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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说那是他们一生当中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象——那出现在摩尔曼斯克市中心上空的火焰。
火焰是从一栋没有窗户的铅灰色高楼中缓慢生长起来的。
最初的时候它分成无数条纤细、明亮的藤蔓,蜿蜿蜒蜒地从楼底攀爬上楼壁,好像春月里飞速生长的爬山虎被某架摄影机录制下来,然后快进了一百倍。
那些藤蔓最终聚集到了楼顶并且交汇,于是一枚鲜艳的“果实”凝结出来。那是一枚火焰的果实,在一瞬间点燃了空气。周围的空间便扭曲并且燃烧起来,微红而透明的火云像池塘中心的涟漪一般缓缓扩散。遇热膨胀上升的热气遭遇数百米高空当中的冷气,雪白的云雾也出现了。
而后那一枚火焰的果实抽出一条明亮而细小的“枝芽”。枝芽遇风便长,在人们震惊的眼神当中飞快化为一条更加粗大的藤蔓,一直延伸至高空的云层。这景象令许多人想起了杰克与魔豆的那个故事——而故事里邪恶的巨人应当就居住在那云层上。
只一次呼吸的功夫,粗大的藤蔓上又分出更多的火舌。然而那并非人们认知当中的那种变幻不定的、缓缓舞动的火舌,而是具有鲜明轮廓的、好像用画笔勾勒出来的东西。
它看起来更像是有形有质,而非籍由剧烈的化学反应形成的。
一切发生得缓慢又迅速,一分钟之后。那栋高楼上的火焰已经统统升上了天空。
于是摩尔曼斯克城的上空出现了第二枚太阳。它发出不可逼视的光芒,璀璨光辉映成了一个大大的十字,天地之间一片通明。
随后那东西闪烁了一下子,仿佛它本身眨了眨眼。于是光芒尽数收敛,只有人们的视网膜中还残留着方才亮白的光线。至于云层之上的那东西——它向着南方飞去了。
极远的天边是有一条隔离带的。尽管从前那附近的水汽已经因为酷寒而消失不见,但无疑那东西仍然存在。然而光球毫无阻滞地从天空之上划过,仿佛于它而言那不过是一个幻像。
尽管这光球同情报当中的那条“手臂”形象天差地别,可不少人却已经意识到两者似乎便是同一件东西了——否则很难想象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存在能够带给他们如此巨大的震惊。
但至少目前为止他们还无法真正地证实自己的猜想。因为低温仍然存在,他们无法跨越雷池一步。
可是在那栋大楼之中,或者说在那栋大楼的废墟之中。气温已经不那样寒冷了。
余温尚在。
余温加热了周围的一整片空气。高达近百摄氏度的“余温”令这里变得异常干燥。而焦灼的地表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下一刻便要往下塌陷。
李真仍站在那里,保持着那个姿势。他看起来就像一尊雕塑,哪怕灼热狂乱的空气紊流也不能将他身上穿着的那件灰白色的大衣衣角掀起一丝一毫。
他表情麻木地站在那里。过了很久很久才微微曲了曲手指。因为长时间保持那一个姿势。指节的骨骼摩擦。发出轻轻的“咯咯”声。似乎就是因为这一动,他才意识到眼前那条巨大的手臂已经不存在了。就在几分钟之前,那巨大的血肉在他眼前化为火焰洪流、融化在空气里。然后从墙壁当中渗透出去。
他沉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收回手臂。
这轻微的叹息压过了呼啸的风声。下一刻,一切静止下来。地面上的火焰慢慢熄灭,好像在畏惧着些什么。
李真迈开脚步,慢慢走向地下。
一层连通负一层的铁门已经被烧融,正慢慢流淌铁水。但李真挥了挥手,于是那些铁水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分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大洞来。他从洞穴里走进去,凭借记忆找到那间屋子。
屋子在地下二层,并未被那汹涌的火焰破坏。可从地面上传下来的热量已经令这里温暖如春,融化的水流漫过地表,顶棚也有水珠儿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他在这雨中走过长且黑暗的通道,来到那间房的门口。
宽大的房间里黑暗一片,因而李真挥手加热了地上一些不知材质的金属碎片。
原本冰冷的小东西从地上翻滚着漂浮起来,好像一块被某只无形的手随意搓揉的面团。它一边被搓揉着,一边急剧升温。于是小小的金属碎片变成一团团悬浮于半空中的炽热金属流体,散发出炫目的光亮,令这宽大的房间变得纤毫毕现。
