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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的百姓与炎朝各地不同,许是在京城生活久了,便是永兴坊的屠户说起皇宫大内里的传闻奇事、朝堂诸公的床闱秘闻那都头头是道,碰到外地进京的客商行人,能说起一两个时辰不带重样的,让这些个外地的人们竖起大拇指赞叹:嗬!不愧是天子脚下的京城百姓!这可比老家的县太爷还见多识广!最后,在一顿赞美羡慕声中,再豪爽大方地让个几文钱的小利,挣钱事小,咱京师百姓的面儿可要支楞起来。好在这京师也是大事小事不断,京师百姓最不缺热闹。这妖狐案刚刚结束,又有一件大事成为了京师百姓今日里议论纷纷的事儿---说是这北狄蛮子的使团明个就进京了!
九月十五的辰时,温暖和煦的阳光洒在京城各处。一个个盔甲鲜明,持刀矗立的奋武营军士分守在玄武大道两边,一直从永定门列队到皇城承天门。一队人马俱甲,腰挂弯刀的北狄骑兵自永定门缓缓入城。为首是一名衣着华贵、手握黄金狼头柄弯刀的北狄男子,紧随其后的便是一众形色各异的北狄贵族。一名头戴宝石毡帽、眼睛灵动的北狄女子骑着枣红骏马不断好奇地打量着四周。骑队后面则是满满五车包裹严实的贡品,最后一辆车上有一只通体如雪、体型巨大的白虎异兽威风凛凛地趴在铁笼子里,时不时向着旁观百姓发出嘶吼,露出如匕首般的獠牙。这一行两百余人的北狄使团在礼部左侍郎秦凤来及一众礼部官员的带领下,缓缓朝着京师会同馆方向前进。
对于北狄骑兵,京师百姓甚是熟悉。炎朝不过立国十载,十年的时间很长,长到可以让京城由一片伏尸遍地、饿殍遍野的废墟地狱变成人口百万,远迈汉唐的盛世之都;十年时间很短,短到令京师百姓刻骨铭心的建康之耻仿如昨日。此刻,玄武大道的两旁站满了围观的京城百姓,只是没有往日看热闹般的指指点点、嬉笑打闹。贩夫走卒、老幼妇孺皆是冷眼沉默,就连两旁青楼妓院里的歌妓们也都神色默然,百万人口的天阳城此刻静似腊月的永定河----寒冰一片!
前晋建康十七年,晋惠帝二征北狄失利后,不顾中原之地流民四起,又集举国之力发步骑三军十二万三征北狄。北狄草原第一大部——察台部可汗门都联合草原六部势力,诱晋军深入漠南,断其粮道,并于漠南嘎子海一战全歼晋军。自此,前晋再无野战之师,边镇精锐丧失殆尽。门都联合草原六部趁势南下,一举突破宣府重镇,一鼓作气攻破晋阳。前晋国灭,百姓蒙难,流血浮橹,皇室尽遭屠戮,后宫嫔妃公主女眷被狄人奸淫分掠,北方晋地为六部瓜分,淮河以北皆为北狄铁蹄践踏,此为建康之变。时前晋辽东都司指挥使李成器于炎州遥祭惠帝,起兵南下,吊民伐罪,三战三捷,晋阳城外一战击溃战力冠绝草原的重甲骑军——铁鹞子,门都汗仓皇北窜。李成器命卫国公韩雍领辽东铁骑北逐千里,逼门都汗自刎于斡难河畔,提首级而返。后又亲领大军南下,鏖战八载,逐个击破六部势力,并于太原一战击溃六部联军,自此中原大定,北狄草原重返各部分裂割据之势!
炎皇李成器原以为门都汗已亡,北狄草原各部群龙无首。未曾想北狄气数未尽,原本草原各部中弱小的乞颜部在太原一战中有意保存实力,主力骑军安然退回草原。宣武二年,乞颜部可汗乌日汗病逝,传汗位于长子金丹。金丹汗即位后,迅速吞并元气大伤的草原各部,建立大狄,自封大可汗,定王庭于龙城,效仿中原官制,改草原各部为道,设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等衙门机制掌管北狄军政事务,征集各部勇猛精锐之士建王庭禁军——怯薛军,一改几百年来草原部各自为政、相互攻伐之乱局。
此次出使大炎,不仅是炎朝立国之后第一次,更是自前晋建康十年两国开战以来的首次出使,故而金丹汗极为看重。较前朝历代,首次以汗国王子---小王子察罕脱里任正使,人员品级规模也远高于历次,随行出使的有北狄大公主萨仁、中书省左丞相那苏图、枢密院知院阿勒坦、王庭怯薛军四大怯薛长之首的伯颜等北狄高官贵族,贡品皆是奇珍异宝,除了那白虎异兽,更是将前晋传国玉玺这等世间宝贵至极点的圣器赠与大炎国皇帝陛下。如此种种,若是旁人看来,觉着这金丹汗足称的上是诚意满满了!
