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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遥与黄熠又谈说一阵。陆遥又发现,此君对本朝的九品官人之法,竟也有几分研究。而他观察问题的角度更颇显独特,不同于时人徒然抨击制度本身。
魏晋两代以来,人才选拔唯以九品官人法为要。这项制度始自于前魏文帝时名臣陈群的建议,起因是曹魏承汉末丧乱,人士流移、考详无地,所以必须要建立起客观有效的人才选择制度,才可以为日趋庞大的朝廷提供人才供给。相对于汉时的察举制,任命各州郡大小中正,并使之履行职责、查访与之同籍贯的士人,这是制度上的完善;而明确状、品、簿伐这三项选拔标准,并以之勘定品级,则是在客观性方面的重大进步。凭借这两方面初实行时,号称盖以人才论优劣,非为世族高卑,后世也有赞誉说:“乡邑清议,不拘爵位,褒贬所加,足为劝励。”
毫无疑问,这项制度确是针对当时弊端的一项善政。然而正如大晋开国以来无数善政迅速腐化堕落变质那般,九品官人法也闪电般地背离了其创建时的原意。在奢靡腐化的社会背景下,大小中正营私舞弊、士族高门浮华结党。这群蠹虫向上携手蒙蔽台阁选举渠道,而向下把持了人才输送的唯一途径。其后数十年推迁,渐使南郭先生这样的滥竽充数之辈盈于朝堂,而才高守道之士日退、驰走有势之门日多。
近代以来,如刘毅、段灼、刘寔、卫瓘等有识之士,都已深深感受到了九品选人之法的巨大弊端。他们先后上书朝廷,希望对此法进行整肃或修改,但在获取既得利益的世家大族共同反对之下,这些意见无不如石沉大海,旋即渺然无踪。
然而在黄熠断言,这些名臣虽有动摇九品官人法的企图,其举动却并无多少实质意义可言。皆因他们本身都是出身于世族,因此对于选官择人的观察角度根本就没有着眼于实际。
“哦?那耀羽兄以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这时候夜色已经深了,仆役们点起灯烛,两人谈话的地点也从前厅换到了后堂的坐榻。陆遥实在很不习惯时人动辄同榻而眠以显亲密的作派,因此又端了张小几放在坐榻中间。几上虽只有清茶薄酒,但既遇良才,秉烛夜谈亦是快事也。
“我只是微末小吏,不懂得那些大道理。所想的,都由日常所看、所听、所经历而来。”却听黄熠侃侃而谈:“以邺县黄氏宗族的经历来说,我族原籍冀州渤海的南皮县,非属本地土著。前魏太祖摧破袁氏、克定河北后计算版籍,着手迁徙南皮人口于邺城,吾族这才迁居至此。在迁徙过程中,吾族宗长顺从于朝廷,多次帮助官军制服屡有抗拒的袁氏遗民,因此被选为吏户,得以挑选族中子弟出任本县吏职。”
本身即为袁氏遗民之一的黄氏宗族,却以帮助官军制服袁氏遗民起家,其中究竟有多少秘辛,诚不足为外人道也。原来这一族乃是个带路党世家,陆遥心中暗笑,却也知黄熠坦然说出家族旧事,实在很显诚意;于是抬手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陆将军,我黄氏阖族上下人丁稀少,且自古以来都没有出过什么人物,有务农者,有从商者,至多做个家财丰厚的富家翁罢了。汉魏之交的时候,郡县吏员虽位卑职小,在地方上面对着斗升小民们却还算尊荣,在册的散吏职务更常被官员作为笼络豪族的手段,因此当时得到这个回报,家祖十分满意。”黄熠叹了口气,继续道:“谁知近代以来,吏员受高官随意驱使成为常态,以致吏员地位一落千丈。上官但有所求,就连吏户也受到牵连,往往阖家昼夜奔命,为乡人所笑。当时宗族中便有意鼓励后辈就学于县学,试图令子弟踏上仕途……当时,我便是那批受宗族派遣、进入县学的子弟之一。”
陆遥皱眉道:“果然如此,倒是好事。可我听说,耀羽兄除了精熟国朝律令格式以外,在经义和玄学方面的功底都不算深厚?”
黄熠的年岁算不得青春了,若果曾努力向学,经年累月下来总该有点成就,至少不会落到令蔡谟鄙薄的地步。身为吴人,陆遥少时曾听闻乡里传说义兴阳羡人周处朝闻夕改,发奋向善的事迹,与周处相比,黄熠在这方面的表现实在乏善可陈。
谁知黄熠一拍胸脯,正色道:“陆将军说的没错。因为我根本没去县学,哪怕一天也没有。”
陆遥正在喝茶,闻听几乎将一口茶汤直喷了出来:“这是为何?”