李真走到那具生物舱前,低头看下去。
已经被拼接完好的骨骼仍旧安静地躺着,好像还可以这样继续躺上好几年。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倾身抚上这具骨骼。
这一次他没有用那柄枪。实际上,那东西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指尖的皮肤被他用指甲撕裂,在伤口愈合之前一滴鲜血被点在颅骨额头的正中间。
李真张了张嘴,似乎欲言又止。他衡量再三,最终在一片金属的光亮里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值得。”
“然而那毕竟是我答应过你的事情。”
他将手在光滑的颅骨上摩挲着,继续说:“就在刚才我知道了一些事情。倘若你现在能说话的话,我多么希望可以在做这件事之前问一问你,还要不要醒来在这个世界上。”
他叹息道:“我们多么微不足道。”
随后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到那颅骨被他的掌心捂得微热时,终于摇摇头,低声道:“那么……我赐予你生命。”
这话就好像是一句咒语,在这间屋子里悠悠回荡。
而这句咒语有了效果。
血肉开始复生。先是从骨骼的连接处生出来。仿佛细细小小的红蛇。而后红蛇们蠕上骨面,蜿蜒攀爬着、纠缠着、牵连着。它们慢慢地聚拢在一起,于是细丝变成了肌肉的纤维。干瘪的血管也生出来,但血液还没有填充其中。
当血肉将骨骼完全包裹起来之后,李真转过了身。
他退开几步,脱掉自己的大衣。
身后有轻微的“沙沙”声,如贪婪的春蚕吞噬桑叶——那是血肉生长的声音。
一刻钟之后,声音停止了。
李真转过身、微微扬仰起头,将大衣披到那具新生的躯体之上。
他的手不小心触到了肌肤,随即感受到滑腻。那是新生的、如同婴儿一般的滑腻。还有温润的热度。
这意味着大衣底下是一个人。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他低头看了下去。
结果正对上那一道清澈的目光。
北川晴明已经睁开了眼睛。
李真不安地瞧着她,不敢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因为他知道令白骨生出血肉并非难事——真理之门就曾经在这里做了无数次。真正困难的,是令这具白骨重新变成以前的那个人。
或者说,真正困难的。是令她重新拥有之前的记忆……与灵魂。
他们对视了三秒钟。李真觉得这三秒无比漫长。
直到北川晴明说——
“不冷了。”
“我觉得好一点了。”
李真张开了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实际上只一瞬间他就理解了这两句话。因为他深深地记得,在菲律宾的那个午后,当他抱着怀里这具逐渐冰冷的躯体时。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可是我现在就好冷啊。”
而他抱住了她,问:“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时隔六年之后,她回答了他。
李真觉得自己的喉咙缩紧了。他用手指紧紧抓住生物舱的边角,嘴唇微微颤动着,说:“再见到你真好。”
北川晴明眯起眼睛,往周围看了看。随后她微微皱起眉,眼神下移。她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大衣,闻到了屋子里焦灼的味道。她更看到周围的一片狼藉与李真脸上的神色。
因而她混沌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并且意识到……
这里不是菲律宾。
也不是那间屋子。
她听到李真轻轻的叹息。
“小北。现在是2020年了。”
……
……
当最后一滴水从屋顶落下的时候,北川晴明听完了一段很长很不可思议的故事。
她直直地看着李真,用梦呓似的声音问:“那么,现在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是的。很乱。”李真说。
“我们……也用不着怕类种了?”她又问。
李真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可以这样想。”
两个人在深沉的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北川晴明说:“你……是怎么救的我?”
