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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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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戌初时分,日头刚刚挨挨蹭蹭地落下山头,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周家湾已是一片死寂。{(  人声犬吠一应俱无,犹如无人之地。唯有最东头山脚下的秦家小院,一灯如豆,人影憧憧。

    花椒穿了件簇新绣着栩栩如生八吉祥纹样的大红兜兜躺在铺着竹席的架子床上,不响不动,气息微弱。

    小小的人儿,脸上的肉只两天的光景业已瘦尽,还没巴掌大的面孔几近透明,额头两腮的青筋都爆了出来,让人不忍去看。

    更不敢触碰,好似伸出小指轻轻一碰,小人儿就会如汗珠子一般,瞬间消失于无形。

    偏又身上头脸全是汗,就连细绒头丝里都沁着密密的汗珠子。躺在席子上,片刻的功夫,身下就是一汪水。

    罗氏坐在床沿上,丝凌乱面色蜡黄,肿得核桃仁儿似的眼睛几乎睁不开,眼泪早已哭干,清秀的脸庞憔悴的不成样子。

    汗水滚进眼睛里火辣辣地顾不上擦,衣裳浮了盐霜也顾不得换,全幅心思都放在了奄奄一息的小女儿身上,任谁接手都只摇头,人都魔障了。

    不敢打扇,只能拧了棉布帕子一点点的给她吸汗。

    天气如此酷热,又出了这许多的汗,生怕她惊风未好再添了别的症候。隔个一刻钟,还要拿麦管喂水与她喝。

    幸而一直紧咬着牙关的花椒已能吞咽,否则这两天两夜衣不解带不眠不休,罗氏恐怕早已挺不过来了。

    ……

    花椒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两世为人,直面死亡还是头一遭,说起来也算是人生再无的体验了。

    只不知道,竟这样痛。

    身体四肢好似骤然消失,只留下如蛆附骨般疼痛的脑袋。

    就像有人在对着她的脑袋吹气,气球似的不断地膨胀,再膨胀。就在将要爆炸的生死一刻,突然漏气。不过须臾,一股股莫名混沌的气流你争我夺蜂拥而出。不待她反应,已是吃了炸药似的乱闯乱撞相互碾压了起来。

    好似有千军万马在脑海中开战,你来我往你死我活,脑袋一圈一圈的大,又一圈一圈的紧。

    经了不少荒唐事儿,直到这会子,花椒方知道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亦不能。

    恐惧、无奈,痛不欲生,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这般煎熬着,挣扎着,等待着。

    似梦似醒中,花椒感觉到自己呜呜在哭。

    为什么要哭!

    骤然间,愤懑、怨恨,恐惧和无奈都化作了漫天的恨意盈满胸腔。

    花椒扑过去按住那些气流就是一顿乱拳,似是被她疯狂的举动惊住了,一股股气流呆滞片刻后倏地就开始仓皇逃窜,又分散成缕成丝。

    花椒冷笑,欺善怕恶的东西!

    打架谁不会,她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凭什么谁都可以来插上一脚,谁都可以来左右她的情绪,谁都能来主宰她的生死。

    凭什么!

    她偏不服!

    花椒斗志昂扬,只觉得从未这般肆意过。不知过了多久,全身力气才逐渐耗尽。

    混沌中,耳边嗡嗡声不断。花椒精神一振,张着耳朵仔细分辨。

    声音气息都十分熟悉,花椒简直不敢置信,迫切地想要睁开眼睛看个分明。却没料到只一个动作,一阵剧痛袭来,就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朦朦胧胧中花椒感觉到有人在喂她吃东西。先是按下巴,再是捏脸颊,还拿瓷汤匙抵住了她的舌根。

    幸而手法非常娴熟,动作起来又迅捷又温柔。可随着动作,就像是打开了她的知觉一般。原来不只是脑袋炸裂般的痛,连喉咙口都是火烧火燎般的痛。

    下意识地就要呼痛,嘴唇翕翕,却一个音都不出来。

    有汤汤水水如涓涓细流灌入口中,花椒强忍疼痛,大口大口地吞咽。

    入口温热,好似火上浇油一般。可不吃东西,怎能活命。

    果然有吃食下肚后,花椒软绵绵的身子渐渐积蓄起了力气。此消彼长,所剩不多的气流被她一点一点逼到一隅,奄奄一息,再无翻盘之力。

    花椒松了一口气。

    虽然两太阳依旧一跳一跳地直抽抽,后脑勺上像是坠了千斤坠。眼皮却在无数次失败的尝试后,轻轻颤动了起来。

    她精神振奋,含着最后半口气,奋力睁开眼睛。

    ……

    茴香起身倒了半盅温水轻轻摆在床沿上,掏出帕子给母亲擦汗。看了眼床上无声无息的妹妹,眼泪憋在眼眶里,仍旧惊魂未定。

    前天夜里,爹娘都往上房议事,妹妹是跟着她玩的。

    玩了会儿翻绳,她打着扇子哄她睡觉,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想是累了,小脑袋一歪就睡着了。她也迷迷瞪瞪的将要睡着,扇柄砸在身上猛然惊醒,妹妹已是满口胡话了。等她反应过来,更已软成了一团泥了。

    她唬得魂都散了,阖家都被惊动了。

    怕她走了魂,祖母赶紧领着二伯娘解了她的小衣裳,拿秤杆挑了一递一应的出去叫魂。沿着院子两圈下来,衣裳刚上身,人又抽了起来,浑身烫的似在冒烟。祖母又赶紧请了黄表送崇,又让大伯娘给妹妹从头到脚揉面似的捏积。怕她不小心咬了舌头,还拿帕子包上筷子给她垫在上下牙齿之间……

    那会子已是二更天了,又是这样的年景,爹爹和叔伯们往镇上寻了几个来回,零星几家还未关张歇业的医馆药铺一听病的是个小妞妞,纷纷苦笑,连连抱拳摇头。直跑到日上三竿,跑到血崩心,才托了阿婆从县里请回了个老郎中。

    还未诊脉,只望了望形容,就道小丫头这是惊了风了。来势汹汹,险得很。

    还是祖母母亲求了又求,才求得老郎中斟酌着开了一剂药。却也暗地里告诉祖父父亲,若还不好,却是神仙也无法了。

    水牛角、山羊角、僵蚕、钩藤……搁在太平年月,都是寻常药材,可放在这会子,饶是五六里外的崇塘镇自古就是南上北下的药材流转码头,南北大街东西横街上的生药铺子熟药店不知凡几,还是不知跑了多少家,才凑齐了君臣佐使数味药。好容易煎得了,偏又牙齿咬得铁紧。忙了半日,直到下半晌,才勉强把药灌了进去。

    也不知是之前的土法起了效果,还是那这一剂药确实对症,妹妹手心的鬼脉慢慢就不跳了,人也安生了下来,不再抽搐挣扎胡话连篇了。显见脏东西已被送走了,三魂六魄也归了位。

    可就是不得清醒。

    看着虚汗越出越多,声气儿越来越弱的妹妹,茴香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却不敢哭出声。不禁双手合十,学着祖母的模样,刚要闭上眼睛诚心祷告,忽见妹妹睫毛轻颤。

    不禁捏着拳头倒吸一口凉气,就见妹妹眼睫颤颤巍巍了半晌,紧闭了两天两夜的眼睛,终于徐徐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