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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九章】
在迟衡的柔情蜜意之下,纪策改变了事事躬亲的做法,转而寻找更轻省的途经。如此一来,放手去干,臣子们办事反而快了,当然快了难免也出疏漏,相应地,纪策出了奖惩的法子以示督查。
九月、十月在磕磕绊绊的试验中度过。
一开始诸事不顺,但先预后立,规矩被立起来后,坚持实施一段时间就变得顺了,悄然之间,整个朝廷都变得更加活跃了,人人为了完成自己的事而绞尽脑汁,恨不能长出七八个手来。朝堂上也争,也吵,却不是迟衡在争吵,而是迟衡笑眯眯地看着文臣武将们争得不可开交,他和纪策所要做的事就是决断。
白天过得鸡飞狗跳,到了晚上,他极少在乾元殿里呆。
要么是纪策,要么是骆惊寒,偶尔也去石韦那里。有一次,骆惊寒在纪策殿里说事儿,恰好迟衡过去,天色又晚了,三人就在一起品了个酒。迟衡借着酒兴拽住骆惊寒让他留下过夜,纪策挑着眉奚落了几句,迟衡满不在乎,厚着脸皮说:“纪副使,我给你相的床可是最大尺寸的,睡四个人都绰绰有余。”
都喝了些酒,纪策想赶也有心没力。
迟衡愣是与二人同榻而眠。这一次之后,骆惊寒留在纪策殿里的次数就渐渐多了,迟衡也就不那么头疼一身不能三四用了。
十月京城飘起了小雪,德清殿前,丹墀铺粉。
一般来说,前朝的殿试仅有十人能入。国之初立,迟衡求贤若渴,令会试的前五十名俊才均上京来。
这些人中,有年及弱冠的青年,也有四五十岁的老进士,还有几个是前朝官吏,几度沉浮。依庄期的安排,殿试前几日,庄期将会试的后面二十名单独放在京城一个普通的庄院里,这些人有的悠悠闲,有的依旧勤勉。
殿试前的三天,天色朗晴,迟衡信步走到那院子。
院子前是一条卖杂货的集市,什么都有,针线磨刀石,都是些小玩意,热热闹闹。从院子里走出二人来,一蓝一灰。着蓝裳的,年及弱冠,端的风流别致,下巴微扬斜睨众生;另一个三十五六岁,着灰衣的样貌普通,勉强称得上端正,稳重有余。
灰衣男子大约初来京城,对什么都感兴趣。
蓝衣男子则一眼就是恃才傲物的那种,万般不入眼底。他对灰衣男子流连集市很是不满,时不时出言相讥。灰衣男子好脾气,他说什么都一笑了之,兀自问着看着,不紧不慢。
走到迟衡身边,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一下。
迟衡是寻常衣裳,寻常打扮。
蓝衣男子扫了他一眼,高扬着头擦肩而过。灰衣男子却驻足,他凝目审视迟衡,在蓝衣男子的催促之下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方走了几步,二人停下了,恭恭敬敬一拱手施礼:“庄少卿,学生有礼了!”
站在前边的正是庄期。
司业少卿,掌天下之书之儒,又是此次科考的主考官,清高又有才学,书生们能不恭敬有加?与二人稍事寒暄,庄期快速走到迟衡跟前。蓝衣男子讶然望着二人,灰衣男子倒极识时务地牵他的衣裳走了。
迟衡道:“那两人是什么谁?”
“年轻的是淇州裴子沧,年长一些的叫武适。”
迟衡讶然:“他就是裴子沧?”裴子沧年少成名,素有诗名,妇孺皆知,尤其在勾栏之中谱成了曲子,元奚唱遍。这样的才子来考取功名,怎么说也该轮到前十名去吧。
“才气是才气与应试不同,应试多束缚,反而不容易取得佳绩。不过,裴子沧有现在名望,不会在意名次的。我已有意向让他入主翰林院,你身边正缺一个主笔的人。”
迟衡摇头道:“不管名次如何,裴子沧不能放在京城任官,其余你随意安排。”
“为什么?他德才兼备!”
“我不想以后得一个摧折诗才的名号。任官的人,必然是要有德有才气的,但裴子沧想成大才还得历练一方。再说了,文章憎命达,太过顺利反而不好。”
“……我不明白,他除了太过傲气,别的都很不错。”
迟衡一笑,没有再说,反而问道:“他旁边的武适是不是那个写了长篇国策论的武适?”
