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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这是写前世慕容恒的故事,以温彩之死开幕。)
夜,静谧如千年古墓,皇陵祭台带着沧桑的气息,月光下的祭台投下重重阴影下,仿似远古倒塌的墓碑,错印在万年之后。
慕容恒手抱酒坛,醉卧祭台前,二安子不安又不舍地静默凝视。
“主子,宫里又来人了,皇后传夫人入宫……”
慕容恒根本没听到,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舍得,舍得,有舍有得,我是舍了,可又得到了什么?便是被圈禁一生?”
他扒在地上,偏生抬手一甩,却是如此的漂亮,嘴里重复沉吟着“舍得”,一个落漠的人依旧难掩傲然之气丰。
圆月皎皎,如冰如润。浓稠如练的月华洒照天穹环宇,却是如此的凉,洒于肃穆的皇陵与荒原,仿佛覆上一层淡淡的霜色。
温彩衣着随常的衫子,脚步匆忙,看着祭台下的人时,一双眸子里满满都是心疼与怜惜,“入秋了,天气转凉,怎不把爷送回屋里歇着。”
二安子低应一声,扶起酩酊大醉的慕容恒。
双双问道:“夫人,需要给爷准备醒酒汤么?”
“不用了。”温彩故作平静地吐出三个字,依旧望着天,“这一次冷晓、徐兰芝等人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夫人。”双双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徐兰芝实在太……太没良心了,要不是温舅爷,她们徐家姐妹哪有现下的风光,宋家娶她,也是因为昔日的温舅爷手握兵权,可现在,她居然与冷晓一起来羞辱夫人。”
冬葵气得牙痒,“夫人为什么要阻我?上回奴婢就要想杀了那个卑鄙女人。”
“杀了她又能如何?就能改变我们的一切?”
“夫人——”
温彩望着远去的二安子、慕容恒,从祭台的石案下取出香烛,小心地点了香烛,秉香祭拜,这座皇陵埋葬着大燕慕容氏历代帝后,“列祖列宗在上,罪妇温彩告祭祖先,如若罪妇一生确犯大罪,请降罪妇一人之身,求祖先保佑我的丈夫、儿子。”
她虔诚地磕拜,再拜,将额头重重地碰撞在地上。
她一个穿越女,自认在穿越前也算有一技之长,可不曾想,竟落到了如此凄凉的地步。
死,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活着看自己在意的人受到伤害。
她的哥哥温青被夺爵位,发配西北边关,而徐氏更仗着娘家三妹徐兰芝是皇后冷晓跟前的红人,镇日趾高气扬,不把温青放在眼里,动辄大骂。
她委屈,是冷晓的羞辱,是徐兰芝的热嘲冷讽。
可是,她最看不到丈夫的委屈,看不得儿子受苦。
“夫人,若上苍真分善恶,为什么让恶人当道,让善人受伤,你起来吧,别再拜皇家先祖了,他们全都眼瞎心瞎,若真分善恶,怎会让你与爷在此受苦。”
双双、冬葵知晓温彩的委屈,她们心疼温彩,也同情他们夫妻的遭遇。
沉默许久的冬葵,问道:“夫人,标少爷离开后,爷就时常借酒浇愁,要不……要不把标少爷寻回来吧。”
温彩想都未想,立马就拒绝:“不行!”