对于此次北狄来使,炎皇李成器命礼部尚书、内阁首辅杨廷正负责总办,同时口谕,两国会商须不卑不亢,既护大炎颜面,又保大炎利益,稳定边境局势,不予北狄寻衅滋事之机。杨廷正也早已命礼部众人将北狄使团进京后的行事仪程安排妥当,按邦国之礼应承接待。
自小王子一行一进京,整个礼部上下便忙了起来。按礼部仪程,整个北狄使团安置下榻于京师会同馆,礼部主客清吏司官员对照北狄贺表一一校验贡品,经通政司核准后,送入皇城内库,同时将经四夷馆译后国书送至内阁呈于圣上。使团进京当晚,礼部奉皇命安排两名文武大员于礼部宴请北狄使团。翌日,使团觐见圣上,鸿胪寺住持朝觐仪式。而后,便是由首辅杨廷正住持两国国事会商。最后,对应北狄朝贡之物,圣上回赐相应物品。礼部制定使团返程路线,发布文书,北狄使团持文书过沿途卫所军镇返回北狄。使团在京期间,圣上钦赐筵宴一次于会同馆,由礼部预开筵宴日期,光禄寺备办,教坊司用乐。如此林林种种,北狄使团此次出访须在京半旬有余。
盖因此次正使乃是北狄小王子,炎皇为显恩重,特派一名皇子与首辅杨廷正、靖国公李存义一道参与使团到京之日的礼部宴请,并参与此后国商。然出人意料的是,这名皇子不是素来老成持重,贤名朝野,隐隐有储君之相的大皇子李志,而是一向顽劣胡闹,为炎皇所不喜的三皇子李高。首辅杨廷正众人以为,许是圣上欲磨励锻炼三皇子,故而心中已有应对。三皇子李高整日里困于皇城,知晓圣下遣其接见北狄使团,当下便满口答应,欢喜雀跃,心中不想如何应对北狄使团,只想着能够出宫寻那紫阳兄弟好生玩乐嬉戏。
晚上酉时,礼部西厅一片欢笑嬉戏,歌舞升平。三皇子李高与北狄小王子察罕脱里端坐于厅中正堂,首辅杨廷正、靖国公李存义、礼部左侍郎秦凤来与北狄萨仁公主、中书省左丞那苏图、枢密院知院阿勒坦分坐两侧,迎面而对。随着,下人不断将佳肴美酒奉上,宴席正式开始。
脱里王子虽初到大炎,但甚是熟络大炎礼仪,先是逐一介绍坐于下方的北狄贵族,而后端酒恭敬三皇子,举止得体,落落大方。反观三皇子便显得轻浮怠慢,心不在焉,见脱里王子介绍完毕后,也不知主动回应介绍接待的大炎众臣,后又不知礼节,竟然笑眯眯地端起酒杯先敬起萨仁公主,显得极为轻佻。杨廷正等人见状不断咳声示意,然三皇子丝毫未有反应,好在脱里王子对三皇子的轻慢之举毫不在意,反而主动圆场,更显心胸气度。
席间两边众人相互交谈,双方都心有灵犀搬只字不提前朝往事,故而气氛颇为融洽。脱里小王子先是说起进入大炎境内后的沿途风土人情,言语间皆是溢美之词,赢得众人好感,可谓是圆满开场,继而谈起此番出使大炎只为两国修好的使命,顺势引出正题。言谈之间仍时刻顾及三皇子,不断与三皇子说起两国军制官制,百姓民情,欲交好关系,为此番出使开个彩头。可这脱里王子哪里想到,咱大炎三皇子对这些国之大事一无所知,只能支支吾吾地回应,首辅杨廷正不断补花,方未冷场!这三皇子李高虽对国事民情是毫无兴趣,但萨仁公主问起京城之中的吃食趣事时。咱三皇子可是起劲了。眉飞色舞地与萨仁公主聊起京城各处玩乐之地,说到兴起之处连连与萨仁公主举杯共饮!这也亏得是萨仁公主来至草原,开朗豪放,不似中原皇女那般礼教森严,当下也是被三皇子逗得笑声不断!这下轮到对面北狄众臣们面露尴尬,不断敲桌提醒了!只见这两人越发兴奋开怀,音调也越来越高,几乎扰乱众人的主题。若不是脱离王子与杨廷正等人及时将话题引回,怕是此番宴席真成了那对皇子公主的欢闹嬉戏之所了!
