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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其叶蓁蓁(三)
郑素琴被折腾了一宿,还未起身,外头急急敲门,说女儿回来了。惊得她忙推推旁人,“快起来,从后门走。”
那面相俊朗的男子打了个哈哈,不愿起身,“不就是你闺女么,你这做娘的还压不住她?”
郑素琴恼了,“我怎会怕她,我怕的是万一她告诉柳家人,还哪里会再给银子我。”她轻笑,“那还怎么给钱你。”
男子这才动了身,急匆匆穿上衣服,打算从后门走。这刚出去,就见门口站个脸生的小姑娘,直勾勾盯来。他上下打量她一眼,尴尬笑着走了。
柳芳菲见这人不是上回那个,火气竟没再冲上头顶,只是冷冷瞧着随后出来的母亲。
郑素琴见她如此看自己,气上心来,捉了她的胳膊就往里拽,瞪了一眼在门前的下人,“滚。”
随即将她拉入房中,关上房门,伸指狠狠戳了戳她的额头,“这种要杀人的眼神是用在你亲娘身上的吗?”
柳芳菲被戳得站不稳当,仍是盯她,“你又养男宠。”
郑素琴知道这回再怎么说她都不会信,坐下身拿茶叶准备泡茶喝,从容问道,“那又如何?就算是,你也不该这样瞧我。”
柳芳菲看着她拿的茶叶,正是要她拿给方青喝的那种。越看,就越是心冷,“娘,你也一直喝这种茶么?”
郑素琴还以为她脸色不对是因为男宠的事,没多想,淡声道,“是。”
“难怪……”柳芳菲蓦地笑了笑,目露七分无奈,“难怪娘有过那么多男的,却一直没再给芳菲添个弟弟妹妹。”
正在倒茶的手势猛地顿住,郑素琴怎会听不出话里的意思,怒目盯她,“你在胡说什么?”
柳芳菲深吸一气,极力想平复浮躁心绪,“这茶是凉药,您在借女儿的手,给方青下药。不让她有孩子……你在……利用我。利用你的亲生女儿,去做这种龌龊事。”
说着,眼里的无奈已经变成万分失望。
郑素琴无可抵赖,冷声,“我在为你和你哥哥铺后路!若是她有了孩子,她还会疼你?你还会有这种逍遥日子?娘的良苦用心,你不懂就算了,竟还来责怪我,真让为娘伤透了心。”
“够了!”柳芳菲恨不得上去看看母亲的心到底是黑是红,“你从来都没有为我和哥哥考虑过,从你要带我们回柳家开始,你想的就只有你自己!否则你一开始不会故意说柳二伯才是我爹,你只是觉得与其去做四房的妻,不如去做二房的妾。可惜你的谎话被拆穿,你见势头不对,才转而指认柳四爷。”
郑素琴恼怒道,“你说够没有?你就不怕遭雷劈吗?”
“怕啊,怕极了。”柳芳菲哽咽,“我怕方青真的一辈子怀不上,那我就真的要遭雷劈了……你答应我和哥哥回柳家,为的不过是让柳家给你银子花。可是你不知足,你还想害方青无后。你为的不是我和哥哥,只是怕她真的生养后,柳家不会再善待我和哥哥,连带着你也没了如今的富裕日子。你至始至终想的,就只有你自己!”
郑素琴柳眉高挑,默不作声紧盯着她。头一回发现女儿像自己,可让女儿当面责备,总觉可笑。许久她才轻声说道,“为娘在你心里真的这么恶毒么?娘给她下药,只是为了让你们兄妹在柳家站稳根脚,再过两年,就不给她下凉药了。否则娘一开始就给她下断子药,让她终身不产。”
柳芳菲再不会信她的鬼话,“你若能下断子药,会不下么?连当初的你都不敢吃那东西,不幸怀上了我们兄妹,那东西只怕是会要人命的吧?要是让方青喝了,她死了怎么办?你就是杀人犯了,你怎么会想要同归于尽。不是你不想让她断子,只是你不敢,不舍得自己现今得到的荣华富贵罢了。”
“你……”郑素琴全然没料到她竟连这种话都说出来,挑的这么明,是打算跟她断绝母女关系么?那她岂不是要去跟柳家说出真相?她如今得到的安定日子,只怕要全没了吧?她冷冷问道,“这事你还跟谁说了?”
