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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起苏十三岁家道中落,险些同贴身丫鬟小竹一起被拉到车马口贱卖。
她凭着七窍玲珑心,在脸上抹了锅底灰,千辛万苦逃出生天。岂料,逃是逃了出来,两个弱质女流却无银两傍身。
陈起苏从小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过不得糟心的苦日子。最终,她还是堕入风尘,化名花姐儿,不过两年便成为宜春楼里的红牌。
花姐儿起初也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客,凭一手精妙的琴棋书画,迷得县城里的公子哥儿们趋之若鹜。可惜好景不长,她过于讲究吃喝,当清客赚的花头还没日常花用的伙食费多,无奈中只得让老鸨高价挂牌,可谓是贪吃误事!
花姐儿是个聪明女子,明白恩客之情不宜留的道理,从来不对任何人动心。但她也有自己的盘算,想趁年轻多攒些体己,适当的时候找个一穷二白的有情郎嫁出去,好吃好喝地度过下半辈子,不也是美事一桩?
在这大西朝,正是风道严谨的鼎帝当家做主时期,花姐儿的这番谋算可谓有些自欺欺人!那贫苦人家的少年郎,哪里会轻易求娶青楼女子?
门当户对的穷家清白女子遍地都是,娶谁不行?偏要取个破鞋儿回家,除非真是穷疯了!就算真的娶进门,也会被旁人的唾沫淹死!
就连和花姐儿风雨同舟的小竹,也看不懂她的想法。一个艳名远播的红牌,哪有清白穷家愿意求娶?莫不如嫁入殷实人家做妾,难道不能保一世富贵?
“你糊涂了。”花姐儿拍打着手上的面粉,对小竹盈盈一笑“你跟了我这么久,怎会连这也看不透?我们陈家富贵时,三妻六妾斗得跟乌鸡眼似地,最后如何?还不是害得父亲闹没了官身,树倒猢狲散!做妾是什么好事?况且,我伺候了那么多糟心老头,一旦脱身,自然要找个端正体面的郎君!”
静候一旁的小竹端着一盆热水,两眼瞪得有铜铃大“这么说,小姐是当真看中了那北街点心作坊的虎子小哥?”
花姐儿含羞一笑,并不作声。
宜春楼的后厨房是她们主仆常来的地方,一旦花姐儿同老鸨说要研制点心,厨房里的下人便各自找由头离去,最多留一两个看茶水的婆子。
花姐儿将案板上的面团拧成一个个掌心大小的球状,拿起晾晒好的干乳粉,一边撒粉一边下糖,不过片刻功夫,便捏出十几个乳白色的生面点。
这小小一盆干乳粉,有价无市,也只有程爷能弄来。作为一个碧玉年华的老饕,花姐儿闲来无事就爱鼓捣点心吃食,且食不厌精,最爱新奇食材!老鸨总以为她是为了讨好恩客,却不知她主要为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小竹将水盆端得近了些,满心不安地看着花姐儿净手,思量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小姐如何得知那虎子小哥有情?这几日,不是只有他爹来送马豆莲吗?那包谢长留送出去那么久都没有回音,莫非……”
花姐儿的眼中闪过一丝忧心,一边抽出手帕揩手,一边自得地笑道:“这样的傻子,我见的还少吗?你可记得那个外地来的货郎,给宜春楼带香粉的时候从来都是独给我留一份上等货。还有那馄饨铺子的小当家,巴巴儿地送了一个月早点!就连那卖胡饼的……男人嘛,不论穷富,还不都是一个样!明明被迷得神魂颠倒,还要贪名声装清高,其实心里早跟炸了毛的猫儿似地急不可耐!”
小竹放下水盆,接过花姐儿手里的湿帕子,斟酌着接口道:“小姐芳名在外,自然是有不少穷鬼妄图一亲芳泽。可这虎子小哥,是不是还太小了些?”
花姐儿冷笑一声,淡淡地说:“你知道什么大什么小?这年纪小未免心思就小!女大三抱金砖,等我将嫁妆摆出来,待看他还觉不觉得自己小?!”
