站稳。便是随后因着四月和秦素馨找了过来,简妍和秦彦止了话,随同她二人一起出了这梅园之后,他还是依然呆呆愣愣的站在这墙壁后面没有动弹。
齐桑找了过来的时候,就见得徐仲宣正将整个身子都靠在了墙上,面上神情也甚是古怪。
他只以为徐仲宣这是胃又开始痛了,赶忙的飞跑上前来扶住了他,问着:“公子,是不是您的胃又不舒服了?”
方才徐仲宣说想先去徐妙锦的凝翠轩里看看她,吩咐着他收拾完书斋之后就来凝翠轩里找他。可是这么会的功夫都过去了,公子倒怎么还是在这里呢?莫不成是他一出了书斋的门就觉得胃里不舒服,然后一直站在这里歇着?
齐桑待要问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给他看看,就听得徐仲宣轻声的在说着:“扶我回书斋。”
齐桑忙应了一声。也顾不上会不会误了吴氏寿辰给她送寿礼的事,忙忙的就扶着徐仲宣转身回了书斋。
一路上徐仲宣的脚步似是有些不稳,几次趔趄。但等到齐桑扶他回了书斋,坐到了圈椅中时,他面上的神情已趋于平静。
齐桑并不敢问什么,只是忙忙的泡了一盅茶过来,放在了他的手边。
徐仲宣捧着茶盅的手依然还是在微微的颤着,不过等到一盅热茶慢慢的喝了下去之后,他终于是恢复了常态。
他放下了手里的茶盅,闭上双眼,身子往后靠在了椅背上,伸手捏了捏眉心,然后唇角微微的扯了一个弧度出来。
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借尸还魂?竟然还不是这个朝代的魂魄,而是数百年,甚至是数千年之后的魂魄。
以往他也并不是没有看过志怪小说,可里面也只不过是些山精狐怪、怨魂厉魄之类的故事。自然借尸还魂这样的也有,不过像简妍和秦彦那样,自未来不知道多少年而来的异世魂魄却是没有见到过的。
他想起了简妍在玉皇庙时对他所说的那些话。所以果然,他和她并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所以自然是有许多的东西从根上就不一样。这也就为什么难怪简妍的想法会与这时代其他的女子不一样的缘故了。
因为她压根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啊,她只是一缕来自异世的魂魄而已。
而现下她找到了他的同类,更何况这个同类还是她喜欢的那个学长,所以她现下心中哪里还会有他半分的影子?
徐仲宣捏着眉心的手一顿,但随即又苦笑了起来。
是了,其实想来,纵然是他身居高位,手中权势无边,在外人眼中看来自然是艳羡无比的,可也许这一切在简妍的眼中压根就是不值一提的。
她也许一直就瞧不上他的这些。更不说自己先前竟然想过让她为妾的念头了,这些落在她的眼中只怕都是要嗤之以鼻的。
那时她不是就曾说过,她想要的东西他给不了?当时他却只觉得她是在说大话而已,信心满满的就想着,这天下间有什么是他给不了她的?可是现下想来,他甚至是连她到底想要什么都是不知道的。
徐仲宣一刹那有一种自己是一种跳梁小丑的感觉。蹦上蹦下的以为自己十分的了不得,想着让简妍依附他,想着夫荣妻贵,可是到了,人家压根就从来没有这么个念头。
所以这一切到底又算是个什么事呢?徐仲宣唯有苦笑。
“公子,”耳听得齐桑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旁侧响起,“您现下还觉得难受吗?”
徐仲宣睁开双眼,放下了捏着眉心的手,起身站了起来。
“无妨。随我去给老太太贺寿吧。”
吴氏正在陪同着众位前来向她贺寿的女眷一起看戏。这时有丫鬟上前来通报,说是大公子来了。
吴氏忙说着快请。周边的一众女眷也忙转头望了过来。
靛蓝色的圆领襕衫,玄色的丝绒鹤氅。面上是淡淡的温和笑意,举手投足之间优雅有度。
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是个琳琅珠玉,芝兰玉树般的人物了,更何况他还身居高位,是本朝建朝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年仅二十五岁就坐到了吏部左侍郎这样的官职。一时在座的众位太太哪一个不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徐仲宣向吴氏行了礼,又双手奉上了自己的寿礼,恭敬的说了祝寿的话。
吴氏命丫鬟接过了寿礼,也是一脸慈祥的与他说了几句话。最后又和蔼的说着:“今日这戏班子唱的戏我觉着还好,不然你也留下来点一出戏,看一会儿?”