两年前,她舍不得孩子慕容标跟着他们受苦,让青莺连夜带慕容标离开了京城。身为母亲,她不愿意与孩子分开,可为了孩子,她愿意忍下这思子之痛。
冬葵道:“夫人,标少爷在的时候,爷还有两分笑颜,自从标少爷离开,他就再没有笑过了。夫人,爷这半年的性子都变了,除了二安子,他不愿与任何人说话,他连你都不愿搭理了。”
温彩望着祭台前的灵碑,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历代大燕皇帝的名号,“他是在怪我吧,怪我当年阻他争逐帝位,他原是那样洒脱的人,是我害了他,他虽然从未说出半句怪我的话,可我知道他在怪我。我曾以为,我与他经得起风雨的锤炼,岁月真的可以改变太多,是我对不住他,他怎么待我,我都会理解、体谅。双双,你去把红燕叫来,我明日入宫,吉凶难卜,我想交托她一些事。”
冬葵站立在侧,身上穿着打了补丁的粗褂,主子人都衣衫简素,身为下人的他们也穿戴得如同寻常的山野中人。
这几身衣袍,还是西山县温氏族里的温子仓走了门子,托人给他们送来的,世人喜爱锦上添花,却鲜少雪中送炭。
这位温子仓,在温彩最风光的时候没有出现,却在他们落难之时给予了最多的关爱与帮助,待她好的人,她全都记得,就如伤害她的人,她牢记于心。
冬葵道:“夫人,要不你逃走吧,你可以离开皇陵去找标少爷,标少爷还这么小,青莺又是一个大咧的性子,她怎么照顾得好标少爷,夫人,奴婢好想标少爷……”
温彩以为这几年已经哭尽了自己的泪,原来太过悲伤、屈辱时,人的心境会变,变得怨恨,变得卑微。
慕容标在两年前就被她设法送走了,她与慕容恒商量过,不知何故,
慕容恒却不同意,他们已经失去了次子慕容植,她不想再误了长子慕容标的性命,到底是自作主张,坚持让青莺带走了慕容标。
慕容标与青莺离开的时候,还有她千辛万苦藏起来的一笔银子,所有值钱的、能赚钱的东西,都被冷晓等人夺走了,他们不会想到,她还私下攒了一笔巨款,而这钱,她尽数交给了青莺,让青莺将慕容标拉扯成人,让青莺带着慕容标远离京城平安地生活。
儿子离开了,整个皇陵祭院更显冷清。
温彩不后悔做出的那样的决定。
但慕容恒却因这事大发雷霆:“温氏,你做这事前,为什么不听我的意见,你就自作主张把标儿送走,你怎么可以?”
多少年了,他第一次唤她“温氏”,她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阿恒,标儿只是一个孩子,我们可以受苦,可是标儿不应该陪我们吃苦。阿恒,你到底有什么秘密,这些年,我越来越觉得,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的枕边人。阿恒……”
“自以为是,爷本另有打算,全被你这点慈母之心给毁之殆尽,可恶!”
她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想与他大吵一顿,然后,他却是不理,对她不冷不热,最初来这里时,虽然也苦,而他却会安慰她,甚至还会哄她高兴,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变了。
他的爱,他的鼓励,曾是他们黑暗里的明灯。
她对不起他。
他所有的苦难,一大半都是因她而起。
她想保住儿子,想让慕容标远离京城,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而他却说另有打算。
他能有什么打算?让孩子与他们一样过着这被圈禁的清苦日子。
温彩久久地跪在祭台前,夜色中传来一阵低沉的脚步声:“夫人,你找我。”
“红燕。”她回头一笑,凄美动人,生活的磨难,让她多了一种倔强与风霜的气质,“双双、冬葵,你们退下,我与红燕说说话。”
“是。”
双双、冬葵日渐消瘦,一路走来,她们依旧相伴身侧,不离不弃,名为主仆,情同家人。
“红燕,你有话对我说,今日这里无外人,你说吧。”
温彩坦然地直切主题。
从昨晚开始,她就感觉到红燕那异样的目光,是闪烁,甚至带了两分责怪。红燕没说,必然是环境不合适,那么今日,她斥退所有人,与红燕坦诚布公地谈一次。
能相伴他们夫妻走到最后的人,她相信:都是忠心有情义的。
红燕凝了一下,“你对爷的事了解多少?”
“这么多年,我不敢说十分,至少也该了解九分吧?”
“九分?”红燕带着怪异地苦笑起来,“你真的越来越让爷失望了,你可知道,有时候一个人的气节比活着更重要,冷晓辱你,她是皇后,你可以忍。为什么你要连徐兰芝的羞辱都要忍受呢。夫人,你也是名门大族的小姐,你怎么连最后的气节都没有了?你不了解爷!说你了解他六分,便是对你的抬举。”
温彩一凝,她以为自己不会再痛,听到红燕的话如冰锥刺心,又凉又痛,凉得浑身打着寒颤,痛得几近昏厥。
她不了解慕容恒?连六分也是抬举,什么时候起,她竟不了解自己的枕边人。可只片刻,她又想到但凡是人,即便是夫妻也会有自己心里不能言说的秘密,他不说,她不问。因为她相信他。
