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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戒之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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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仙楼大厅。

    那张方桌。

    陈三两坐在正座。

    黄金甲与聋娘,侧坐在旁。

    季离乖巧低头,站在聋娘身后。

    仙儿与刘治容,这会儿都在忙。

    凤娘与陈圆圆倒是闲着,却是躲得远远的,偷瞧着陈三两的模样。

    季离方才见到黄金甲跪地,含泪,叩首。

    喊了一声老师。

    如何还猜不到,陈三两便是书院的夫子?

    只盼着夫子不记仇。

    大人有大量。

    此时,夫子破了口的茶碗中,满着酒。

    夫子没端碗,却是先开口。

    “聋娘,当年之事,最大的错处,其实在我。”

    许多年前,只因夫子的一个决定。

    聋娘便受了苦,经了委屈又历了磨难。

    可她却也是头一回见夫子。

    “夫子,言重了。”

    聋娘声音轻柔,说话时,看着桌上茶盏。

    “当年,你爹与佛子,一门心思争那大乾国教正统,眼瞅着世间乱了套。”

    “小三那时候,又和长公主定了亲。”

    “若不是你恰好出现,没准儿,会死更多人。”

    聋娘闻言抬头,直视夫子。

    “您要是想讲大义,那我听得够多,不想再听。”

    黄金甲一怔,连忙解释道:“玲珑,老师不是这个意思。”

    聋娘不语,又低下头。

    夫子轻叹,再讲。

    “李家小子,刚好顺水推舟,做了局。”

    “当着世人的面,道门与佛门开了战,书院也是声名尽丧。”

    “我虽被人尊称夫子。”

    “可当年。”

    “我与岁月一样,身不由己。”

    “如今。”

    “岁月与我一样,说来话长。”

    聋娘起身,摇了摇头,眼神哀婉,透着旧心伤。

    “您既是夫子,自不会有错。”

    说罢,聋娘转身离去。

    不管如何说来话长,她不都想再听。

    陈年旧事,伴着陈词滥调说出来,听的再多,又有何用?

    不过是把遗憾拎出来。

    重新粉刷一遍,到了,还得再塞回去。

    改个名字,叫释怀?

    远处,凤娘赶忙跟上。

    季离听得是一头雾水,有心问起。

    可方桌上,正雅雀无声,他便怎么也张不开嘴。

    直到沉寂片刻。

    夫子轻声问起:“不回书院?”

    黄金甲答道:“老师,我会回去,但不是现在。”

    夫子说道:“你也是太犟,我只说不如去放羊,可没想……叫你真去放羊。”

    “老师,放羊挺好,刚好可以告诉他们,就算我成了放羊的羊倌儿,也能成圣。”

    夫子遗憾。

    “若你未曾放下书卷,怕是现在离人仙,也不远。”

    “老师不必挂怀。”

    夫子再次歉然说道:“当年是为止戈,是为大义,但说到底,还是对不起你们两个。”

    黄金甲起身,行礼。

    “老师,我早与旧事归于尽,说好弃剑忘书文,总要言行合一。”

    说完,黄金甲转身,往门口走。

    去看大门。

    夫子久久不言。

    季离站在那儿,也不知是该走,还是不该走。

    “坐。”

    夫子没看季离,可方桌旁,这会儿也没其他人在。

    于是季离拱了拱手,在夫子旁边坐下。

    夫子瞥了一眼季离,随后端起了他的茶碗来,闻了闻。

    许是没忍住酒香,抿了一口,才说道:“我要先问你几句话。”

    季离点头,心中仍有些许忐忑。

    “夫子,您说。”

    “你以为,梨树下的那江宁,是好,还是坏?”

    季离听着这句,心想难怪夫子会来。

    书院夫子,总不会单单只为了与娘亲道歉,就走这一趟。

    否则上次见了聋娘,为何他不曾说起今日之言?

    夫子,为了邪魔女王而来。

    大概是想取走江宁的。

    是杀死?

    还是重新关押起来?

    季离一时思绪万千,却不敢有所表现。

    “夫子,我认为,江宁对我来说,是好的,而她在我这里脱身不得,便不能为恶,自然也就称不上坏。”

    夫子偏头,看着季离。

    眼神,瞅着比季离还显得明亮许多。

    “无论好坏,她总不能一直在你这儿。”

    季离一时心中不忿,言语难免稍稍过激。

    “依夫子想法,她该去何处?接着去玲珑塔下受刑?她究竟是有何种十恶不赦的罪状,非得每日被长针扎上几万次?”

    夫子丝毫不愧,一脸理所应当。

    “她既是邪魔,岂会与我辈同心?如今她是没有办法,若有朝一日她能脱困,你以为,她会放过你?”

    右臂的梨树下,江宁自从夫子出现,就再没发出一点儿声响。

    此时,只听江宁忽地焦急大喊:“季离,别听那老头的!他骗你!我不会害你的!”