隔了很久李真才轻声道:“我给了你一些东西。”
北川晴明从他的声音里听得出对方并不想谈论这个问题——就如她明知李真在刚才的那些叙述中就对自己隐瞒了许多。但好奇心促使她依旧追问下去:“能对我说说么?我想知道……你到底为我牺牲了什么。”
她的语气委婉,但意志无疑是坚定的。李真听得出话语当中的那种坚定。
一种歉疚的情绪让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而他也意识到,自己似乎是乐于同一个什么人分享那个秘密的——从潜意识里。
于是在沉默了几秒钟之后,他低声道:“我和那东西交流过了。”
北川接受了这个突兀转移的话题,安静地听下去。
“所以现在我弄明白了一件事。所谓的‘最后一日’,指的就是它。”李真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回荡,“那是一种可怕的、古老的生物。它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地球刚刚形成的时候……你知道,我们的课本里说,地球生命的起源是因为……”
李真顿了顿,笑笑:“不……我们说重点。重点是。我手里的那柄朗基奴斯之枪,实际上是它的小指骨。应龙对我说可以用这枪来救活你,到刚才为止我终于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我将它的指骨还给了它,而它借给了我一些力量。”
“你知道,类种可以将一个普通人转化为门徒——通过赐予某种能力的方式。”
“那么刚才的我,同样可以创造自己的门徒。”
隔了一会儿,李真说:“所以……现在的你,其实并非一个纯粹的人类。”
“很抱歉。”
北川晴明轻轻地出了口气。李真感受到耳畔略过湿润温热的气流。
她问:“但你之前说,你感染了病毒,得有那柄枪才不会发病。”
“它治愈了它。那原本就是它身上的东西。”
北川在黑暗里点点头。又说:“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你现在是一个纯粹的类种。”
李真扯了扯嘴角:“我没有种族歧视。”
过了几秒钟,李真听到北川的轻笑:“那么我也没有。我不介意。”
“谢谢你肯花这么多年为我做这件事。”
李真觉得心里一阵轻松——因为北川晴明的这种态度。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她——那种冰冷而内敛的性格。这样的性格会给很多人以压力和误解,但对他而言却是盛夏日里的一盆碎冰。
对方没有追问——比如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东西和类种与人类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她甚至没有问自己同那东西之间达成了怎样的协议。
李真因为她的这种宽容和理解而觉得感激。这令他从心底升腾出一股暖流。
于是他甚至有了心情开一个玩笑:“你是哪一个?是北川晴明。还是冰雪与风之王?”
“都是。”北川如释重负地说道,“我们现在是一个人了。”
……
……
弗劳德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实际上在投身真理之门的时候他就考虑过自己的死法儿——在死亡的威胁距离自己遥远而渺茫的时候思考自己的死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一件挺过瘾的事儿。
他想过无数种或者悲情或者壮烈的死法儿,却并未想到有一天自己可能是被活活冻死的。
现在他被困在一栋楼房里。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远隔五条街区之外升腾起袅袅黑烟,而就在半个小时以前那里出现了一个由火焰构成的东西,接着升上云层遁走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哪怕被那些火焰活活烧死也比冻死要强。但他接着意识到真到了那时候也许自己就是另外一种不同的想法了。
于是他因为自己的这种“理性”而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一边的克里斯蒂娜虚弱地踹了他一脚:“你还笑得出来?!”