“可这相貌体面的穷家郎君也不独他一个人,小姐为何偏偏……”
花姐儿如花似玉的俏脸上荡起一丝红晕,她扭过身子,将生面点小心地放入炉中烘烤,一对美目盈如秋水,嘴角含着一抹倾心甜笑。
“谁让他做的点心甚合我意,且还懂得用点心对我传情,那红豆凉饺清甜可口,软糯非常,如此小意奉情,教我如何不动心?!”花姐儿如是说。
闻言,小竹的双眼急剧抖动,她垂着头退到一边,心里惊涛骇浪。
小姐这回可是真的动心了!这就如同老饕碰到稳合心意的大厨,陷进去就难以自拔!但她旁观者清,怎么想都觉得不合适!
上次替花姐儿送点心去北街,小竹就留心打听过刘树强一家的情况。
这一打听将她吓得不轻!乖乖个隆咚!这家人不止身无长物,且上无片瓦,全家都寄住在表亲戚家里做牛做马!
小姐出生名门,饱读诗书,有才有貌,哪里需要这般作践自己?
白家莫姨娘的傻儿子曾奉上千两白银,只为求得小姐一笑。
方家的三老爷连万两赎金都备齐了,只待小姐点头。
就算小姐不愿再入大户,也还有福禄斋的程爷视为知己!程爷家大业大,是名满京城的点心世家,且原配病逝,正等填房,这可不是天作之合?
偏小姐看上了那刘大虎!
别的不说,就说那一口乡音,土里吧唧的,更显得那一家人呆头愣脑!这样的人家,莫说配不上小姐,只怕那家长辈还觉得小姐配不起他们!要不然,这来钱的路子千万条,怎不见他们发财?脑子不会拐弯,光会做点心有何用?
但小竹十分了解自家小姐的脾性,虽然花姐儿风姿卓越,但这世间的美丽女子何止千万?众芳遍野,花姐儿也不过是万花丛中的一抹颜色罢了,偏她自持有才有貌,很少站在他人眼里想问题。
小竹担心花姐儿就此沉沦下去会不得善终,狠狠心开口道:“小姐请三思,虽说那刘大虎有情有义,但奈何他上有父母赡养,下有幼妹拖累,一穷二白不说,全家还被表亲拿捏。小姐若是嫁过去,难道要养活他们全家上下这么多口人?”
花姐儿呲笑一声,伸出纤纤素手点在小竹的鼻头上“就你多心!还怕我养不起?多许些好处给他父母,让他妹妹招婿入赘,再让他分家出来单过就是!”
“可……可是……”小竹滴溜溜转着眼珠,飞快地想借口来描补“可我却听说,他们家的表亲东家好酒又好赌,在这西柳胡同里欠了许多酒债!上次虎子爹来送点心被人拦路讨债,还是咱厨房里的谢管家去解的围!”
闻言,花姐儿的脸上顿时有些阴晴不定,她蹙着眉头问:“此事当真?”
“嗳!真真的,小姐若不信,可去问那桐叶酒坊的老板娘徐桂芳!”
花姐儿不接话,冷淡地背过身去看炉子里的点心。
小竹的背后浸满了冷汗,勉强笑着说“小姐莫气,忠言本就逆耳!婢子同小姐打小一起长大,大风大浪地苦过来,最是害怕小姐吃亏!若眼睁睁看着小姐被掏空家底,最后落不得好!婢子就是死一万次也无法挽回!”
闻言,花姐儿猛一转身,直直看着小竹,面上浮起可心的笑容。她虽有些孤芳自赏,但对不离不弃的小竹从来都是十二分的信任。
小竹眨眨眼,伸出手轻轻捏住花姐儿的衣袖“那可是个无底洞呀……”
花姐儿垂着眼思索了一番,抬头对她笑道:“也罢,我去问问清楚也好!”