    季离听见了。

    梨树下江宁说的话,旁人听不见,季离早就习惯。

    但,夫子听见了。

    他仅抬起右手,手指轻动,正吵闹的江宁,声音戛然而止。

    季离赶忙拉起右边衣袖,看向梨树下。

    江宁还在。

    只是身形像是被定住了,一动不动。

    夫子无人打扰,继续说道:“季离,你品性端正,虽说得了如意经,可从未行过恶事,我自然不会收回,你不必担心。”

    他以为,季离是对一身功力不舍。

    毕竟季离如今所有的修为,俱是来自江宁的如意经功力。

    若将功力取走,一转眼,他就会被打回原形,成了普通人。

    “夫子,您还未说,江宁,您打算如何处置?”

    夫子直言道:“带回塔下镇压。”

    梨树下的江宁虽不能行动,闻言却满眼惊惧,她实在不愿再受那万般苦痛折磨。

    日复一日,没有尽头。

    季离看到了,心中起了念头。

    “夫子,我不想让您带走她。”

    夫子略微惊讶。

    他抬眼看了看季离,眼周的皱纹,都被拱了起来。

    “你大概是没有听懂,我方才说,她的一身功力,都留给你,我不会收回一丝一毫。”

    季离先是点头。

    “谢过夫子。”

    随后,又说道:“我虽清楚她邪魔女王的身份,也曾被她算计,平白折损了一年寿命。”

    “但是,她救过我许多次。”

    “我知道她可能是怕受牵连,怕我死了,她也活不成。”

    “但无论如何,她都救过我,也是因为她,我才能踏上修行一途,总不能恩将仇报,过河拆桥。”

    说完这些,季离起身,拱手。

    “请夫子斟酌,开恩。”

    夫子不想斟酌。

    这也不是恩,只是少年心意倔强,自以为不忘恩情,有德必酬罢了。

    “你可曾听过巨舂?”

    季离一怔。

    “未曾听说。”

    夫子便讲起:“二十年前,冲州还不是如今这番平宁模样,一州三十八郡,足有二十郡被邪魔占据。

    剩下的地界,邪魔也是时常来犯,百姓民不聊生,夜不敢寐。

    邪魔有一种诡异机械,名叫巨舂,形似有轮子的巨大磨盘。

    数千人投入其中,不断绞磨,便是口粮,众魔争食,位不高,尚不可尝。

    几年光景,二十郡县,邪魔所过之处,空无一人。

    其中惨处,言语不能尽。”

    季离听着,不由目瞪口呆。

    以人为食!

    简直骇人听闻!

    他倒是清楚邪魔残忍嗜杀,也早知邪魔狡诈,所言不可尽信。

    但关于巨舂,他真是头一次听说!

    夫子见季离未曾言语,许是太过震撼。

    “我知你化身青仙,只因世间不平之事太多,看不过眼。可无论你是为国,还是为民,都不该再与邪魔为伍。”

    梨树下,江宁心灰意冷。

    巨舂一事,夫子说的没错,虽说她当时年幼,并未吃过,但关于人粮,邪魔一族,从来流传甚广。

    众魔,推崇备至。

    而季离是个怎样的少年,这段时间以来,她自然也是一清二楚。

    本就嫉恶如仇,对诸多罪行恶事,更是深恶痛绝。

    她以为,季离不会再多言。

    谁知季离思虑再三,仍是张口。

    “夫子,您能否将她封在我这儿?不必叫她去那塔下,再遭酷刑?”

    夫子十分意外于季离的要求。

    “为何?”

    “夫子见笑,只因……我心意不顺。”

    季离不是瞎说。

    夫子提起江宁即将重新关押后。

    无论有没有听说那巨舂,他心中都是不愿的。

    “您大可将她镇压在梨树下,叫她再无法附身于我,这样便可永绝后患。”

    夫子没说话,端起酒碗,又轻抿一口。

    心意不顺?

    这叫什么理由?

    万千百姓的命,还抵不过你的心意?

    过了好一会儿。

    夫子叹息。

    “我欠你一壶酒,如此,便算还你一壶酒,往后,两不相欠。”

    说完,夫子举着破了口的茶碗,将碗里剩下的酒,都倒在季离的右胳膊上。

    “谢夫子!”

    酒撒手臂,季离倒是没甚感觉。

    可眼见江宁恢复了行动,却凭空生出几条锁链来,将她牢牢锁住。

    左右手腕,左右脚腕,腰间,均有链条。

    锁链的另一端,却是绑在了梨树之上。

    “谢谢。”

    江宁被困住,表情痛苦,眉头紧皱,反而道谢。

    季离没说话。

    夫子起身,摇头。

    “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啊。”

    说完,端起空碗远去。

    夫子想歪,季离懒得纠正,随他怎想。

    看了看右臂梨树下的江宁,放下袖子。

    季离觉着。

    夫子真不如传闻中,那般英明神武,磊落宽厚。

    就是个普通老头儿而已。

    最多,能算大仁大义?

    却总像少了点儿人情味儿。

    他也心中庆幸。

    那驾车的一百两银子,夫子忘了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