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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拓行原本以为,只要时间够久,他就可以忘记何川舟这个人。
可以不痛不痒地提及这个名字,可以轻描淡写地同别人聊起那段贫寒又艰苦的过去。
然而随着时间游走,这个名字就仿佛扎根在他心底。从一株野草,变成了直入云霄的大树。繁复的根系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每一次妄图表现得漫不经心时,心脏伴随着呼吸产生的抽痛都会提醒他,这是一件多么不现实的事。
春无凄风,秋无苦雨。但那天晚上,风雨如晦,都在一夜间来。
周拓行淋在雨里,手脚皮肤沁凉,只有呼出的气还带着一点温热。
何川舟出现前,他心里坚定认为,无论何川舟对他说出多狠辣的话,都不会是真心的。他可以做到无动于衷。
何川舟离开后,他又在雨里等了半夜,咀嚼品味着她的每一个字。想何川舟会不会见他可怜,再下来见他,对他表露出一丝不忍。
雨水一滴滴地沿着他的脸往下滑落,那种深切的悲凉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透彻地浸湿在雨水里。
他抬起头,密密层层的林荫覆盖在他头顶,斜远处亮着几盏零星的灯火。
不久,那些七零八落的灯光也在玻璃窗后一盏盏熄了下去。
花坛里肆意生长的草木在狂风的摧残下纠缠成古怪的黑影。
周拓行眨着发红的眼睛,目之所及的世界逐渐变得迷离,仿似有憧憧的虚影在晃动。在感觉自己将要晕厥过去前,他站了起来,脚步趔趄地沿着他走过无数遍的路线摸索。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躺在冷硬的床板上直接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经病得发不出声。是江照林第二天早晨过来找他,发现他烧得意识模糊,才着急忙慌地将他送到医院挂了两天吊瓶。
等病情稍微好转一点,周母就带着他去学校办转学手续。
那时候何川舟也重新回学校开始上课了。
去找班主任时,周拓行从教室后排的窗口瞥见了她的身影。何川舟却一点不在意他的出现。
他托同学过去转告何川舟一声,说自己要走了,这是最后一次来学校。
等他从教务室出来,绕回到教室搬书本,何川舟依旧面容沉静地坐在座位上,连姿势也没有变动,低着头认真翻阅手中的试卷。侧面被泄进来的天光一照,白得好似在发光。
周拓行当时心想,她或许真的不喜欢外来人的打扰。
走出学校大门时,那一刻忽如其来的痛觉,叫他明白了什么叫心如刀绞。
这么多年来,周拓行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何川舟不是陪伴自己最长久的人,却能叫他记得最深?
在分局外的小面馆里,何川舟又一次认真叫他名字的时候,这个一直困扰他的问题忽然就得解了。
——孤独比贫穷更令人痛苦。
离开a市,他就没有家了。
这些年里,他真的过得非常不好。
他抱着怀里的人,真切地想跟她讲述,自己作为局外人在b市的流浪生活。
他母亲总是在他面前数落父亲的粗俗,他父亲又在电话里同他指责母亲的势利。
他不是一个讨喜的人,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可能只说不超过十句话。
妹妹可以随意进他的房间,翻找他的东西。
继父会在饭桌上询问他身上的钱还够不够,不管他是什么回答,从皮夹里抽出现金,一张张点清楚,递到他手里。告诉他要省一点花。
一直到上了大学,他才有了远离的自由。很少再回去,也没有再拿继父的钱。
但他们偶尔还是会将他叫回家参加应酬,在宾客面前展现一下自己的关心跟大度。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会拍着他的肩,告诉他继父培养他不容易,让他好好照顾他妹妹。
每一次,他都想飞奔回a市。回到何川舟的家里,坐在窗边晒晒太阳,听何旭给他讲人情冷暖,过平淡如水的生活。
他也确实那么做了。
“我回来看过你。”周拓行闭着眼睛,低声说,“很多次。”
第一次回来是在年关附近,何川舟拎着袋子独自去了趟超市,又独自回到家里。
周拓行在楼下远远看着,等人不再出来,拿着手机去他们常去的地方四处拍照。
拍在夜里出行的猫,以及深夜在街头游荡的人。看满街的霓虹,残缺的月色,回忆上次路过时的风景。
离开前,再去何旭坟前拜祭一下,以此来获得少量又宝贵的安定,最后坐着火车回他的b市。
这样的行程每年都会重复一次,以让他保持对a市这座城市的熟悉。而在一次次的重游里,何川舟基本都是一个人。
有时候在小餐馆里吃饭,有时候在公园里锻炼。周拓行想靠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等她毕业后参加工作,就很难再找到她了。
周拓行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见我的。”
是不是还觉得他们很不幸。是不是真实地厌恶他的打扰。
何川舟越是对何旭的离世耿耿于怀,越是与生活争锋相对,周拓行就越无法坦然地安慰自己。
即便在他的人生里,遇到何川舟是他最幸运的事。
“你没有跟我说过对不起。”周拓行声音放得很轻,咬字却像是很用力,“也没有欢迎过我回来。”
“我真的……”沙哑下去的声音里显出一分破碎的脆弱来,“很难受。”
何川舟沉默良久,说不出太煽情的话。感觉周拓行的鼻息喷洒在自己耳边,温度热得发烫,犹豫了会儿,偏了下头,抬手轻拍他的后背。
周拓行顿时抱得更紧了。身上那股淡淡的洗衣水的味道也浓烈起来,驱散了楼道里的湿臭味。
他说得隐晦、克制,不过何川舟能懂。
这个人性格内敛沉稳,思绪千回百转,可她总是意外地能读懂。
她也知道自己伤他的心,对他特别无情。所以她总觉得周拓行该走了。见他还回来,围在自己身边,恍惚觉得不真实。
没有谁愿意重蹈覆辙,为什么周拓行一直不放弃,甚至还向她显露自己的可怜?