在外人眼中看来,这两位实在是祖孙和睦。
徐仲宣摇了摇头,笑着回道:“在座的都是女眷,孙儿在此多有不便。且前厅还有客人,孙儿也要去前面同他们打声招呼,容后再来陪祖母看戏罢。“
吴氏也并没有强留,只是又说了两句话便让他走了。
徐仲宣离开的时候,眼角余光瞥到简妍正和一名女子站在一株茶花旁说着话,旁侧不远的地方站着秦彦。
以往简妍同他在一块儿的时候,便是面上再有笑意,眉眼之间总还是有一层淡淡的阴郁。可是现下的简妍,她面上的笑容看起来真诚自然,哪里还有半点阴翳的影子?
想来秦彦就是吹散她眉间阴翳的那阵清风吧。
那自己又算是什么呢?自作多情?
徐仲宣垂头低笑,只是还是忍不住的侧头往简妍那里望过去。
她穿了淡紫色折枝梅花纹样的杭绸对襟披风,牙色的百褶裙,站在那里盈盈浅笑,素雅端庄之中竟还有几分娇俏之意。
她之所以这么高兴,是因为知道秦彦正是她的那位学长的缘故么?
再是看看站在她不远处的秦彦。少年长身玉立,清俊雅致,风采卓然。
两个人确然是金童玉女一般的相配。
只是为什么就是觉得很刺眼?心中也是不舒服的很?
徐仲宣忽然招手叫了齐桑过来,微微俯首在他的耳旁说了几句话。
齐桑听了他的话,忙走到秦彦的面前垂手恭敬的说着:“表公子,大公子请您随他一块儿去前厅相见众位客人。”
旁人犹可,独简妍一听到大公子这三个字,立时只觉得心尖上一颤。
她抬了头望过去,就见徐仲宣正站在前面不远处的长廊下。只是廊前有一株疏影横斜的梅花,所以她看不清他的样子。
他是何时来的?有没有看到她?若是看到她了竟也不想和她说话,只是遣了齐桑过来对秦彦传话?
明明她先前想的是她要和徐仲宣疏离,最好只是见了面点个头便各自走各自的路,这样于两个人都好。只是现下两个人之间真的是这样了,她却又觉得心头万般的不是滋味。
似是连着打翻了醋坛子和酱油瓶子,酸酸涩涩的滋味一起涌上了心头。
秦彦已是随着齐桑走了。简妍眼见得秦彦到了廊下对徐仲宣行了礼,徐仲宣对着他点了点头,随后便转身率先走了。
他竟是连一个目光都吝啬于给她的了。
简妍觉得眼中有点发酸,忙掩饰性的低下了头去。
周盈盈便问着:“简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吴氏寿辰,这若是搁在往年,周元正估计也不会当一回事。只是现下皇帝调任徐仲宣为吏部左侍郎,这其后的用意可就值得探究了。所以他便遣了周盈盈过来贺寿,左右周盈盈近来与简妍的关系好,两个人见一见也是好的。
方才简妍便是一直和周盈盈站在这里说话,这会听得周盈盈问她,她便抬了头,面上虽有笑意,但细看却有一丝勉强在内:“没事。只是刚刚眼睛被风沙给迷了一下。”
周盈盈显然是有些心不在焉的,眼睛只是一直往长廊那里瞧,所以她并没有细究简妍面上勉强的笑意。
只是过得片刻之后,周盈盈似是下定了决心,终于是开口问着简妍:“方才站在那里的那位公子是什么人呢?”