弗劳德转头瞪着她瞧了几秒钟,克里斯蒂娜也瞪着他瞧——眼中出现了如梦初醒的惊异。
随后小女孩猛地眨了眨眼,抓起身边一块碎冰就来敲他的脑袋,但弗劳德赶忙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于是克里斯蒂娜的手软软地垂下去,看看自己掌中握着的那块冰,疑惑地摇摇头。
弗劳德长长舒了口气——他刚才竟然因为寒冷而忘记使用自己的能力了。
他是在带着克里斯蒂娜出城的时候遇到李真的。
那时候他身边被一群执行官环绕并且保护着,试图从北方冰冻的海面上绕出中国人的包围圈逃之夭夭。九十多个人里面有两个能力者可以影响温度——一个人能操控火焰,另一个人可以制造真空。
这样的配置可以傲视任何一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人数不超过千人的正规军部队。可惜遗憾的是在遭遇李真的时候,半小时之前还发誓对他永不背叛的人纷纷造反,险些将他活撕了。
他清楚地知道对方拥有名为“权能”的力量,可没想到自己会倒霉到正好撞见他。实际上只要再晚五分钟,他就可以跳进封冻洋面上的一条通道带着这些人溜之大吉了。
李真就地解散了他的队伍,将他和克里斯蒂娜拎到这栋楼里。接着他将两人丢进一间办公室。说:“我还有事要做。如果一个小时之后你们还没死,我再来带你们走。”
于是弗劳德和小女孩依靠这间办公室里的木质桌椅燃烧时带来的热量一直熬了一小时又九分钟。
但这种程度的热量并不能抵御酷寒,两个人哆哆嗦嗦地靠在一起,觉得生命力从躯体当中飞速流逝。
弗劳德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了。于是他低头看了看,以确定它们还好好地连在腿上。他微微颤抖着嘴唇,一边往窗口看一边思索一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搞清楚,为什么长老会选择自己带着克里斯蒂娜走。
他知道身边的这个小姑娘是组织里最为宝贵的财富,那么就应该有一个拥有足够能力可以配得上这种责任的人来执行这个任务。但是在安若素、薇薇安和自己这三个人之间……
他觉得倘若自己是朗基努斯的话,一定不会选择自己。实际上那两位的能力更加适合逃亡——在对方有李真那种怪物的前提下。
至少那两位都可以真正带着克里斯蒂娜远走高“飞”,机动性比自己高明好几倍。
他觉得其中必然有一个原因。而那位大长老一定就是基因那个原因选择了自己。
弗劳德哆哆嗦嗦地往火堆里又添加了几条桌腿儿。将手插回袖口。
至于这个原因……
他愁眉苦脸地想了一阵子,眉头终于渐渐舒展开了。
太蠢了。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对自己说,我和这位小公主现在还活着待在这里……
不就正是那个原因么!
那个家伙拥有“豹的速度”、“鹰的眼睛”——这意味着任何人都很难在他的眼皮底下从这片区域当中逃走……无论是自己。或者薇薇安都极有可能被他给逮个正着。
实际上这几乎是一定的事——在干掉那一位之后李真就没有急于入城。而是一直待在城市的外围。终于堵着了自己。
然后……
弗劳德在被冻得硬邦邦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来——
那事儿就只有自己做得出来——
无论是安若素还是薇薇安都不会在面对李真的时候像自己一样……
哭天抢地地大喊“英雄饶命”吧!
弗劳德长舒了一口气——是不是因为,大长老早就预料到了自己总会被逮个正着,也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反应。才将这个任务交给自己?
——终究是逃不出去的,那么……就直接考虑被捉到之后的情况。
尽管万分不愿承认,但弗劳德依旧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的确是最适合这个任务的人。
自己可没有那种视死如归的勇气,也没有那种蠢蠢的蛮横劲儿。只要有那么一丝机会……
自己就不想死。
他又想了几遍,觉得自己的推断简直无懈可击。然而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却觉得自己又陷入另外一个疑团——大长老这样做……
似乎就是为了将自己和克里斯蒂娜“送”到李真的手上而非那些中**人的手上。
难道这两者之间还有什么区别吗?
