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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漫过草野天荒,千里乌云蔽日,独有雪色茫茫。
“这位爷,求您听小的一句劝吧,您可不能往那边走了——翻过这座雪山,就是冥界的禁地啊!”
店小二哆哆嗦嗦地絮叨着,他穿一身破旧单薄的衣袍,立在呼啸而过的风雪中瑟瑟发抖,双手被冻得乌青,束发的布带都结了几粒冰碴子。
容瑜拎着一把青铜重剑,从怀中摸出几颗碎银子,时下风雪正盛,轻易冻得人骨头打颤,他只穿了一件素布白衣,却看不出来半分冷意,将掌中的银子掂了两下,挨近那店小二问:“最近一个月,这山头附近都太平无忧么?”
店小二有些摸不清头脑,加之风大雪冷,脑子更是发蒙,只唯唯诺诺地答道:“回这位爷的话,山头如何小的不知道,我家客栈周围也不曾生过什么事……”
店小二的话尚未说完,容瑜已有些不耐烦,他草草将碎银子塞进店小二手中,抖开沾在衣袖上的雪,径直往前方走去。
手里的银子沉甸甸的,店小二呆愣良久,终于回了神智,冲着容瑜离去的方向大声喊道:“爷!您别去雪山啊……”
约莫几日前,容瑜在河边拾了一块千年神龟的龟壳,那壳子蕴了千年日月精华,摸上去温润如美玉一般,实乃可遇不可求的灵物,用来占卦再好不过。容瑜少时曾跟着蓬莱仙岛的岛主学了几年易筋经,心血来潮便用这块龟壳占了个卦,因他学艺不精,卦象也很粗糙,只略略猜到北边雪山有个极珍贵的宝贝在等着他捡。
他在心里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想这宝贝能有多珍贵?
于是又卜了一卦,问那宝贝能在黑市上卖多少钱。
神龟的龟壳依然答得模糊,却隐约能听到万金难求四字,容瑜还想细问,却听闻砰的一声重响,整块龟壳碎成了粉末。
容瑜慢悠悠地站起身,想着正好最近手头紧,便去雪山捡了个那个宝物,拿到黑市上卖个高价,顺便换些丹药法器吧。
却不料临到山头,竟察觉附近有魔气。
只是那魔气已经极淡极微弱,想来魔怪定是早几日便走光了,余下这一点气息还残存在荒野中,被苍茫风雪化成虚无。
容瑜走遍了整个雪山,并未发现任何宝贝,便以为那龟壳出了点问题,或是自己的占卜之术太过低劣,不禁有些白走一遭的挫败感。
天际晨光清冽,他折返了脚程,盘算着返回冥洲王城的日期,又估摸了一下这次法力能精进的水平,心中并不是很满意。
预备下山之际,他的脚步倏然一顿。
山川高地,风雪莽莽,眼前狐狸爪子刨出来的雪坑里,正卧着一只毛色比雪还白的九尾狐狸,只消浅浅一看,便能断定这狐狸长得极其漂亮,九条毛蓬蓬的狐狸尾巴被两只前爪紧紧抱住,一双狐狸耳朵似是冻得有些僵硬了。
容瑜顿了半晌,缓慢勾起唇角。
哦,果然是极珍贵的宝贝。
他就是这样捡到了慕挽。
那日他与她初见,本着诓她好玩的心理,骗她做了自己的徒弟。
上古时期的百年大战中,九尾狐一族沙场惨败,几乎死了个干净,唯独王室留了一点血脉,几只毛还没长齐的幼狐崽子。
九尾狐一族化形以后必定绝色,九尾狐王族的姿容又比寻常的九尾好看许多,然而究竟好看到什么地步,千百年来却没什么人亲眼见识过,只是听闻三十六重天的上古仙尊幼时曾瞻仰过九尾狐王后的风姿,到了年老时仍然忍不住题诗一首尽表悼念。
若是家里能藏一个这样的绝代美人,想来定是一件妙不可言的美事。然而数百万年过去了,九尾狐的数目合该更少了,少到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个种族已然不复存在。
若是想把慕挽卖掉,容瑜应该往西走,去整个冥界最大的黑市。慕挽显然是九尾狐王族的后裔,化形后的姿容必属绝佳,九尾狐一族向来护崽,她的父母却不在身边,很可能已经遭了什么不测,整个三界恐怕只剩下这一只九尾。
在西部黑市上,这样一只九尾狐能卖出多少钱,这个数实在难以算得清。
然而最终,容瑜却抱着慕挽去了东边的傅及之原,甚至想找个地方安定下来。
找个地方安定下来,这个念头冒出的那一瞬,容瑜自己也觉得讶然。
漫漫长路上,窝在容瑜怀里的慕挽简直乖极了,九条尾巴蓬松又柔软,一身雪白的皮毛也柔滑如绸缎,容瑜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九尾狐都像慕挽这么乖,但她确实一点也不敢麻烦他。路上他喂她吃干馒头,她一声不吭地吃了,吃完还舔一舔他的手掌心,粉嫩的小舌头沾了半点馒头屑,一双乌黑水润的眸子里却隐有委屈。