“我自幼心思比常人细密一些,在进学之前,想着应当明辨师长的喜好、看清今后的路途,以便日后事半功倍,于是特意花了些工夫打探本地官学的实情。谁知打探的结果,很叫我失望。原来魏晋以降数十载,士族家学繁盛,而地方庠序之制无不废弃。县学固然早已荡然无存,州郡官学偶有一二存者,博通经史的大儒独学而无意传道授业,年轻后辈也徒以进学为躲避差役征发的途径,根本不参与讲习。如本地的官学,即是如此。”黄熠连连摇头道:“我又遍访本地耄耋,打探洛阳太学的情形,得知不仅州郡官学衰落,中枢的官学也非善地。据说依汉时制度,州、郡、县官学之上尚有太学以总其成。前汉时,太学生数以万计,士子学成之后,又可经察举、征辟踏入仕途。本朝太学与之相较,简直有若天壤……太学生至多不过三千,规模不及前代十分之一;其中充溢沽名钓誉之辈,往往百人同试,度者未及十数,朝堂以之为耻;太学之中又设国子学以供高官显爵之后,寒素欲入无门;太学中教授的学业徒以经术为先,不涉精微玄奥的理义辨析,因而纵然学成,也无法与高门世胄子弟的家学渊源相提并论,得中正定品者更如凤毛麟角……这一桩桩,一件件,怎不叫人痛心疾首?”
“官学者,本该是王朝立业之基、士大夫所出,两汉四百年的旧事便是明证。本朝何以待之如此轻蔑?难道朝中名臣竟然虑不及于此?我百思不得其解,期间因为昼夜苦想,还得了一场大病,几乎丧命。也不知为何,病愈后我便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家学繁盛、官学废弛,这根本就是朝中无数高门世族共同造就的局面。家学繁盛,则高门子弟得以独享学问要旨,哪怕那些人个个蠢笨如猪、毫无经世济民之用,也可以坐致高官厚禄、超迈群伦。官学废弛,则寒素、贫家子弟无以掌握学问,更断绝了出仕为官的可能,任凭千方百计,只能众生为人下僚、受人驱使!”
“九品官人之法本身,未必只为高门士族而设。可所谓州郡官学、太学,在本朝都成了糊弄人的玩意儿,我去那里做什么?就算苦学数十载,终究也入不得州郡中正的法眼,难道要去做个只会寻章摘句、丝毫无补于时势的老雕虫么?”黄熠一口气说了许多,他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大声道:“与其如此,还不如埋头干我的寻常杂吏,再怎么辛苦,终归能做些实事吧!”
说到这里,黄熠似乎有些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情绪。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有些茫然地注视着窗外,突然陷入了沉默。
原应谈论九品官人法的利弊,一不留神便扯得远了。但陆遥愈发觉得眼前这小吏的眼光很不寻常,因此也不打扰他,只是安静地等待。
许久之后,黄熠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晾了鹰扬将军许久,不禁有些失措。反倒是陆遥连连表示无妨,更对黄熠的见识大加赞誉。陆遥确不在意这点小小的失礼,事实上,他的心情几乎可以用欣喜来表述了。
陆遥扫平各路强胡,全踞代地三郡,依仗的是以并州军人为骨干、挟裹胡族为肌理的强大军事力量。但这种力量用以对敌则可,用以治政安民却万万不成。眼下分派各部军官以军屯、民屯的方式对代地百姓加以管理,也只能是权宜之计罢了。
以陆遥鹰扬将军、代郡太守、都督上谷广宁代郡诸军事的地位,想要延请士人为幕僚,并非难事。然而陆遥自始至终仰赖的只有邵续邵嗣祖一人,哪怕邵续忙得恨不能生出七手八脚,也没有大举引入其他士人襄助。究其原因,一是自知立足未稳,顾忌士族高门彼此勾连,侵夺代地实权,二来,也是因为历来接触的世族子弟只堪迎来送往、辞赋酬唱,鲜有具备实际才力的。
今日这场谈话却突然为陆遥提供了一条崭新的渠道,使陆遥想到,如黄熠这样出身于寒门的精干吏员,才是代郡所急需的人才。
彼辈并无文才,是以不好玄虚夸饰;通晓律令格式,恰可为幕府所用;地位甚低,因此对恩赏易于满足;背后的家族规模甚小,难以上下勾结用事……如此想来,困扰代郡多时的问题赫然迎刃而解。自己方当驰骋北疆之时,竟得天赐良驹以供驱策,实在是好得很!好的很!
陆遥勉强保持庄重的姿态,微笑着为黄熠倒了一盏茶汤:“耀羽兄说了这么多,想必口干舌燥。请,请用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