其实就眼下来看,似乎的确是有区别的。
李真没有将自己和克里斯蒂娜送给那些军人看管,而是囚禁在这里——极度的低温变成了忠诚而称职的守卫。
弗劳德又叹了一口气。可如果他再不出现……一切就都没有区别了。他现在有些困,并且将会变得越来越困。一旦在这种环境中昏睡过去,就永远不会醒来了吧。
弗劳德眯起眼睛,又向窗外看了一眼。
这一次,他终于看到了远处的天空中出现一个人影。
不……是两个人影。
弗劳德吃力地撑起上半身好让自己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于是他看到就在那两个身影的下方,有些东西升起来了。那是地面上的残砖碎瓦、冰块雪沫。
他们的下方是那个仓库——足有一整个足球场那么大。现在那一片区域当中出现了一团小小的旋风,而那些东西就因为那股旋风的力量而上升、旋转、汇聚一处。变成了……
一股龙卷风。
弗劳德眨了眨眼。便是在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刚才那股看起来还弱小、羸弱的风团已经飞快地成长起来——成长为一股将近十几米高的,并且直向天空扶摇而去的灰白色巨大漏斗。
在两个人影彻底地消失在那股巨大的龙卷风风眼当中之前弗劳德注意到他们并非在战斗。于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其中一个是李真。
而另外一个……
是冰雪与风之王。
他愣了一会儿,没弄清楚他印象当中的那半具骸骨到底是如何重新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他们的确“复制”了很多个“北川晴明”,可在他看来那些克隆人都是“行尸走肉”——她们具有人类的智慧,也可以学会、理解很多东西。然而她们的眸子里却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死气”,她们的表情总是僵硬而麻木,就像一只养不熟的、受过伤害的野猫。
可现在出现在远方的那股力量——那种可以召唤一场惊天动地的龙卷风的力量……
除了那个冰雪与风之王,还有谁做得到?
弗劳德盯着那巨大的漏斗看了一会儿。
这样短短的时间。它已经长得更大了。它从地面上生发出来。尾部有一个足球场那样粗。但这仅仅是它的末端——再往上,它的身形越来越宽大,最终它接上了高空当中那片还没来得及完全消散的云雾,将整个摩尔曼斯克的天空都遮蔽起来了。
这是他这辈子所见过的最大、最诡异的龙卷风。因为那个大家伙并没有移动——实际上现在它的力量完全可以将这城市夷为平地。任何一栋高楼一旦被它挨着一个边儿都会变成脆弱的纸盒子。在几秒钟的时间里被撕成碎片然后抛上天空。
但如今这大家伙只像一只灰蘑菇那样在原地摇晃着、发出令人耳膜微痛的隆隆巨响。
弗劳德也听到了风声——可怕的吸力使得风从四面八方向那个巨大的漏斗汇集。他面前篝火当中的火焰也被从门缝儿里传进来的寒风吹拂得瑟瑟发抖。倒向那股龙卷风的方向,仿佛也打算随之而去。
这是因为那股龙卷风正将巨量的空气吸走——抛向数千米的高空之上。
于是它附近形成了一片广阔的低气压带,空气便从四面八方补充过来。试图填补那片巨大的“空白”。
在疑惑了十几秒钟之后,弗劳德的眸子里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喜色。
无论李真打算对他们做什么,无论那个北川晴明是如何复活的……
至少在今天,他们是不会死去了。
冰雪与风之王制造出来的那个贯彻天地的巨大吸尘器正将极度寒冷的空气抛入高空,于是从南方和北方涌来的并不是那么寒冷的“热空气”将充满摩尔曼斯克附近的区域。
他们两个人在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改变局部气候。
——这两个强大得可怕的家伙!