一时间,主仆二人陷入沉默,炉子里渐渐飘出诱人的甜香味儿。
用过午膳,又和一帮子作乐的酒客迂回了两趟,桐叶酒坊的老板娘徐桂芳漫步来到后门边,一脚踹着门槛,慵懒地眯起眼睛晒太阳,手腕上雪白泛青的玉镯子荧荧夺目。
从桐叶酒坊的后门沿着胡同往外看,一眼可见宜春楼那扇黑漆桐木的后门,虽说只是后门,却也比自家酒坊的前门华丽不少。
徐桂芳冷笑一声,兀自欣赏着手腕上的玉镯,满眼洋洋自得的神采。
这肉埋在饭里吃的本事,掀翻这宜春楼,管保也找不出一个人比得过她!
开酒坊明面上赚头也不少,可都挤在这西柳胡同里分一杯羹,哪有机会吃上好肉?富贵险中求,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她真正的手段,还真没几个人知道!
等那件办事成了,抽头也有一大笔,虽比不过这宜春楼一日的开销,但做生不如做熟,攒个几年,还怕没有舒坦日子过?
不过那边出价奇高,却不知要买这小女童去作甚?这样的价格,去车马口管保能一气儿买下五六个伶俐人儿。富贵人家呀,脾性可真是有些难琢磨……
“徐娘子,近日可好?”
一个婉如莺啼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徐桂芳的游思漫想。
徐桂芳觑眼一看,只见一个身着大红色八幅绫裙,手里挎着精致竹篮,面上裹着纱巾的美人儿正对她点头见礼。
“哎哟,是花姐儿呀?!”徐桂芳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花姐儿几趟,一边用小指头去挖耳洞,一边呲牙笑道“今儿可稀奇,你这凤凰似地人儿也会跟我讲话?”
花姐儿知道徐桂芳不是个和善人,只得微曲着身子,柔媚笑道:“徐娘子说笑了,我哪配当什么凤凰?!徐娘子才是这西柳胡同里的一枝花呢!”
徐桂芳知道花姐儿一向清高自诩,难得会对人说软话,一时被她夸得心中舒坦,便也软下脸来,笑吟吟地问:“可别说过来就为给我夸个好!这是有事?”
“嗳,也不是什么大事。”花姐儿不自然地扶了扶胳膊上的竹篮“就是想问问徐娘子,那北街点心作坊的大东家,娘子可熟悉?”
徐桂芳胸口一跳,面不改色地对她笑道:“熟悉!怎可能不熟悉?!呸!什么大东家?!就是个耍钱赔光了家底的老穷鬼!在我这儿还欠着酒债呢!”
花姐儿急忙接口问:“在他家做工的表亲一家,娘子可知道底细?”
徐桂芳眼皮急跳,用手帕捂住嘴,假装漫不经心地说:“这我可不大清楚,花姐儿何故要打听这些穷鬼?难不成是欠了你的……这不太可能吧?”
看来那点心作坊的东家确实败光了家底……这却有些麻烦了!本想借程爷的脸面将虎子踅摸到福禄斋去当工,现在看来,绝非易事!
花姐儿顾不得理会徐桂芳的揶揄,从竹篮里摸出一个油纸包,轻轻塞到她手中,心不在焉地说:“打扰了,我平日爱鼓捣点心,所以多问几句,这味点心名为‘望不穿’,才刚出炉,还热着呐!娘子且替我尝尝。”
徐桂芳就手揭开油纸,只见其中是两个奶白滚圆的面点,小球似地,乳香扑鼻。她放下心来,撇撇嘴嘀咕道:“怎地就给两个?呸!吝啬鬼!”
花姐儿回了房,一时有些发痴,便端身坐到琴边,十指按弦,边弹边唱。
“望不穿望不穿,望穿秋水盼君衫,思君以为三秋意,流落残梅雪化澜。望不穿望不穿,红烛泪干颜无色,落花流水共春悲,君在桥头凝目帆。望不穿望不穿,金丝银线穿心起,犹抚花衣指间泪,别来一去空承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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