温彩逼迫自己不再想下去,“爷有许多事瞒着我,红燕,明日入宫,我许就回不来了。你一早就猜到宫里会宣我入宫的,所以你早早就准备了两坛酒,就是要他喝醉,让他不再阻我入宫。”
红燕淡淡地道:“我不瞒你,我是故意的,故意让爷醉酒,我实在不想让爷承受那种提心吊胆的痛苦。你每一次入宫,他都怕你一时忍不住顶撞的皇后、惹恼了皇后,被皇后给毒杀。”
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在这祭院的人,哪个不是生不如死。
慕容恒的生不如死,明明是最优秀的皇子,却失去登上帝位的机会。
二安子的生不如死,他自幼追随慕容恒,原想有一次大殿拳脚与实现抱负的机会,最终胎死腹中,这是大志不得偿的落漠。
温彩的生不如死,看着次子病重却不能寻医,还要求着看守他们的卫兵,放他们上山挖药,亲眼承受慕容植死在自己怀里的痛苦。这几年,她无数次地后悔过,如果慕容恒未曾爱上她,如果她不曾爱上慕容恒,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如果一切重来,她宁可不再与他相遇,不再与他结为夫妻,只求他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红燕厉声道:“爷是天乾皇帝的皇子,你不知道,他是先帝最疼爱的皇子,他是先帝最想托付江山的儿子,只要他有心继位,这个天下都是他的。可是你,却声声代他拿主意,说他不想竞逐帝位,他不能落下出尔反尔的话柄,承认你所说的话。
温氏,你是这个世上最自私的人。是你害得爷大志难酬,是
你害他落魄如此。你一个人的退让,令我们所有人被圈禁在此。
你自称了解爷,那你可知,爷有自己的雄心壮志。你又可知?爷并不是真的落魄,他是在装堕落,他是要借机离开皇陵,以爷手握的兵权,以爷手里的流星阁、十二肖,慕容悰想做皇帝,只要爷与他相争,这落败的一定是他……”
流星阁、十二肖……
传说流星阁拥有整个天下最厉害的杀手。
传说十二肖是皇帝手里握着的一支暗卫,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大内高手,他们是高手中的高手,每一人都有以一敌百、以一敌千的本事。他们专为皇帝办一些不能上台面的脏事、暗事,暗杀皇帝想杀却不能明着治罪的人。
“阿恒手握流星阁,他手里有十二肖?”
红燕面容冰冷,“现在,你还说了解爷吗?”
红燕知道的事,她竟不知道。
这些年,她一直在愧疚,懊悔自己累及了她。
原来,他却在背里隐瞒了她这么多的事。
除了这两件,许还有旁的。
世人说“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而她温彩,在红燕、二安子等人的眼里,就是这样的猪友。
她悲怆地笑了,明明悲伤却笑得明媚,心却在哭,哭自己的不了解他,哭这么多年,他又真正了晓她几分。
以为相爱而结合,便不会同床异梦?
相恨的人,未必不会相爱。
就如相爱的人,未必就会相知。
温彩问:“他有流星阁、十二肖……为什么不反\击?”
“问得好。”
曾以为青莺与红燕,青莺是最冷情的,可现在她才知道,是红燕。
她这一生真失败!
她再一次识错了人,她也能瞧出红燕眼里那浓浓的厌恶、甚至带着一股子杀意。
红燕冷声道:“慕容悰一早就买通了五军都督府中的四军,温玉堂不愿被他收买,这才导致慕容悰拿他下手。夫人,只要你不在了,爷一定会开始行动。这些年,握在爷手里的山西金矿被夺,你的畅园、百货行被夺,这此赚钱的生意,就如爷的左膀右臂,没有了他们,爷谈何东山再起?夫人,全是因为你妇人之仁,否则爷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是我害了他?”温彩浑身一颤,心被人狠狠地撕裂开来,淌着血,痛彻心扉。
红燕道:“是你在几年前的宴会上,告诉所有人夫人、太太,说爷永远是皇上的臣子;也是你告诉冷皇后,说爷没有竞逐之心。
你凭什么代表爷这么做,而爷为了维护你的声誉,承认了你的所为。
温彩,你知道我有多厌恶人。
你处处自以为了解爷,可爷从头到尾,根本就不了解爷,不懂他的所需。
我告诉你,爷在婚前根本没喜欢过你。”
“不!”温彩一声惊呼,整个软坐在地上,“我不信,我不信。”
红燕昂着头,“爷娶你,是因为你是真命凤格,在爷知道你拥有畅园、百货行时,他坚信不疑。可是,后来你们成亲,却连续干出了几桩傻事,就是这样蠢傻的你,竟让爷动了心。爷说你心地善良,爷赞你拥有富民之策……
爷这一生,原不该动儿女私情,可他为了你,竟甘愿被软禁皇陵祭院。如果曾经欠了你的情,爷早就偿还清了……”
真相竟是这样的无情。
婚前他根本不曾动过真心。
他娶她,只是因为她是真命凤格。
如果不是他后来动情,又让她情何以堪,一直以为,沉陷在爱情中不能自拔,自以为是的是她。
“冷晓再三刁难于我,也是因为我是凤格之命?”
