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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刺史府的位置在平北将军府的东南。祖逖在府邸中新建了一处高楼,既用来避暑乘凉,也可用以瞭望蓟城内外的情况。此刻,祖逖便与祖约、祁弘等人在楼台的最高处,恰好可以俯瞰那道钢铁洪流从将军府中汹涌而出。
“果然是精锐!”祖逖情不自禁地拍打着阑干,大声感叹着。他转过头,又向祁弘微微颔首:“这其中,怕是有祁兄的许多旧部在吧?”
祁弘双手抱肩,默然注视着那支昂扬前进的队伍,许久才应道:“的确有许多幽州军的袍泽弟兄在内……”他伸手指画,为祖逖一一解说:“正经过归仁坊的那名姿容雄伟的百人督,乃是常江常伯涛。此人猿臂善射、骑术精绝,又通晓《春秋》和孙子、司马法一类兵书,是昔日幽州军中少有的文武双全之人。我听说陆道明的扈从铁骑是从麾下六军中精选而来,往往以百人督为普通兵卒。而这常江能在扈从骑兵中担任百人督,想必很得陆道明看中,前途似锦。”
“常江身后二十步,那名手持长槊、腰悬重刀的骑士,名唤刘逸。记得他本是麦泽明麾下骁将,以骁勇善战著称,自从军以来,身经大小百余战,每战必领跳荡之士陷阵,虽渺一目、断四指、身负重伤无数次而敢斗之风丝毫不减。可惜后来因为得罪了王彭祖幕府中的权贵,被贬为守把城门的小卒,未曾随我进入中原作战。看他此刻的装束,再看有从骑携带甲胄跟随在样子,似乎是被选入了甲骑具装的重骑队伍……也好,也好,此等勇士,正当用来突阵催锋!”
“再看那位身披锦袍、耳挂金环的青年骑士。此人正是辽西公段务勿尘之子、如今的幽州军右司马段文鸯。段文鸯豪迈果敢,有力敌万夫之勇,昔日幽州军横扫成都王数十万众时,多亏他横绝战场的武力。若在战场上领兵正面对决,就连我也只能暂且退避三舍,不敢直撄其锋。士稚公请看,段文鸯的身后骑队以编发左衽的鲜卑人为主,这些人都是段部鲜卑中的勇士……段部本是王彭祖的坚定支持者。然而,陆道明入主幽州以来,先以恩义笼络段文鸯,再授以高官厚禄,逐步化解双方在濡源战事中的怨仇,同时凭借代郡军的兵力加以威慑,又用坝上草原的无主草场利诱,引导他们投向平北军府。到如今,段部已经与平北军府结为紧密整体,外人再难动摇了。”
祁弘不愧为昔日幽州军首屈一指的大将,对幽州军上至将帅、下至小校小卒,都了如指掌。虽然幽州军几经整编之后已与昔日大为不同,但他指点解说依旧熟极而流,不仅向祖逖陈述这些人的姓名、才能,也根据观察到的情况分析他们当前的地位官职。
听了半晌,祖约在旁叹了口气:“我幽州军马强悍甲于天下,部属中雄壮之士何其多也,可惜都便宜了陆道明。这厮既然聚集幽州精锐于帐下,想来确有与胡儿一战之力。”他本人也曾有些军伍的经验,适才眼看这些熊罴之士行经,只觉仿佛为其军威所慑,简直浑身燥热。
祁弘摇了摇头:“昔日王彭祖帐下的幽州军,固然强悍善战,但却也有难以忽略的毛病。将士们素少军纪约束,个个凶残狡诈、放荡肆意惯了,其中的胡族战士又仗着本族势力横行妄为,纵然以王大将军的手段,也仅能勉强压制,不能做到彻底收服。这样的军队,打顺风仗尚可,一旦局势不利,就很容易……唉,濡源之战便是如此了。而陆道明治军则与王彭祖大不相同。”
祁弘瞥了祖约一眼,缓缓道:“如今的幽州军,编练军马完全根据作战需求,不以宗族、地方为限,因此将校指挥时别无掣肘,能够如臂使指;治理部伍以严刑厚赏为原则,虽名将大酋,有过必罚,虽偏裨小卒,有功必赏。这样的军队,本身就足以发挥出超群绝伦的战斗力,实在比仰赖个人的勇武的昔日那支幽州军高出一筹。”
“原来如此……”祖约大力揉了揉胡须拉茬的下巴,若有所思:“其实这也没什么难的。陆遥可以做到,我们也可以做到。他整顿王彭祖旧部的时候,我们不也趁机收拢有数千兵力么?若是效法他们用心整训了,怎也不会逊色于陆遥的部下!祁将军你说是么?”