他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脑袋,眼下手头紧,他卖不起别的东西喂她。
那日在雪山前,容瑜把仅剩的碎银全部赏给了店小二,他满心以为自己进山寻宝,会得到稀世难寻的宝贝,隔日去了黑市便可赚大发。然而稀世难寻的宝贝找到了,他却不想卖了。
更何况他也不是真缺钱。
容瑜在冥洲王城的长老一位上坐了许多年,却依然是所有长老中资历最浅法力最弱的。他当初九死一生才拼到这个位置,却依然得不到其他长老的认同,长老院中偶有闲言碎语传进他的耳朵,各种编排出来的段子,什么版本都有,他表面上没当一回事,心里却一直记挂着。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修习法力比往日更加卖力,为了早日达到法道巅峰的境界,几乎把自己的命拴在了裤腰带上。
冥界幅员辽阔,分为八荒十六洲,各地领主都臣服于冥界君主,按律缴税并呈递奏章。而冥洲王城正是位于整个冥界的正中央,占地广袤宫殿巍峨,是整个冥界的人心向往之的地方。
冥界上下皆以君主为尊,却极少有人知道,当今在位的夙恒冥君,乃是容瑜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这件事,这么多年以来,始终是容瑜心头上的一根刺。
容瑜幼时同父亲住在山谷中,彼时的至轩冥君当着他父亲的面掳走了他的母亲,那时他目瞪口呆地立在屋子里,难以接受自己看到的景象,嗓子像是哑了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
再后来,容瑜的父亲带他来到了冥洲王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容瑜却记得很清楚,那一日恰逢冥界的灯元节,冥洲王城灯火阑珊,美得如梦似幻,至轩冥君牵着他的冥后站在高不可攀的城墙上,和蔼地望着他的子民,他们的身后是宏伟的宫殿,是绵延七十里的万家灯火。民众呼声愈高,且愈加热烈,容瑜和他的父亲却只是呆呆地望着冥后,一旁的路人说:“冥后殿下是天界第一美人,嫁到冥界后素少对外露面,这次灯元节若不是看在夙恒少君年满百岁的份上,也不会来城墙上放许愿灯……”
另一个路人笑着应和道:“可不是么,冥后殿下自然是疼儿子的。”
容瑜紧紧拉着他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容瑜的手心却出了薄凉的汗。城墙下民众的欢呼声盖过了一切声音,唯独他和他的父亲是这场盛典里的局外人,灯元节的绚烂烟花点亮了苍茫夜空,在天边绽出一朵又一朵的艳色花火,很多年后,容瑜依旧记得他父亲隐在城墙阴影下的侧脸,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有状似平静却声调不稳的一句话。
他的父亲告诉他:“容瑜,你不要怨恨你的母亲,也不要怨恨至轩冥君。这是我犯下的错,是我抢了别人的妻子……虽然你的母亲不再记得你,但是你的父亲一直以你为荣。”
容瑜的父亲去世的那一日,初夏水塘里的粉荷浅浅开了新蕊,游动在荷叶下的鲢鱼偶尔碰到花梗,碧绿的荷叶便要斜掩一方垂影。
容瑜在塘边捞了两尾鱼,起身去唤他的父亲容安。
庭中桑树漏下晨间微光,刚好盖在容安的脸上,他的手里捧了一卷书,阖着眼帘仿佛睡着了一般。容安还是天界蜀山大弟子时,常因相貌清俊而被人夸赞,那时他抱书坐在藤椅上,袖间兜了半点晨色,仿佛仍是一位不曾沾染十丈软红尘的天界散仙。
那时容瑜的年纪尚小,他花了很长时间来认清一个事实,久病不愈的父亲已经去世,再也不会醒过来同他温和地说话。从此寻遍广阔无边的冥界八荒十六洲,也找不到一个亲人了。
许是因为慕挽也没了爹娘,容瑜看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小时候,教她剑法时便从未藏过私。但她尚未化形,仍是一个狐狸毛球的模样,并没有能握剑的手,至多也只是背一背剑谱,摇着尾巴软软地叫师父。
是了,她最喜欢坐在他面前,双眼清亮亮地看着他,摇尾巴伸出柔软的狐狸爪子,嗓音娇娇软软地叫着师父,他摸摸她的耳朵,就是不肯抱她,心想这九尾狐怎么这么喜欢撒娇。
容瑜在傅及之原租了一个带院子的小屋,带着挽挽住在这间屋子里,容瑜和慕挽分住两个房间,因为容瑜不喜欢狐狸毛沾上他的衣服。