“对不起。”何川舟顿了顿,斟酌着道,“其实看见你回来,我很开心。”
周拓行声调扬高,感觉离得更近了,带着略微的不信任:“真的?”
何川舟说:“嗯。”
应声过后,即便看不见对方的脸,何川舟也感觉到他身上的雀跃。洋溢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欢欣。
此时楼梯间里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不知道是哪层楼的邻居回来了。
何川舟用力推了他一下,周拓行才反应迟钝地松开手,冷冷瞥了眼楼道,侧身去拧那把生了锈的钥匙。
这次门很快就打开了,周拓行一起走了进去。
房间内的摆设同他记忆中的有些许差异。电器大多换新了,可废弃的家具依旧保存着,堆积在客厅的角落,展览物一样地公示着,导致空间异常拥挤。
何川舟太忙,不怎么整理屋内的东西,客厅这一块不是她的主要活动区域,看着尤为惨烈。
周拓行问:“你没想过搬家吗?或者是翻修。”
小区离分局太远,周围也没有地铁,上下班不够方便。建筑设施老旧,电线跟网线都老化了,住起来也不舒服。
“太忙了,而且东西太多。”何川舟脱下外套,回头扫一眼满屋的杂乱,少见的有些窘迫,补充道,“是打算要搬了。楼下的小孩今年高考,一直向社区反应我的作息影响到他复习。”
周拓行正低头思忖,就听何川舟道:“很晚了。”
他站着没动,也没说话,何川舟又委婉送客:“你的车怎么回去?我帮你叫个代驾吗?”
周拓行指指自己的头发,这时候又想起来:“你还没给我剪头发。”
“下次再说吧。”何川舟不大乐意,“还要扫地。满地的碎发。”
周拓行固执地说:“我来打扫。”
何川舟回头瞅了他两眼,拿他有点没有办法,迟疑片刻,挽起衣袖道:“那你去搬凳子吧。不过我很久没给别人剪过头发了。”
何川舟从书房里翻出剪刀。原先的那把剪刀早就生锈了,这是她后来买的。
不是二手,也没有那么贵的身价,平时她用来修理一下自己的头发。
周拓行坐在阳台上,开了窗户,让微风吹拂进来。
黄昏时分的天空瑰丽绚烂,云被烧红了半片,对面顶楼那个改造过的小花园蒙了一层金光,植株的叶片熠熠生辉,变得柔和灿烂。
周拓行仔细地打量着窗外的一切景色,与回忆中的画面一一比对,有种浮云流水、一别十年的沧桑感。
何川舟提着水壶过来,用水打湿他的头发,简单梳理了下,确认他的发型。见他坐得不安分,又从身后环过他的脖颈,两手按住他的脸,让他低下头,示意他不要动。
她的指尖温度冰凉,触碰到周拓行皮肤的时候,后者几不可查地僵硬起来。
何川舟绕到他身前,手指缓缓穿过他的发间,不大熟练地测量长度。
耳旁的发丝被撩开,露在外面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涨红。何川舟看见了,有一瞬奇怪的迟疑,又不动声色地滑开。
剪了两刀,细碎的发丝簌簌往下吹落,而一道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停在她脸上,她忍不住低头,恰巧跟周拓行四目相对。
那种幽深又平静的眼神,隐约酝酿出一些难以形容的情绪,使气氛朝着古怪的方向偏离。
不过两人都没吭声。
周拓行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看着何川舟露在袖口外的细白手腕,怔怔出神,过了会儿,又转去看窗台上开得正艳的盆栽。
大概是这寂静太过难耐,在飒飒的风声里,周拓行开了个话题:“下次你很累的话,我可以帮忙接你下班。”
等刑警下班?
何川舟自己都不知道,出案子的时候能几点下班。
她简单“嗯”了声,没有拒绝。
天色暗了,何川舟过去推开阳台的灯,两人刚被黄昏遮掩点的面容,又一次清晰暴露在光线中。
何川舟让他闭上眼睛,用刷子轻柔扫掉他脸上的碎发。
细密而稀疏的响动里,何川舟也是第一次察觉,原来剪头发是一件夹带暧昧的事。
单是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就足够令人尴尬,她略一俯身,有种能跟周拓行交换呼吸的错觉。
双手只是随意地拨弄,碰到对方的耳朵或侧脸,周拓行背上的肌肉便会下意识地绷紧,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在轻佻地撩拨。
她不知道周拓行在紧张什么,带得她生疏的手艺效率更低了,一个男式的简单发型剪了有半个多小时,才总算结束。
何川舟退开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