这句话说到后来,竟似乎有些质疑祁弘治军无能的意思。
“士少!”祁弘尚未答话,祖逖先断然叱喝起来:“若排除宗族限制,重新编练士卒,那等若是将世家所拥的部曲剥夺拆散。整个幽州上下大小宗族,哪个容你如此胡来?再所谓严刑厚赏云云……严刑倒也罢了,厚赏实在万难。陆道明坐拥代地三郡田亩千顷,所以能够给大批立功士卒发放田地,你要效法其举措,所需的资财从何获取?”
祖逖越说越是恼怒,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羽扇挥得啪啪作响:“士少,你年纪不小,也该有些见识了,能不能少说些荒唐言辞?”
“是。”祖约不敢与祖逖争辩,只得退后一步,长揖以谢。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兴高采烈道:“平北幕府之军虽强,但要去与胡儿作战,则必然在相当时期内无法兼顾幽州。兄长,借着他们大军在外的机会,我们正可以动用各种手段,将幽州军政权力尽数攫取在手……”
“唉……”祖逖连连摇头,望着自家这个急于进取却太过毛躁的幼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他勉强压住心底的怒气,也懒得与祖约多解释了,直接以命令的口吻道:“士少,你立即去府中点出得力的侍卫骑兵五十人,领他们去平北将军的大军之中觐见。就说奉我的命令,由你代表幽州刺史,随军一同杀敌!”
“什么?”祖约顿时愕然:“兄长,这是为何?这是为何?我……”
“就这么办,不必多言。”祖逖转身下楼。
当祖氏兄弟二人闹得有些尴尬的时候,却另有两名不速之客混杂在观看大军出动的蓟城居民行列中唇枪舌剑,讨价还价。两人俱都身披斗篷、头戴兜帽,显得风尘仆仆,但站立的姿势笔挺如山,在人群中自然透出一股鹤立鸡群之感。
“如何?”两人中身量略矮的一个微笑道:“正如我先前所说,道明胸怀天下,绝非只顾一己之私、图谋割据山河的军阀人物。当此大局危殆的时候,他一定不会行差踏错的。”
另一名高大男子沉默着,看着幽州大军的阵列在他眼前经过。无论是军容、装备、还是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整齐划一。越看,越可以确定无疑地说,这是一支真正的精兵。他的瞳孔微微缩小,仿佛有些戒备,旋即又露出满意的神色:“陆道明确实擅于治军。很好,很好。既然他出动大军,则大晋与匈奴的力量对比未必不能扭转。”
“幽州毕竟偏远,仅靠道明的力量还不足以抗衡匈奴,若得龙城兄麾下的鲜卑铁骑相助,我们才敢说有几分胜利的把握。”
“拓跋部出轻骑两万,我出兵五千,再配以你家主公在太原、新兴、乐平等郡国纠合起的两万人马,就有四万五千人了。匈奴汉国若果然倾师南下,则离石以南一线必然空虚,徒然依靠雀鼠谷天险防御罢了。想必你们是打算强攻上党南部各城,再突入天井关,未必河内匈奴大军的侧后吧?”高大男子皱眉道:“可是,我慕容部一旦南下,常山南北的安危谁来保证?猗卢年初时与惟氏成婚,顺利统合拓跋鲜卑的西部、中部,如今势力渐炽,已经几乎恢复了当初控弦四十万众的声势。若是他们趁机打常山的主意,我可没有还手之力。”
“拓跋部要常山作甚?龙城兄多心了……”身量略矮的男子哈哈一笑:“实不相瞒,匈奴汉国为了筹集起足以攻陷洛阳的大军,已将大河以南的白部鲜卑和羌胡部族壮丁抽调一空。拓跋部与白部鲜卑乃是世仇,早就摩拳擦掌要渡河重夺这片水草丰美之地。”
“哦?越石公的谋划原来如此。”高大男子撩起兜帽,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对方的神色,许久才应道:“可是,拓跋鲜卑取河南地以后,我纵得朝廷授予雁门郡的楼烦、马邑、阴馆、繁畤、崞县五县,也难免成为大晋与拓跋部之间的隔离地带。太真兄,到那时,我慕容部岂不愈加难以进退周旋?”
“依然如你我上次见面时所说,天圆如张盖、地方似棋局。天地间人,都在棋盘上挣扎奔命。即便如龙城兄这样的人物,有时候也难免成为棋子的。”身量略矮的男子似笑非笑:“龙城兄,军情如火,我急着回晋阳复命。你愿不愿襄助朝廷,愿不愿接手雁门五县,在此一言可决;千万不要如前番那般犹疑不定,最终反落不着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