简妍一时并没有反应过来,只以为着她问的是徐仲宣,心中还微微沉了下去。过后弄明白她问的是秦彦之后,立时就觉得心中轻松了不少。
“他叫秦彦。”她面上微微的笑着,和声和气的说着,“是大太太的娘家侄子。今年秋闱刚考中了的,所以便来了这里,准备着明年的会试。”
周盈盈点了点头,面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这般年轻便考中了举人,想来他的学问定然是极好的。”
简妍笑着没有接话,心中却是想着,他的学问自然是极好的。当年高考的时候他可是全市状元呢。她们这一帮高三的学弟学妹可是被老师拿着他做例子说了一整年呢,谁不认得他?又有谁不羡慕他?
而周盈盈再一次下帖子请了简妍出去玩的时候,也让她叫了秦彦一起,说是想与他结识一下的意思。
简妍心中自然是为秦彦高兴的。
她这些日子与周盈盈接触下来,发觉周盈盈这位姑娘虽然是面上看着温婉柔和,但其实内里性子爽朗,隐隐有不让须眉之意。又并不因着自己是首辅大人的侄女儿而拿乔作势的,她心中其实是甚为喜欢与周盈盈在一块儿说话的。
但是秦彦却是有些不乐意去。
简妍就劝导着他:“周姑娘是周大人的侄女儿,且周大人对她甚为宠爱。你多多的与她接触一些,往后通过她再见一见周大人,若能得他赞赏,对你青眼有加,于你往后的仕途大有益处。”
秦彦望着她,目光有些尖锐。
简妍不知道他这是何意,忙问着:“你这是怎么了?”
“简妍,你变了。”秦彦的面上冷冷的,声音也是冷冷的,“我记得以前我们班曾有个男同学仗着自己的父亲是高官,下了晚自习的时候去堵你回去的路,被你不管不顾的一巴掌扇了过去。那时你趾高气扬的对他说的是,我管你爸爸是个做什么官的,那也别想在我面前得瑟,还拿来压我。可是你现下怎么这般的攀附权贵?”
简妍一听,又是气又是急,忙解释着:“我并没有要攀附权贵的意思,更没有让你借着周姑娘攀附权贵的意思。只是你有才学,为什么不能找到一个赏识的人呢?毛遂尚且自荐呢,多结交一些于自己有益的人,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更何况他现下毕竟只是个州同知的庶子,在这朝中又有什么背景呢?若能得周元正青眼,岂不是一件很好的事?
只是这样的话简妍并不敢对秦彦说。
她知道他素来便是天之骄子,自来便是高高在上,性子极其的高傲,只怕从小到大都是没有对人低过头的,这样的话说了出来定然是会伤到他。
只是又能怎么样呢?上辈子她又何曾对人低过头,何曾人家折辱到她的面上来了她还要隐忍着,脸上还得带着笑意的受着?
时过境迁这四个字,有时候最能伤人。
偏偏秦彦还在那怒道:“是金子就会发光。既然我有才学,自然是会在明年的会试中一鸣惊人,到时我一样会进入仕途,又何须要人青眼?”
简妍唯有暗暗的叹气。
这个世道,便是你明年会试过了,中了进士,就一定能在官场上混得开么?远的不说,只说你这辈子的父亲倒是个两榜进士出身呢,腹中会没有才学?可官场浮沉二十几年,现下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州同知,还是个算不得富庶州县的州同知罢了。
她想了想,最后还是委婉的说着:“这个时代的官场形势波谲诡异,只是一味的耿介也是不成的。独木不成林,有个赏识你,肯提拔你的人总是好的。”
顿了顿,她又说着:“你看我们那会,再好的商品,可是若是营销做的不好,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没人来买了用过,谁又会知道那东西好不好用呢?”
只是她这一番的苦心劝解秦彦依然不怎么领情。他只是继续的冷道:“徐仲宣当年也是凭着一己之力过了会试和殿试,随后不过七年的时间便做到了现如今的吏部左侍郎。他能做到的事,我也一样能做到。”
简妍听他提到徐仲宣,一时面上的神情便有些怔愣。
片刻之后她方才声带苦涩的说着:“他那些年的机遇你未必会有,而且那些年里他其实内里也是吃了很多的苦。你不能看到他现下做了吏部左侍郎,面上风光,便忽视了他......“
一语未了,忽然就听得秦彦出声打断了她。
“你喜欢徐仲宣?”
