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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女发问,禄官、猗卢各自答了一句。
而在他们身边的部落大姓酋长们突然后退开去。唯有段匹磾和温峤两人不知所以地站在原地,仿佛潮水退去后留下的两块孤零零的礁石。须臾之后,段匹磾似乎反应过来了,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拉着温峤疾步向后。
弹汗山的山巅平台并不算特别开阔,众人这般退后。位置最外的一圈几乎就已经踏上了悬崖边缘灰色的岩壁,脚掌再挪出数寸,就要坠落下去了,但前排的人一时并未停步,于是彼此拥挤碰擦地闹成了一团。
温峤的宽大袍袖在这阵混乱中不知被谁扯破了,就连头上小冠也松落下来,缕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头上,很显狼狈。他好不容易在人群中站定,颇有些愠怒地抱怨着:“匹磾兄,出了什么事?这又在闹什么鬼把戏?”
温峤此番出使,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宣示对西部大人猗卢的支持,维持拓跋鲜卑内部两强之均势。可他来到弹汗山三天了,每日里除了上山下山,便是看了整整三天的装神弄鬼。每次祭礼结束之后,禄官和猗卢等大酋各回本处,全不理会温峤,以至于他满腹合纵连横之术丝毫没有施展的机会。哪怕是涵养极佳的温峤,面对这情形也不禁有些焦躁了,这时忍不住发作起来。
可是温峤刚抱怨一句,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随着山风传出老远去,赫然大得吓人。他立时闭口,向四周看去,只见身边每一名酋长们都流露出极其罕见的凝重神情,而整片山巅平台已经寂静到鸦鹊无声的地步!
温峤面色微变,很显然,这场祭典之上将会发生些什么,而且那显然是超乎他之前预料的。他稍许再后退半步,瞥了段匹磾一眼,扯了扯他的袖子。而段匹磾却顾不上理会温峤,他死死地瞪着平台中央,只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时候,山巅平台中央腾出了相当面积的空地,惟氏手下那些头戴狰狞面具的凶悍傩者们四散开来,将众酋长渠帅们隔离在空地以外。仍旧停留在空地左侧的是禄官和他数量共计百人的卫队;右侧的则是猗卢和他的卫队成员们,同样是一百人。双方隔着惟氏所站立的石台和熊熊篝火对峙。
禄官和猗卢分别为拓跋鲜卑东西二部大人,禄官所掌握的兵力越二十余万骑,猗卢势力逊色许多,但也能调动超过三万名骑兵。前代大单于拓跋猗迤过世后,禄官和猗卢各自搜罗实力,彼此对峙,下属的小部落多次发生战斗,距离动员数十万骑的拓跋鲜卑全面内战,其实已不过咫尺之遥而已。
但此番祭天大典,他们限于拓跋鲜卑根深蒂固的习俗,并不能带领大军登山。北疆胡族素有崇拜大山的传统,诸如拓跋鲜卑所发源的大鲜卑山、乌桓人曾经聚居的赤山,都被视为是拥有特殊意义的神圣之地。弹汗山是鲜卑族的大英雄檀石槐设立王庭的所在,近代以来又是拓跋鲜卑大单于祭祀天地祖先之所,同样在传统神巫信仰中拥有极高的地位,几乎所有的鲜卑人都深信此地不能驻扎大军,否则将会滋扰祖先神灵。
温峤昨日里向负责接待他的鲜卑贵人探听到些许风声,据说此刻禄官和猗卢所属的军队几乎都停留在弹汗山脚下数十里外。依照主持祭天大典的巫女惟氏所要求,随他们上山的近卫扈从都只有百人而已。
百名扈从数量虽少,却也是一支相当难缠的力量。温峤还记得去年拓跋猗卢初次来到晋阳,仅以其部下酋长独孤折的扈从武士三十人,就敢向越石公发起挑衅,甚至夸口愿意以三十人对战三百晋军将士。当时晋阳军初创不久,竟然一时无以应付,最后还是靠数十把强弩攒射解决了问题。
温峤虽是文官,但久在军中,眼光很是不凡。从这些扈从武士的眼神和细小动作中,他可以确定,眼下禄官和猗卢各自带领的百名扈从,绝对比当时那三十名箭下亡魂要强悍许多。他们都是从上万人里特别精选出的、能够以一当十甚至当百的强悍战士。比如站在猗卢身后的那条庞然巨汉,便是猗卢的亲卫大将叱李宁塔。这条巨汉曾经在晋阳大战中守卫并州刺史府,以一人之力震慑四姓豪族上千私兵,其勇力仿佛鬼神。而在禄官那边,拓跋鲜卑东部的实力何等强盛,必然同样有勇猛绝伦的非凡人物在。
眼下这两百人随着他们的首领踏步向前,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近。
不知为何,温峤突然感觉到一股揪心的紧张感。他顾不上打破当前的寂静是否有些失礼,猛地攀住段匹磾的肩膀,大声道:“匹磾兄,难道……难道……”
段匹磾根本来不及回答,因为分属拓跋鲜卑东西二部的两百名扈从武士一齐昂首向天,发出了如同狼嗥般的吼叫。与此同时,两百把长刀锵然出鞘,刀光凌冽似雪,透骨的杀气更是席卷整个弹汗山山巅平台!
下个瞬间,两队扈从武士杀作一团。
在弹汗山祭天大典将要结束的时候,由巫女主持、在八姓国人首领和附从部落酋长渠帅们的目睹之下,这场血腥的厮杀揭开了大单于之争的序幕。
温峤见过的生生死死不在少数,但他这辈子都不曾抵近观看如此激烈的绞杀。甲胄猛烈碰撞冲击变型、刀刃互驳以至于火星四溅、飙射出的黏稠血液自空中洒落、断落的肢体扭曲抽搐着落在地面、令人颤抖畏惧的嘶声呐喊此起彼伏……这些,突然就在温峤眼前丈许爆发出来,几乎令他有些晕眩。
温峤突然明白了,无论是越石公,还是温峤自己,都错估了拓跋鲜卑族人的习俗。
拓跋鲜卑源自于东胡,原本不过是幽都之北不知千万里的广漠山野中一个小小的游牧部落而已。为了争夺更丰美的草场、更适合部族发展的土地,他们一边与严酷的自然环境斗争,一边与邻近的部落作战,坚定不移地向南方迁徙,数百年毫无动摇。在这漫长的征程中,他们经历过难以想象的惨烈战斗、难以计数的艰难险阻,曾经一次次面临阖族覆灭的危局,又一次次凭借着凶横而强韧的血性杀出生路,最终踏着无数失败者的尸骨,占据匈奴故地,成为了草原上的霸主。
这样一个崛起于北疆的野蛮部族,服膺的是强者为尊的道理,怎么可能像萎靡的大晋朝廷那样,依靠朝堂上的言辞辩论来决定大事?怎么可能给温峤以施展辩舌的机会?说他们野蛮也好、未开化也好,拓跋鲜卑根本不会跟着朝廷的思路走。数百年来,支持他们不断扩张、吞并,成为强大部族联盟的从来都是暴力,在决定大单于之位归属的时候,使用的更只能是**裸的、毫无遮掩的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