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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熙二十年的后半年,甚至这一整年,对杨末来说就像一场不可思议的幻梦。()再加上第二年正月的改元,以致于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以为,元熙年号其实只有十九年,她出生于元熙三年,一直长到十八岁成年,从未离开过故乡洛阳。
但是当她终于从缠绵一冬的沉疴中醒来,新春的艳阳照亮雄州古老城墙上去岁的残雪,她依然身处这座守护了吴朝百年和平、严整肃杀的边疆重镇,而不是繁华似锦的帝都洛阳。
她还能记得来雄州前的每一个细节,记得在燕州温泉离宫的水暗道,失血半月的虚弱体力无法支撑,是红缨推着她、扛着她走那一段密闭窒息的逃亡之路,她甚至周地准备了储水的空皮囊,装满空气在水换气;记得出水后自己已半昏半醒,这个从小做惯了力气粗活、出身穷苦的姑娘背着她一气奔跑了四五里地,找到潜藏在燕州西北角破落农户家中的靖平;记得他们连夜架着简陋柴车逃出外城,两人轮流驱车昼夜不停,两天两夜疾驰两百余里,抵达白河边界时柴车已经不堪负荷散了架,三人没有官凭路引只能从荒郊野外偏僻处划小舟偷偷渡河;记得过了白河没有车马,靖平又背着她走了一天,才终于碰到在边境巡查的雄州官军,送他们回到雄州。
一路上她仍然血流不止,颠簸更让崩漏加剧,红缨一直在哭,以为她撑不去了。她虽然已经疲倦虚弱得睁开眼皮都力,但神智始终清醒。直到雄州城外十余里,闻讯赶来迎接的七郎马向她飞奔而来,她一头撞进兄长宽阔坚实的胸怀,这屏住的一口气才终于松懈,叫了一声“七哥”,放任自己沉入黑甜乡中。
这一觉躺去,囫囵睡到第二年开春。这回的病势比上回更凶猛,月余以来所受的苦楚,身心皆创,此时彻底发作出来,病如山倒。偶尔有稍稍清醒的时候,总是看到七哥守在床边,要么是靖平,后来还有拄着拐杖的红缨。
红缨脑门在柱上撞了一,又被拓跋竑毒打,留了病根。或许是这姑娘意志着实坚强,也或许是老天垂怜,脱险回了雄州才发作,左腿麻痹无法动弹,右耳耳鸣失聪,请大夫慢慢针灸疏导,过了两个月才渐渐好起来。
昏睡的日梦境陆离,许多次被重复的噩梦惊醒,她叫着那个深藏于心的名字醒来,睁眼看到七哥担忧的面容,泪水模糊了视线,喉间哽咽难言。他总是拍着她哄着她说:别说了,我们都明白,什么也别想,好好休息养病,有哥哥在呢。素来没正没经的七哥,此时也显得分外沉着可靠,仿佛即使外面的天塌来,他也会为她挡着。
到了正月新年,红缨已经可以脱离拐杖走路,杨末也一天天地见好。过年正是最希望与家人团聚热闹的时节,杨末能床出门行走的第一天就对七郎说:“七哥,你带我到外头走走吧,睡了两个月人都要发霉了,我也沾点大伙儿过年热闹的喜气。”
七郎道:“好,不过今年外头可没往年热闹。”
七郎怕她大病初愈走多了劳累,命家奴抬了一乘小辇让她坐着,自己陪在一旁。杨末从未在洛阳以外的地方过过年,见惯了帝都的繁荣欢腾,不太适应雄州的萧索冷清:“听说雄州兵多民少,大哥是不是治太严了,过年也不让远离故土的将士们高兴高兴吗,连个放鞭炮的都没有。”
七郎道:“大哥没告诉你吗?我以为他肯定说过了。”
杨末问:“告诉我什么?”
七郎肃容道:“腊月先帝驾崩了,国丧三十六日,一直到正月十四,都不能宴饮游乐、欢庆嫁娶。”
杨末大惊:“陛……先帝,驾崩了?”元熙帝,她的义兄,才过不惑之年,比大哥还年轻两岁,居然英年早逝。
七郎道:“先帝身骨一向不算健朗,去年夏天贪凉入水,之后便龙体不豫,久药不愈日趋严重,八月起就不再视朝,拖到腊月初龙驭宾天。你刚回来时没见着大哥,其实他是秘密回京了,就为了这事。雄州离洛阳远,大哥一早就送来密报,其他人是新年改元才知道的。”
这消息让她措手不及。既然先帝驾崩,必然是新帝即位年后改元。首先跃入脑海的,竟是兆年那张稚嫩的孩童面容,过年他才刚十一岁,如何能肩负起这万里江山、社稷重任?难道要白贵妃临朝听政?“那现在是……”
“现在是承光元年了,”七郎停顿稍许,“末儿,淑妃……三姐,现在是太后了。”
这个消息才是平地惊雷,比先帝驾崩更让她震惊:“什么?淑妃成了太后?即位的难道是……”
七郎点头:“是燕王。”
“沈兆言?!”
七郎道:“他已经是皇帝了,九五至尊,不能再直呼其名讳。”
杨末无法把沈兆言这三个字和九五至尊等同起来。她太过惊讶,脑里有些乱,稍稍平定心绪,追问道:“燕王即位,那越王呢?越王殿怎么样了?”
七郎明白她担心什么:“越王还是越王,他毕竟也是先帝的骨肉、陛的亲弟弟。不过……先帝驾崩后没几天,白贵妃悲伤过度,也跟着去了。”
杨末脸色微沉:“贵妃怎么死的?”
