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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窗外风吹花动簌簌而响,屋内却再一次沉静了下来。
不过一忽儿功夫,那花叶摇曳的声响当中就渐渐夹杂了一丝不和谐的声音,是压抑的喘息。
他毕竟是在病中,怕是撑的辛苦。先打一棒子,才能显出后来给的枣有多甜。
薛云图终于回过身去,声音也轻柔了许多:“你抬起头来。”
傅砚之闻声僵了一僵,到底听命抬头。他仰起细白的脖子,鬓边的冷汗顺着下巴低落在地,他努力压抑着因高烧虚弱带来的喘息,神情宛如献祭一般将整个人都展露在薛云图的面前。撑在地上的双手紧紧握着拳头,勉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长眉入鬓凤眸多情,傅砚之的目光依旧低垂着,视线的终点是一双嵌着南海明珠的朱红翘头履。
不知为何,薛云图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了前世化为一缕游魂时最后日日陪伴的那个背影,少年的面庞与男子伟岸的身躯融合,在眼前化作了成年后傅砚之的相貌。梵音佛语如在耳边。
日理万机的傅相自不会那么无聊。可到底软了心肠。
好感一旦升起,看待这个人的角度也会变得完全不同。此时在薛云图眼中,傅砚之私自窥探自己这件事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她近前一步,弯下腰想将傅砚之扶起,声音也比方才柔和了不少:“公子先起来吧。”
“谢公主。”
傅砚之的视线虽不在公主的身上,却把她的举动全都印在了心里。那边薛云图刚动了动脚步,他就撑地起身后撤了一步,正正巧避开了薛云图伸出的手。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看了一眼自己探了个空的手,薛云图扯了扯嘴角,心中却在庆幸傅砚之的好运——若此时站在这里的是曾经那个真正十三四岁、被皇帝太子倾国之力捧在手心的自己,恐怕这个不给脸的小子已经被拆皮去骨渣都不剩了。
骄纵这两个字,不是光说着好听的。
感谢老天给了她十年的磨砺,不然这一代权臣大概躲不开少年早夭的命运了。
这般想着的薛云图面无表情的将手收了回来。
少年人单薄瘦弱的身躯本就因着失血过多高烧不退而无力,这么毫不犹豫的起身之后眼前一黑险些厥倒。他咬紧了牙关只觉口中满是腥甜,满目金星的傅砚之强忍着剧痛的脑袋,想要稳住身形却力有不逮。
摇摇欲坠的傅砚之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绝望涌上心头。作为一个舞姬所生庶子自出生起便不受人待见,不论多么努力也得不到老爷的青眼,进宫那天就知道自己不过是个供太子磨刀的角色。可就算再卑微低贱的人也有自己的尊严。
他实在不愿在公主面前丢脸。
完全不知道傅砚之心中波澜起伏的薛云图已抢前一步扶住了傅砚之的臂膀。被带的一晃的薛云图稳了稳脚步,将人搀扶至床边坐下:“怎么虚弱成这个样子?”
声若黄鹂,吐气如兰。公主身上瓜果的清香与少女特有的体香混在一起,萦绕在傅砚之的鼻端。
只这一句话就让傅砚之浑身僵硬如石塑,他耳根一红,昨日里一人单挑众人的狠厉丝毫不见。不自觉就顺着薛云图的力道坐了下来。
看着傅砚之僵直坐着的样子,终于发现关要的薛云图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且躺着吧?按你的说法又不是第一次见我,怎得还如此紧张——难不成我竟会吃了你?”
“臣不敢。”傅砚之眼前的昏暗终于散去。他直挺挺坐在那里,因着高烧而有些迷糊的脑子操纵着眼睛,低垂的视线终于有胆子从公主的绣鞋向上偏移了许多,正对上紧贴在薛云图被水浸湿了的广袖上。
此时虽是初夏,但这间偏殿明显寒凉许多。夏衫本就轻薄,沾了水紧贴在身上难免会让寒邪入体。
薛云图自然注意到了傅砚之的目光。她毫不避讳的对视过去,在对方闪躲开来时又十分自然地越过他走到床边的水盆旁,挽起湿漉漉的袖子搅动着盆中的巾帕。
她又不傻,自然知道卖好要卖在人眼前,不然背后默默无闻做得再多也不过为人做嫁衣裳。
却不知一双素手就这么搅乱了一池春水。
绞好了巾帕的薛云图将冰凉的布巾丢给傅砚之,长睫垂下遮挡住杏眼中的狡黠,脸上似有似无的笑意暴露了她的好心情:“还不快快躺下,真让本宫伺候你不成?”
被冰的一个激灵的傅砚之先是应了一声,又立刻反应过来不对,连声道着“不敢”。
看着傅砚之惶恐慌乱的模样,薛云图倒真的有些担心他是不是烧傻了。也不知道御医何时能到。
薛云图一把将完全没有反抗的傅砚之按到在床榻上,又夺过他手中锦帕按在了他的额头上。
见着傅砚之精神愈来愈差,薛云图不敢放他去睡,只得没话找话道:“说来那些纨绔为何与你厮打?”