柳芳菲摇摇头,“只有我一个人……”无论母亲做过什么,她不会去揭穿她,这件事一旦说出去,那柳家绝对不会放过她,母亲就还有死路一条。母女之间的十年情分,她狠不下心毁掉。
久不见声响,她抬头看去,却见母亲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
盯得她脊背寒凉。
像是狩猎人,在看着陷入困境的野兔,似乎在考虑绞杀兔子的时机,乖戾的眼神看得她愣神。不敢再猜母亲的半分心思,只怕猜了,心都要伤透。
“娘……”
一声轻唤,郑素琴才猛地回神。看着女儿眸中有泪,这才彻底回神。她方才在想什么?她竟起了那种歹毒念头。想着就觉恍惚,偏头不再看她。手肘撑在桌上,以手扶额,已无气力,“芳菲……你就当做不知道吧,娘求你了。”
“娘不用求我。”
郑素琴目露凶光,又转头紧盯她,“你要毁了我?”
柳芳菲怔了半会,又摇摇头,“是你要毁了女儿……女儿不会跟任何人说这件事,这份罪孽,女儿帮您扛下。一世不安也好,永世对不起爹爹和方青也好,女儿都不会说。只是日后我再不会帮您带这毒药,也不会……再踏进这门半步。你我母女情分,就此了断。”
郑素琴瞪大了眼,无论是不告发她的那些话,亦或是要断绝情分的话,都令她惊愕,“芳菲你在说什么?”
柳芳菲双腿已没什么气力,跪下身同她叩了三记响头,再说不出什么话来,起身便走。看得郑素琴在后面大叫,“你说的是真的?”
她顿了顿,想回头再看娘亲,到底还是忍住了,“是。”
郑素琴怔愣半晌,才清醒过来,再看屋内,再不见女儿的身影。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还能想起女儿在襁褓时的模样。那时她怎么都想不到,会狠心去利用亲生女儿做那种肮脏事。似鬼使神差,却回天无力。
不过,她好像是彻底自在了。再不用担心有人会管束她,她也再不用说谎话。
这样明明很好,可总觉……心中空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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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雁回到书院后一直想找苏定,只是去了几次藏书阁都没看见,偶尔在书院见着,苏定也如往常目不斜视,更别提跟他眼神交汇示意约见。
这一拖,已到八月,中秋将至。书院清扫,她便拿了抹布往藏书阁去。走至最后一列,终于是见着了他。
两人约见的地方早已不是那阁楼,柳雁问及缘故,苏定便道,“若是让人发现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岂非坏事,难不成要你嫁我不成?”
柳雁博览群书,已知晓些许婚嫁之事。只是对男女之事仍旧模糊,还未情窦初开,倒觉没事。但苏定不肯,那碰面的地方,就改为藏书阁最后一列了,也算隐蔽,只是说话不能说个痛快罢了。
苏定听见脚步声,下意识抬头,见了那灵气满满的小姑娘,笑笑,“我就知道你也会来偷懒,唯有这一点,我们是志同道合。”
柳雁撇撇嘴,“你分明是故意躲我来着,怎么,今日不躲了?”
“真是冤枉,我为什么要躲你这小姑娘。”
“那也唯有你自己知道了。”柳雁往后面看了看,还没人来,这才走过去,因他站在窗前背着光,脸并不见光,略显阴暗,看得并不太真切,更瞧不出脸色,“你病了么?”
苏定瞧她,只觉好笑,“见面就问这话,当真合适?”
“身为好友,不问你这话,才是不合适的吧。”
“我便说你若去‘问难’,定是众先生的劲敌。”
柳雁微微挑眉,“这话我喜欢听。”
苏定笑笑,说她不谦逊也不对,只是对于十分有把握的事,懒得虚伪罢了。这脾气日后定要吃亏,可又叫人期盼今后风采,“柳小姑娘,我若染病,哪里还会在这里念书,早回去养病了。”
“那我们年后相遇那次,你是去何处?当时你的脸色可并不好。”
苏定认真道,“冷的。”
柳雁咬了咬牙,根本是胡说八道骗着她,“那你跟厉家小姐定亲的事呢?外头传……传你身子不好,要冲喜压惊。”
苏定哑然失笑,若不是顾忌藏书阁其他人,怕要捧腹笑了,“我从立春班一路上来,同窗中有至少有半数人都定了娃娃亲,这有什么可奇怪的。我看,你指不定也要被找个未来夫婿了。”
柳雁倒是听出里头的“被”字来,“是你爹逼迫你定亲的么?”