这种喜悦令弗劳德的身上重新充满力量。他哆哆嗦嗦地挪动自己的胳膊,将一旁的那些木料一股脑儿地抛进篝火堆里。木材上的各种化学涂层顿时被灼烧出刺鼻的气味儿,熏得他有点儿头昏脑涨。但弗劳德知道他用不着再想着“省着用”了。
现在他得让自己快些恢复活力,变得更加温暖一点儿。
或许那位冰王的复活会冲昏李真的头脑,也许两个人眼下正躲在龙卷风的风眼里卿卿我我。弗劳德想,那么也许就有机会在气温略略回暖之后找到机会逃跑。
他令自己靠那堆篝火更近些,还没忘拉了拉身边那位脸色发青的小公主。
从火焰上传来的热量很快渗透了厚重的衣物,他觉得自己双脚恢复了些知觉,但也痒得令他有将它们砍下来并且抛进这火堆的冲动。
他一边烤着火一边往窗外瞧——并没有人从那个巨型漏斗当中冲出来。而不清楚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觉得自己周围的温度的确回升了。
时间过去了十五分钟,他试着站起身。
晃了晃。站住了。
而这时候他发现地面上那些被烈风吹拂起来的“雪花”正在飞快消融——那些是固态的二氧化碳。这意味着先前并非他的错觉,眼下摩尔曼斯克市区内的温度至少已经回升至零下六十摄氏度以上。
弗劳德抓紧时间跺脚挥手,加速自己的血液流通。这令他看起来手舞足蹈,好像发了疯。而眼下的克里斯蒂娜必然是极听他的话的,因而也像他一样跳起了“舞”,俩人好像一齐失心疯了。
“这是在做什么?”一个声音突然问。
弗劳德停止动作,以为出现了幻听。但当他转过头去的时候,却发现李真出现在了门口。呼啸的风声将开门的声音一并掩去了,对方是大声喊出这句话的。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计划泡汤了,但并没有感到太过沮丧——因为原本就是临时起意。
弗劳德耸耸肩。拍拍克里斯蒂娜的手。于是女孩子乖乖停下来。满眼崇拜地看着他。
“原本打算逃跑来着——”弗劳德叹着气说,“看来跑不成了。”
李真关上门走进房间里,挥挥手。于是这间屋子当中的风声停歇下来,只余呛人的烟味儿。
弗劳德感到一阵惬意——李真所到之处。一切又变得暖意融融。但他只看着李真的眼睛没说话。让克里斯蒂娜乖乖待在他身边。
李真也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找到一张椅子坐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说:“之前我走得急,没来得及问——是你负责具体的克隆项目?”
李真的声音比较平静——至少听起来是这样。弗劳德咽了一口吐沫。犹豫两秒钟,说道:“是的。”
他知道对方所指的“克隆”是什么——对于北川晴明的克隆。
李真点点头,招招手:“你过来。”
弗劳德距离他不足两步远。他看了看身边的克里斯蒂娜,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对他的小公主说:“去那边闭上眼睛睡觉。”
克里斯蒂娜仍被他的能力控制,李真并没有使用权能。因此小女孩没半点儿犹豫地转身走到屋子另一边,挨挨蹭蹭地挤到两个铁柜中间,闭上了眼睛。
弗劳德慢慢往李真那边迈出了一步,说:“……”
但话还没出口,他就觉得脑袋一懵,随后昏头昏脑地往后飞出了两米远。
疼痛在几秒钟之后才被感知到,弗劳德从地上坐起来,痛苦地捂住了嘴。李真在他的脸上结结实实地来了一拳,他觉得自己至少被敲掉了两颗后槽牙。而脑袋现在还在嗡嗡作响,左脸颊又疼又热,很快又失去知觉了。
但弗劳德忍着痛看向李真——他还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而且……
似乎打算站起身。
于是在一刻弗劳德福至心灵,一句话再次脱口而出——
“英雄饶命!”
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确认,李真没有站起来。似乎他原本打算起身再走过给自己一下子,然而这句话令他改变了主意,又坐稳了。
李真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是那种想要笑又觉得不应该笑、想要发火却又无处可发、然而终究还得紧紧绷着的状态。
他看着灰头土脸的弗劳德,过了好一会儿才扭头啐了一口:“你怎么是这么一个人?”