挽挽半夜时常做噩梦,甚至哭出声音,有一次哭得格外伤心,床单也湿了一大片,不过那把狐狸嗓子又甜又软,即便哭声也不至于招人厌烦,容瑜却蹙眉坐在挽挽床前,一言不发地等她醒来。
挽挽醒来瞧见他时吓了一跳,一双清澈的眸子还蕴了水意,容瑜倒不忍心斥责她,只低声训诫道:“以后别做噩梦,做了也别哭。”
她低头仿佛听了进去,眼泪却啪嗒啪嗒掉了下来,滴在雪白的狐狸爪子上,似是难过极了。容瑜觉得她一向懂事乖巧,又很会撒娇惹人喜欢,却唯独在吃和睡上需要板正,因此并没有缓和神色哄她,反倒是冷下脸走出了门。
自此他再也没听见她半夜哭出声,便以为她不再做噩梦。其实噩梦还是会做的,只是挽挽学会了无声地哭。
容瑜自封一半内力,远离冥洲王城游走在冥界十六洲,他将提升武学法道放在所有事之前,一门心思地试图成为法道巅峰,又因为城主手下的亡命之徒常要舔着刀口过活,时常能遇到绝境逢生法道精进的机会,容瑜便隐没真实身份成了傅及之原都城城主的手下刀客。
容瑜也会将所见所闻传信给冥洲王城的大长老,信中内容涵盖颇广,包括城主干下的阴私勾当,还有领主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大长老待容瑜一向宽厚,也允他在傅及之原继续生活。
在傅及之原的日子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刀口舔血落一身伤,伤好后反思错处总结剑法,调理内息法力增进,一切都进行地很顺利,唯一令容瑜烦心的就是挽挽。
挽挽显然很喜欢吃,一提到吃鱼吃鸡双眼就亮晶晶的,狐狸尾巴也止不住的摇,这幅有了鸡和鱼就这般高兴的模样,让容瑜心烦意乱地想,是不是只要有谁捧来烧鸡,就能把这只好骗又贪吃的九尾狐拐走了?
容瑜因此严格限制挽挽的吃食,给她找来了很多书,亲身亲力教她如何修法,想把她教导成法力中等的水平。
天冥二界法力越往上越不需要用食物果腹,法力中等只需月余进食,想来就不会对鸡和鱼那般执着和感兴趣了。
然而容瑜并不知道挽挽哪怕到了法力巅峰还是会喜欢吃鸡吃鱼。
容瑜也不知道院子里的井水是活水,他甚少用水桶打水,这种事一般都是挽挽做,挽挽叼着井绳打一桶水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好在桶小水不深,却总是能打上来几尾肥鱼。没过多久挽挽又长大了些,知道如何绕开坚固至极的结界,偷跑去后山摘野果吃,因她自小就长在森林里,能轻易分辨出什么果子好吃什么果子不能吃,因而填饱肚子还是很容易的。
但她最想吃的还是鸡。
可惜后山没有野鸡,容瑜又只给她吃干馒头烫白菜,挽挽吃白菜时便想象自己在吃鸡,有时会吃得很委屈。
挽挽年满五百岁化形的那一日,容瑜在城外被一只枯树精缠住。那枯树精面如俊秀少年,手指却枯如耄耋老翁,颤巍巍地勾了他的衣带和长剑,布下九曲回环阵,竟是要对他行不轨之事。容瑜勾起唇角,俊朗的眉眼满含了讥诮,破阵后逮住枯树精结结实实打了一顿,只打得那树精满脸淤青,一口一个好汉饶命,这才慢悠悠回了家。
他在门口听见挽挽惊叫出声,踏进她房门的那一瞬,终于得见传说中美色三界无可敌的九尾狐狸精。
她抬头看着他,一双妙目依然清澈明亮,修长莹白的双腿仿佛白玉雕成,纤腰楚楚让人看着便想搂住,及腰的长发黑润且浓密,挡住了胸前两团挺拔饱满的丰盈,然而挡住了还可以联想,容瑜稍稍联想了一点,鼻血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容瑜状若无事地转过身,面色仍然不冷不热,话也说的冷冰冰,其实心里仍想继续看……他踏遍冥界八荒十六洲,从未见过这样国色天香的倾城美人。
九尾狐狸精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往后要护的更紧些,才能防止旁人觊觎。
月下小院,花香素浅,容瑜沏了一壶木叶茶,端起杯盏看向正在晾衣服的挽挽。
挽挽洗好衣服晾在了院子里,收拾完东西便回屋睡了,临到门口时,她想到了什么,退回原地对容瑜道了一声:“师父也早点休息。”
容瑜并未答话,思绪却随她飘远,倘若他忍不住碰了她,大概会沾上瘾吧。若是当真上了瘾,武学法道可会荒废,眼下他正处于逼近巅峰的瓶口关头,最好不要出什么岔子。
于是他开始有意疏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