“武适是长灵州,家境贫寒,自小跟着父亲走街串巷卖些杂货。因父母多病,在他十一二岁时去世,欠下好些债务。武适在十六岁时偿清了家中债务,来到淇州,恰好到裴家的布店里当伙计,他向来上进,白日当伙计,晚上用功读书,竟然突飞猛进。十年前自立门户,开有十几个‘武记’铺子,算是富甲一方,和裴家早不是主仆关系。当然,尽管用功,他远远不如裴子沧的才气,这次他的会试是第五十名,能得此名次,确实不易。但他在民生策论之上,见解独到,脚踏实地,我已向端宁侯举荐,可让他在工部或吏部任职,掌管国之商脉。”
迟衡点了点头:“难怪,他比裴子沧老练多了。我正有此意,他能给惊寒分忧——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
停了一下,庄期还是推荐道:“裴子沧的才气无人能及,本人也很有志气。”
迟衡读过裴子沧的诗,的确不错,宫女传唱,纪策和庄期也都赞不绝口。不过,若是任官职,又不止需要才气了:“我当然需要才高八斗的人。不过,同样是木头,他们更适合成为盛世的琴弦,而不是朝之栋梁。比如裴子沧,他要是一直这么傲气,目中无人,是绝对不能成为一个朝士大夫,先给他个闲职磨练磨练吧,受点儿磨难,说不定写出的诗书更好!”
良久,庄期微笑:“我一直觉得你一旦有成见,比别人更甚。”
迟衡疑惑不解。
“陛下也曾说过庄期是盛世之臣,我一直不懂。”
说过吗?似乎与扈烁说过。
“今天才恍然明白。想来,当时我执意跟着容越和乾元军,一定让陛下当时很为难吧,难怪其他的人都是知事,独有我一个人是参领,其实是,不知该把我任做什么吧——因为第一眼就就断定了我适合乱世。”
迟衡笑了,半晌说:“的确为难,因为你的天赋并不在此,军策上捉襟见肘,成效不显。最初,坚决不肯让你跟着容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让你跟过纪策、也让你跟过石韦,军务处理过,地方事务也处理过,我一直在试探看你适合什么样的位置——司业少卿是最合适的!知事中才气没有几个比得上你的,朝中儒士则学气有余,统领不足。你有足够的才气、足够的耐力、以及,当参领时所取得的统领筹划领兵的能力,是选择你当少卿的原因。”
庄期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将容越带到颜王军时,你就知道他擅长领兵作战吗?你就那么坚信他是难得的将才吗?”
迟衡哑然失笑:“我不是神仙。”
“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你将他带在身边,教导得无微不至——其实,与他的天赋并没有多大的关系,是吧?”
“我和他一见如故。”
“所以你还是以第一眼的来判断,就算容越并不出色你还是会将他带在身边,当不了大将军,当一个小统领也是可以的。所以,我会说,你的偏见更加根深蒂固,如果第一眼被你打上了绣花枕头的烙印,是很难去除的。”
“不,我坚信任何人都可以磨练出来。”
庄期嘴边一丝苦笑:“实际上,你还是……你说过,我只适合当盛世,直到现在你也还是这么想的吗?”
“庄期,为什么纠结这种无意义的问题?你还是耿耿于怀吗!”
“多少有些。”
迟衡驻足,拧眉思量了一下,终于凝望庄期的眸子:“不错,其实我的想法与扈烁一样:庄期不该生活在乱世,不该受颠沛流离之苦,更不该沾染到任何血腥和杀戮;你应该在紫星台上,观风察云,享尘世香火的供奉,世人的疾苦你怜悯就好。难道我会没有能力再为庄期筑一座紫星台吗?如果愿意的话,几年前,才夺下元州时我就可以做到——但我不愿意。”
庄期的眸子闪过不解。
迟衡微笑:“一座紫星台怎么够?一个城池的信徒怎么够?我期望天下人都能仰望你!就像现在这样,即使没有紫星台、没有庙宇、没有香火,但天底下的书生都敬慕你、不信神鬼的无知者也在敬佩你、更不用说被你才学所吸引的平常百姓怎么追随你!无需我为你筑台,自然有无数的信徒争先恐后来来仰望你!”
庄期沉默了。
“现在的庄期越来越‘德高望重’,仰之弥高,说不定不久的将来,就要成为‘帝王师’了,连我也要恭恭敬敬臣服在你的脚下。”迟衡叹道,“但是,当初那个紫星台的庄期做不到。紫星台三百年了,可以更加精研、更加玄妙,同时却也会越来越狭隘。你性子太清高,最大的可能就是跟你的师父一样,招二三十个信徒,将紫星台的烟火延续一百年——这怎么够呢?直到现在,我才慢慢看到我期望的庄期。”
“我一直让你失望吗?”
“……一开始是。但直到你脱离了乾元军,开始司学之职,而后又开设了万里书院,就像一飞冲天的大鹏一样,我也只能望其项背了。”迟衡笑眯眯地说,“平常的乱世、盛世,只是打战与不打战而已。庄期如今广设课业,启百姓之鸿蒙,让大家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悟,又何尝不是拯救百姓于愚钝无知的懵懂乱世呢?”
禁锢已久的枷锁被解开,庄期慢慢展开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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