傅砚之轻笑了一声,毫不避讳:“不过是我身份卑微却得了师父赞扬,他们心中不忿罢了。”
“可要我帮你?”薛云图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她未免激进了些,拉拢的意思也太过明显。
“多谢公主好意。”明显察觉到了的傅砚之的笑容却十分真切,他强打起精神解释道,“臣与他们……闹成一团时其实并未吃亏,不过是面上的伤重些罢了。他们光光洁洁被贬黜出宫一生仕途无望,想来其父母尊长会为臣找回脸面。想来此时,傅将军门口已有不少候着请罪的人了。”
将之前那般惨况全都看在眼中的薛云图愣了愣:“这些……都是你算好的。”
“臣生而卑贱脾性却大,也只有如此才能为自己报仇了。还要谢过公主救命之恩。”
薛云图仔细回忆之后才想起,若非自己当时骤然吸引了对方全部的注意力,此时傅砚之的漂亮脑袋还应该是完好无损的才是——他身上最重的伤便是这一处了,脸上的血不过是身上的伤口混上去的。
御医却还没来。
手下滚烫的体温烫的薛云图心中一紧,她瞪向门外,正欲开口时就听到宫女的声音:“禀公主,宋御医来了。”
太医院的大人们果真都是属曹操的,经不住念叨。
与御医前后脚到来的,是明德帝身旁的太监总领赵德水。
“公主,圣上请您去馥香水汀用晚膳。”赵德水一进门就摘了帽子递给身后的小太监,笑嘻嘻凑到薛云图身前半跪下行了个礼,“您这袖子是怎么了?宫女儿们怎么这么不走心。”
看着那个讨喜的小宫女抖得筛糠一样,薛云图忍不住横了赵德水一眼:“你就是撵我去见父皇也甭在这吓唬人,这丫头我喜欢的紧,吓坏了你去哪赔我?”
与父皇一同进膳是常有的事,又有哪次跟这遭一样是由赵德水这个太监总领来传召。且现在不过末时三刻,莫说晚膳,便是茶点也嫌用的太早呢。薛云图便是不动脑子也知道,父皇恐怕是有什么要事找自己过去。
故意瞅了一眼屋里放着的滴漏,薛云图向着缩了缩脖子的赵德水微微点头,算是谢过了对方的好意。
有些事在这宫中是不必挑明的。
“赵公公,我看着表哥喝了药便去,你不然先行一步?”
屋中所有人都被薛云图的话惊了一跳。
昨日里御花园中嘉和公主与卫家小二爷的冲突已在宫中传了个遍,连带着一起传遍的则是皇上属意卫瑜尚公主、以及公主与那个胆敢在御花园门口打架斗殴的小子有旧。
这三条消息一出,几乎在宫中炸了锅。而薛云图方才这句话无疑是证实了这件事。
任谁都知道,那些公卿大臣家的纨绔们就算一时脑热胆敢在皇宫中打人滋事,欺压的对象也不会是公主的正经表哥。
忽视了赵德水皱成一朵菊花的老脸,薛云图亲自从宫女的手中端起了药碗。
“公主——”
“怎的,又要说‘不敢’了不成?你今日说了太多遍,我已不想听了。”傅砚之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就被薛云图截住了话头。她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执着小勺,漫不经心的上下翻动着勺子散着汤药的热气。薛云图的目光漫不经心的从室内神情各异的人们身上扫过,最终定格在面无表情的傅砚之脸上,“你要知道,便是母后也没得我如此伺候过。”
先皇后在这后宫中的地位是无人能比的。这一点从后位空置近十年就能看出来。
薛云图话音刚落,屋中已经跪了一地。
傅砚之深深看了云图一眼,轻声道:“臣遵旨。”
不愧是傅砚之。薛云图含笑将药一勺勺喂进对方口中,她当然知道傅砚之看出自己拿他做筏子立威的意思,而傅砚之的配合也完全合乎她的心意。
这样的胆大心细,才像是日后的傅相。因着之前两人独处时的战战兢兢而扣下的分数在此时全都补了上来。
看着喝了发散的药剂后出了满头细汗脸色终于回转过来一些的傅砚之,薛云图的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许。她细细为他掖了被角,这才站起身来抻着自己因久坐而有些褶皱的裙摆。
被分派来看护傅砚之的小宫女第一个从地上爬起,为薛云图整理着衣服。
“我先回宫换身衣服,与父皇吃过晚膳之后再来看表哥。”薛云图笑望了一眼强撑着眼皮的傅砚之,见他回了一个笑脸之后才转身出了房间。
当房门关上之后,跟在薛云图身后的赵德水一张菊花老脸更苦了三分:“我的公主娘娘,怎么什么话都浑说,那床上的哪当得起您一声表哥。”
身为首领太监的赵德水自然是第一个知道傅砚之身份的人。那样上不得台面的身份,别说是他,就连太子身边的小太监高集都懒得拿正眼去瞧。这个皇宫中,就是这样的捧高踩低。
“他难道不是傅将军的儿子?将军是我表舅,傅公子自然是我表兄。”薛云图斜睨了一眼大太监,见他收敛了眼中的轻蔑这才满意。这老货看着自己长大,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得罪了傅砚之那个小心眼的。转而看向跟着出来的小宫女,越看越是喜欢,“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看了一眼赵德水,见他点头才低声喏喏道:“回公主,奴才叫盼儿。”
“盼儿?”薛云图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好名字!待傅公子好了你便来伺候我罢。”
怪不得觉得眼熟,竟是她和离之后分来公主府上的那个大宫女。如此看来也难怪前世她与兄长输的那么惨了。‘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随着他们的走远,门内静卧在床上的傅砚之握紧了拳头。
挥退了盼儿,薛云图扶着赵德水的臂膀登上撵轿,在起驾的瞬间轻声问道:“父皇派你来寻我可是为了卫瑜?”
赵德水咽了口唾沫,然后点了点头。
身经百战才爬到如今位置的首领太监表示,他已经看到了一场风雨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