这几年,冷晓对她的刁难、羞辱,时常令她莫名其妙,世间没有莫名其妙的恨,更没有莫名其妙的爱,如果有,那背后一定有不为人知的隐情。这话对应在她的身上,也确实如此,无论是慕容恒的爱,还是冷晓的情,都是缘于她一直不晓的“真命凤格。”
她曾猜测,许是当年她鼓足勇气与冷昭和离,让冷家蒙羞,所以冷晓要刁难她、羞辱她,然,不是。
真相最是残忍,却又是事实。
红燕走了。
她一个人软坐在祭台的石板地上。
耳畔全是红燕说的每一个人字。
他手握流星阁、他手握十二肖……
可直至现在她才知道所有的真相。
在婚前,他并没有爱上她,他坚持娶她,只是因为她真命凤格。
上天与她开了一个玩笑。
温彩无声地垂泪。
到底是还是她连累了他,她曾以为,只要活着便可以陪着他,让他不再感到寂寞,原来他早有打算,原来他需要的是一个有气节的妻子,而不是让她毫无尊严的活着。
死,并不可
怕。
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即便是死,她也会为他做一些事,就当是赎罪,就当是还他不该失去的自由。
她第一次在这么多年来,没在他醉后近身服侍,她便自己一时心软,再狠不下心,这个世界有她太多的牵绊,她深爱的丈夫,她疼爱的儿子,还有她情同姐妹的双双、冬葵……
*
天色微亮,她起了大早,梳妆打扮,拿出最好的翠绿茧绸衣裙。
双双道:“夫人,该入宫了,宫中接人的侍卫到了。”
院门前,红燕静立,她表情漠然,仿佛温彩的生死与她早无干系,温彩就是一个陌生的、不相干的女子,可天晓得她被迫这么做,被迫说出那样无情的话有多难。
她的纠结,被温彩视若了怨恨。
她的犹豫,在旁人眼里也成了冷漠。
二安子立在偏房门口,卑微的垂首,又那样戒备地张望四周,也是因为他,这些年他们避开了一次又一次的刺杀,有行刺慕容恒的,亦有行刺温彩的,二安子身上有累累伤痕,纵横交错。
这些年,他憔悴苍老了一截,尤其是二安子,仿佛是四五十岁的人。
“二安子。”她移着莲步近了偏厅。
“夫人。”二安子恭谨地垂首。
“双双要随我入宫了,你们说说话吧。”
双双喜欢和二安子说话,就像二安子也喜欢与双双独处。
如若,二安子不是太\监,双双又不曾患有疯癫之症,他们一定会结为夫妻。
至少在温彩看来,他们是很般配的。
他们是有今天没明天的,要保住性命,还得看旁人的眼色,她这几年一直应付得心力交瘁,在她知晓了真相的那刻,她反而释然了、轻松了。
温彩坐在偏厅的小榻前,看着宿醉未醒的慕容恒,心绪繁复,她的愿望不多,嫁相爱的人,过简单的日子,他为她放弃自己的计划,而她也为他放弃了太多,他们之间,许是最错的姻缘。
如果有来生……
她想着种种可能。
她温柔地替慕容恒掖着被子,“我……入宫了,你要好好活着。阿恒、爷,你一定怪我、怨我,我的确自以为是,你怪我是应该的,你是何等的骄傲,却因我的拖累落到如此地步。阿恒……”
晶莹的泪滴悄然滑落。
她俯下身子,粉红的唇落在他的额头,如蜻蜓点水,温柔如风,轻柔如细雨,这是她最后一次吻他了。
院门外,双双正与二安子话别。
冬葵正蹲在祭院的井水旁洗衣服,即便一会儿要离开,可她还得把自己要洗的衣服晾晒起来,一边洗,一边不忘叮嘱红燕:“红燕姐姐,要是变天,记得把衣服收到屋里。若是干了,就仔细叠放起来,那个床单是二安子的,那套内衫是爷的……你要分放叠好,爷的放到爷的内室里,二安子就放到他床上……”
红燕走近冬葵,“夫人有双双陪着,你就不要入宫了。”
冬葵怔了片刻,突地勾唇笑了起来:“这些年,我已经习惯跟着夫人,如果我不跟着夫人,我会更难过的。红燕,你要保重。”
红燕气恼地连连啐骂:“笨蛋!笨蛋!明知是去送死,你还要去么?活着不好么,也许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好起来。”
冬葵垂着头,“大道理我不懂,可我知道,我曾经的风光是夫人给的,我原就是官奴,是夫人教我本事,在这世上,也只有夫人拿我当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