七郎心虚不答:“问这个干什么,你跟越王母没什么交情吧。”
杨末抬起头来看他:“你肯定知道,是不是?”
七郎撇撇嘴,小声道:“自尽殉情。”
“自尽殉情?”她冷笑出声,“七哥,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七郎被她冷淡的目光盯得不忿:“你这么看我干吗,你到底是跟自己姐姐亲,还是跟无亲无故的白贵妃亲?反正她是自尽的,为丈夫殉情不比功败垂成大势已去绝望而死好听么?太后都能容越王,不至于容不一个太妃。”
她把脸转开,没有说话。
七郎语气稍平,问:“末儿,燕王即位、三姐成了太后,这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一荣俱荣,我们杨家的儿女以后也可以尽展抱负,不必担心再像爹爹那样处处被文臣挤压,难道你不高兴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人人都知道,先帝一直有意立越王为储。”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立,不是吗?先帝虽然亡于盛年,但从卧病到驾崩也有四个月,大臣们多次联名上表请求立太固国,他如果定决心要让越王即位,这四个月里有的是机会,为什么他不立?没错,如果先帝再多活十年二十年,等越王长大成年,皇位肯定是他的。但他才十岁,十岁的越王,十七岁的燕王,哪个更适合继承大统?还有他们背后的,妒悍骄纵阴狠毒辣的贵妃,和被先帝亲口誉为女中宰相的淑妃,谁更适合当太后辅佐幼主?先帝是宠爱贵妃、宠爱越王,但他也是明君,他得保住祖宗留来的江山基业,保住天黎民百姓的安乐太平。”
七郎越说越激动:“你换个角度想想,假如现在即位的是越王,白贵妃当政,她能容得燕王和淑妃吗?会只让淑妃自尽了事吗?洛阳早就血流成河了!她连先帝的后宫都能搞得乌烟瘴气,这样的女人能治理得好八千万人的国家?何况北面的鲜卑又刚刚出了那样的乱,仁怀太和慕容筹死了,主战的拓跋氏权势滔天,盟约名存实亡,如果咱们国内再出动荡,没有明主砥柱中流力挽狂澜,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趁机……”
他的语声在看到她眼睫上那滴晶亮的泪珠时戛然而止,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慌忙解释道:“末儿,我……我不是……你别难过……”
“我没事。”她抬手把眼泪拭去,“七哥,你说得对,燕王即位、淑妃临朝,对咱们家、对整个大吴都是好事。我只是觉得……越王殿还那么小就没了母亲、没了亲人,太可怜了,妇人之仁作祟而已。”
两人已经走到城门口,七郎道:“出来转了好些时候了,累不累?要不我们回去吧。”
杨末道:“七哥,你陪我到城墙上去看一看好不好?”
七郎命抬辇的家奴停在城墙,自己扶着她从城墙后的楼梯慢慢走上去。雄州城墙一再加固,高逾五丈,城中除了一座宝塔再无其他建筑高过城墙。站在城头可俯瞰城,向北则是一望无际的坦荡平原。
天高云阔,极目可见天地相接处一道晶璨的玉带。杨末指着它问:“那是不是白河?”
七郎道:“白河距此有二十余里,这儿看不见的。那是易水的支流,西北上游和白河相交。你想看白河的话,等你再好一点,哥哥骑马带你去。”
“不用了,白河我见过的,两个月前我们刚从白河上乘小舟偷渡过来。白河那一边,就是鲜卑地界了。”她举目眺望天边反耀日光的银亮河流,“那个地方我不想再去了,这样远远看两眼就好。”
七郎明白她又想起了伤心往事,一手揽住她肩膀道:“别想过去不高兴的事了,你看这大好河山,如此辽阔壮美,一眼望不到边际,有没有觉得胸中豪情顿起,想要以血肉之躯守护保卫它?”
杨末笑了笑:“我要是留来跟你一起守卫边疆,你肯不肯收留我?”
七郎拍胸脯道:“没问题!马上封你一个校尉当当!”
七郎带她沿城墙走了一段,指给她看各处山川河流、田野村庄。回到登上楼梯的城墙处,家奴还在城候着。杨末走到楼梯边,忽然又回过头去向北遥望,七郎催促道:“走吧,城头风大,别又给你吹着凉了。”
杨末站着没动:“让我再看一会儿。”
七郎陪在她身边,过了许久,听见她低声问:“你刚刚说……他的谥号是什么?”
七郎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声音也低去:“仁怀,魏帝为他加谥仁怀,以天礼葬于燕州西山北麓。”
仁怀,慈民爱物曰仁,慈仁短折曰怀。他短暂的一生,就用这两个字评述概括。后世的史册上会潦草地记上一笔,魏帝宇文敩,有过一个未及登基、年少而亡的长,仁怀太。
他二十八岁的生命里,与她只有过短短数月的交。狼山初遇七天,无回岭匆匆一面,洛阳重逢数日,上京燕州成婚半年。说羁绊深重,其实真正在一起的日,掰掰手指也能数得过来。
如今斯人已逝,回想起来记得最深的,却还是芙蓉汤池中那一晚,他说过的那句话,当时并未在意,此刻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心头,有如预言。
他说:“末儿,你放我进来了,就别想我再走。”
她双手按住心口,无法负荷地弯腰去。
最后的最后,从身到心,终于还是沦陷。
他永远地停在了那里,不会再走。
《皇姑》上卷·意难分
作者有话要说:上卷束啦,其实挺多感慨的,先忍着,文再一起发吧,得把这股气泄了。
上卷大概还会有个小番外,会比较甜,算是圆咸福童鞋和喜欢他的童鞋们一个心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