简妍心中一震,紧紧的抿起了唇。但片刻之后她还是低声的说道:“是啊。我喜欢他。”
秦彦面上的表情一时就有些古怪。
那日第一次与简妍相见之时,简妍见着他很是震惊激动,徐仲宣立时便让她的丫鬟扶着她回去,过后又立时追着她而去,那时他便知道徐仲宣是喜欢简妍的。只是他没想到简妍竟然也会喜欢徐仲宣。
“你,你竟然喜欢一个古人?”他的声音里有着不可置信,也有着失落,“徐仲宣再怎么样优秀,可说到底他也毕竟只是个古人而已。他的三观怎么可能会与你一样?可你竟然还会喜欢他?”
简妍双手一摊,无奈的笑:“喜欢就是喜欢了,我能有什么办法?而且,纵然是不愿意承认,但是我们现在也是古人了呢。”
秦彦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过后他又说着:“这个时代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尤其的低。你只是个商贾之女,而他现如今是三品高官,他会娶你?还是他只是想让你为妾?你竟然甘愿与他为妾?”
“我自然是不会与任何人为妾的,”简妍笑了笑,只是那笑容看着也有些寂寥的意思,“但他现下也没有让我给他做妾的意思。他说他想娶我为正妻。”
秦彦震惊的抬头望着她,似是不敢相信这话会是真的。
“你答应了?”
“没有。”简妍摇了摇头,偏头望着旁侧叶子全都掉光了,只有光秃秃枝干的柳树,轻声的说着,“因为我这过强的自尊心我拒绝了他。不过我有时候静下心来想想,我觉得我自己也挺自私的。如你所说,他也只是一个古人而已,而现下商人的地位这样的低,凭着他现如今三品重臣的地位,要娶什么样的名门闺秀没有?可他却能抛却我的商贾之女这样的身份不顾,说出要娶我为妻,一辈子不纳妾,只爱我一个人这样的话来,原就是为了我做了这样大的退步。可我还是不知足,总是贪心的希望他能给我更多的尊重,更多的平等。但其实想一想,我又为他做了什么呢?我其实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更是没有为他做过半点退让。我一直,一直都只是仗着他爱我,所以肆无忌惮的向他要求,向他索取罢了。“
顿了顿,她忽然又转过头来望着秦彦,自嘲的笑了一笑:“所以,秦彦,我有时候还是挺后悔那时候没有答应他的。”
秦彦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其实知道简妍以前是喜欢他的。
这样的一个活泼明丽的小姑娘,没事的时候就会跑到他的学校里来找他,却又不敢上前和他说话。偷偷的躲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望着他,静静的坐在篮球场边上看着他打球,悄悄的守在他必经之路上,只为看他一眼。便是那次出事故之前,他坐在客车上,其实也知道简妍正坐在他的斜后方,不时的就会偷眼溜他一眼,然后又飞快的低下头去。
那时他的唇角也是有笑意的。只是现下,这个小姑娘却是不喜欢他的了,转而去喜欢了另外一个人。
秦彦不发一语的转身就回去了。不过次日,他还是随同简妍一起去赴了周盈盈的约。只是就算是他去了,全程对着周盈盈也是冷冷淡淡的。
而周盈盈显然是对秦彦有意的,并没有去理会他对自己到底是热情还是冷淡。
又或者说,她其实喜欢的正是秦彦身上那种冷清孤傲的气质?
简妍却是觉得自己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其实她也有问过秦彦,不然就不入仕途,试着从商?只是秦彦却拒绝了。他的理由是,这个年头既然商人如此的被人看不起,那他为什么还要去从商呢?他自然是要入仕途的。
简妍听了,也唯有沉默。
秦彦他,其实也是一直高高在上被人仰视惯了的吧?这样猛然的就落到一个这样的境况,只怕他心中也定然是有许多的不适应的。只是他这孤傲的性子,在官场上只怕是......
简妍摇了摇头,只觉得心中甚为的苦闷。
她这边为着秦彦苦恼,就忘了留意白薇的异常。直至几日之后,简太太遣了珍珠过来对她说要将白薇嫁人之时,她这才大吃一惊,赶忙的问着白薇这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