苏定耸了耸肩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做儿女的,婚事本就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你也一样。”
哪怕是受尽万千宠爱的侯爷幺女,最后也不可能自己择夫君。就如他,即使这样不肯输于人,还是父亲的独子,最终也得听父母之命,不能抗拒。
柳雁一听便明白了,堂姐今年开春不是刚定了亲么,纵使百般不愿,也还是送了八字去,由祖母做主,将亲事定下了。这一说她也觉惆怅了。
“你家中哥哥姐姐多,长辈未必会那么快给你挑门亲事,定会给你选个好的。所以你大可不必这么快急着烦。”
“难道要等那个时候再烦么?这跟坐以待毙有什么不同?要我跟个不认识的人定亲,想想就不喜欢。就像……就像我爹爹母亲那样,别说他们,就连我看了,都觉两人生分。虽然后来好了些,但总觉得不好。像四叔和四婶那样多好,还有三叔三婶。”
苏定倚身窗前,低头看她,“如果不是苏柳两家向来没交情,我跟爹爹说把你讨来做媳妇,多好,至少不生分。”
柳定抿了抿唇,“那我也不要。”
苏定无奈道,“那谁才能入你法眼?”
“谁都不能,为什么非要找个大哥哥一起住,我觉得如今就挺好。若祖母他们逼我,我哭就是了。”
苏定眨眨眼,这才恍然,她根本还是不懂成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否则也说不出这种话,亏得她还说得一本正经,让他都不敢以看十岁女童的眼光看她。不由苦笑,“看来,等你金钗之年亦或是豆蔻年华时这事才能再跟你说,如今说了,你不懂。”
柳雁是不懂,可见素来洒脱的好友这次也这样无奈,倒真是担心的。又问了他身体如何,苏定再三说没事,这才半信半疑。听见有人过来,她才抽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来,探头说道,“下次不许再躲着我。”
苏定笑着点头,直到她真的走了,才离开。
柳雁从藏书阁出来,还在想刚才和苏定说的那些事。总觉想不通,刚回到他们立夏班清扫的区域,就见前头有个高大影子遮了光源,抬头看去,就见了先生怒气冲冲的脸,“柳小将军,你毫无纪律可言,若去了军营,每日定要因为触犯军纪而被打十大板子,怕不怕?”
“不怕。”柳雁笑道,“我爹爹是将军,他舍不得打我,叔叔伯伯也不敢打我的,先生不用费心。”
“……”郑昉板着脸道“你到底是跑去哪里了?”
“去了藏书阁。”柳雁负手看他,微微垫脚,“夫子担心学生?”
“啧。”郑昉拿戒尺将她脑袋压回,“休要套近乎,那桌桌椅椅我留了半数给你,去吧。”
柳雁腹诽之,真该一跃而上去大班的。脚才提了半步,又收回,转而说道,“先生,我有个问题。”
郑昉轻轻一咽,每次都用一张纯真善良的脸问些如针锋利的话,不得不打起精神,“你说。”
“我若是不想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要怎么做?”柳雁挠了挠头,“不是以死相逼,也不是要让他们不高兴,只是想知道能有什么让大家都欢欢喜喜的法子化解?”
郑昉张了张嘴,问道,“你多大来着?”
柳雁伸出两个巴掌,笑上眉梢,认真答道,“十岁了。”
“才十岁!”郑昉瞪了瞪眼,“胡闹。”十岁的小姑娘怎么能问这种事,他要是答了,那丢猪笼祭拜河神的定不是她,是他吧!
柳雁执拗道,“为何不能问?雁雁知道这是大人的事,可等雁雁成了大人,不就来不及了么?这是坐以待毙吧?”
郑昉当真不好跟她说,宁可一个小丫头问打打杀杀的问题,也不要问婚姻之事,不对,打打杀杀的也不能问。
——雁雁,你就不能安心做个黄毛丫头么?
柳雁见他是铁了心不说,也不再缠他,“那我去找薛院士。”
“薛院士也不会答的。”
“那我就问到有答案为止。”
郑昉瞧了她好一会,分明还那样小,可总在想着家事国事天下事,说不上是好是坏。他叹了一气,目光终于从那背影消失的门口离开,这视线一收,落在满堂未擦拭的桌椅上,只觉他中计了。
这丫头其实是在变相偷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