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的这句话到底是表示鄙夷还是钦佩还是惊奇还是无奈——
倘若眼前这人不是真理之门的“第一圣徒”而是随便一个街边的小混混,那他是顶顶瞧不起的。
倘若眼前这人在身为“第一圣徒”的同时又像安若素或者薇薇安那样憋着一股悍不畏死的劲儿冷冷地瞧着自己他也是不吝于收割一条性命的。
可关键在于……
这货似乎浑然不在乎自己的“身份”,所作所为又令他感到某种莫名的亲切和熟悉……
这种诡异的矛盾令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
或许也是因为……自己本就在犹豫要不要将他们这些人赶尽杀绝。
在之前那件事情发生之后。
弗劳德敏锐地觉察了李真眼下的状态,因此坐在地上含糊着答:“识时务者为俊杰。”
李真咬着牙又看了他一会儿。冷冷地挤出一句话:“你汉语说得还挺溜。”
“在下是汉语专八。”弗劳德飞快答道——这一次他吐出两颗血淋淋的牙,吐字更清楚了些。
李真依旧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了。
弗劳德在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他意识到,自己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就是这样——他觉得自己已经渐渐弄清楚,该如何同这个人相处了。他意识到对方明显是一个吃软不吃硬且有些轻微的精神洁癖的家伙。
如果自己装扮成硬汉他显然会让自己如意。可如果不用那些自作聪明的手段或者想法激怒他——这个名为李真的家伙就是一个顶好相处的人。
弗劳德坐在地上没敢站起来,而李真死死盯着他。这么僵持了足足五秒钟,弗劳德诚恳地说道:“我不想死,我怕死。”
李真的嘴角抽了抽。
弗劳德就又说:“真的——你知道其实第一圣徒也可以算作是一种职业……当初我没工作,朗基努斯遇到我,说我是一个人才。然后告诉我他那里有一份年薪三万美元的工作——”
他觉察到李真似乎对他的往事并不感兴趣。赶忙转换话题:“其实我只是负责克隆而已——实际上我也对这种做法表示过强烈反对……我觉得……”
“我在于清清那里听说过你。”李真打断他的话。
弗劳德闭上嘴,微微松了口气。因为他觉得至少自己以前没虐待过那小女孩儿,而薇薇安给她讲的故事还是自己编的。
又过了两三秒,李真终于叹了口气:“你认不认识一个叫余子青的?”
弗劳德谨慎地摇了摇头。
“那你俩真该认识一下。”李真说道。
弗劳德终于彻底地、深深地、喜悦地在心里呼喊了一声。
对方放过自己了。
于是他试着站起身。抹干净嘴上的血迹。李真并未表示反对。而是出神地看着他。但更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弗劳德得寸进尺,也找一张椅子远远地坐了,两手搁在膝盖上。摆出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架势。
李真的目光重新聚焦到弗劳德的脸上,缓缓说道:“预计一个小时之后,气温会回升到零下四十摄氏度左右。那个时候增援部队就开进来了。”
“所以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会决定你的后半生是否会在帝国的甲级监狱里度过。”
“我知道。”弗劳德的左半边脸颊已经高高肿了起来,这让他说话的时候有些大舌头,“你有些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要问我,也许还用得着我。”
李真冷冷地笑了笑:“看来你已经有些准备了。那么我就问了——你们还有什么计划?”
在李真看来这一次的突袭行动太过顺利——尽管其他人或许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真理之门不该这样脆弱,这场胜利也太轻而易举了些。这毕竟曾经是一个庞大的组织,哪怕经历了五年前的一次重创,哪怕这一次有各种突发因素混杂其中,它们也不该孱弱到这种地步。
但这一次,弗劳德没有立即回答。
他看看李真,又看看克里斯蒂娜,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的确……有一个后续计划。我们叫它a计划。”
“其实我们早知道这里守不住——从知道你没有真的死掉之后。所以打五年前我们就开始做两手准备,哈哈,未雨绸缪嘛……”
“可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应该都知道了——”他又耸耸肩,轻松地说,“我知道王濛逃去了你们那儿,也就是和他们有关的计划——我们弄出了一些新人类,这才是真正的‘选民’。原本的打算是一旦‘选民’的试验取得最终成果,我们就都会转化为那种形态——强壮、聪明、长寿,这么一来我们会慢慢取代这世界上的旧人类……”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们还有什么计划。”李真打断他的话,声音变得更冷了些。
弗劳德沉默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