如是这般!北狄使团进京后的第一次国宴便众人端庄开头,两人欢笑结束。两边众人就互市还没谈出个眉目,这三皇子倒是与萨仁公主达成共同约定——这几日寻个时间,领萨仁公主吃遍京城,逛遍京城,顺道将自个最好的江湖兄弟,武功天下第一厉害,年纪轻轻便是我大炎道门魁首——紫阳大真人引见给萨仁公主!这话一出,着实羞的杨廷正、李存义等人老脸发红。这三皇子说起大话来真如那市井混混胡咧咧一般!
待将脱里王子一行送回会同馆后,杨廷正、李存义等人看着此刻两颊微红的三皇子李高哭笑不得,当即决定这后几日的会商决计是不能指望三皇子拿主意了!杨廷正百思不解,咋这位三皇子殿下还真是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如此不明自己身份体面,不顾国朝颜面,不知国事国情,十足地纨绔玩乐之人!反观那脱里王子虽出身草原蛮夷未开化之地,但处世稳重,明礼得体,见多识广,胸怀天下,又不卑不亢,世事洞明,这一对比可真真差了不知多少里啊!
正当礼部这边欢声笑语,推杯换盏时,一位原本也该出现在礼部筵宴中的北狄贵族却满脸笑容地坐在一品楼后院最不起眼的雅间里与对面之人共饮!此人便是护卫脱里王子出使大炎、北狄汗国王庭禁军怯薛军四大怯薛长之首——伯颜!再看那与伯颜对饮之人,则更是出人意料,更不应该出现在此。那人竟是大炎国皇帝亲军六卫中最为神秘的直殿卫指挥使——穆斌!
大炎皇帝、北狄大汗的亲军头领同桌共饮已足以令人震惊!若是被两国御史们知晓,怕是翌日弹劾的折子都可以将两人掩埋!再将两人谈话细细听来,更是惊上加惊!只见伯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丝毫不管顺着胡须下流的酒水,豪爽笑道:
“穆斌安达!别来无恙!”
再看穆斌也是放下酒杯,微微一笑回道:“穆某安好!只是万没料到,炎州一别后,你我兄弟再次相会竟是这般场景!”
“今日相会可正如兄弟日思夜想的那般!安达觉着,你我相会该是何场景!”伯颜依旧笑着,言语间又饮一杯!
“穆某开始觉着你我兄弟再会,应是在炎州以西的草原!伯颜兄弟领着乃蛮部的牧民归顺我大炎!穆某亲自快马千里至炎州,接你进京!”穆斌也饮一杯,接着说道:“后来听闻伯颜兄弟投靠金丹汗,成为了王庭怯薛军之首。穆某觉着你我兄弟再会应是漠南的战场!那时,穆某不会让你死在他人手中,也不会让你见到圣上,只会亲手送你上路!”
“哈哈哈哈!安达的话儿,我一直都信!”伯颜听后豪迈大笑,无一丝不悦,接着说道:“若真到那时,我任凭安达屠戮!”
“当年为何要投靠金丹汗!穆某不信是为了官位!你若是投我大炎,今日之地位不在穆某之下,比起怯薛长只高不低!你也清楚,圣上不会因你是狄人便有猜疑!今日,你定会如我及韩雍大哥那般成为这大炎顶尖的勋贵!”穆斌夹了一块鱼肉,细细咀嚼起来,面无表情等着伯颜答话。
伯颜听后,依然笑容满面,抬了口酒,开口回道:“安达所说,我当然清楚!成器啊哈!……应该唤大炎皇帝陛下了!”
“无妨!接着说吧!”穆斌冷冷回道。
“嘿嘿!你们汉人不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我是狄人,投靠大汗自是理所应当啊!”言毕,伯颜伸手抓起一块牛肉,张嘴就啃,丝毫不在意穆斌是否嫌弃。
“若当年仅有你一人,而不是整个部族!你会来这天阳城么!”穆斌听后思索半晌后开口问道。
“嘿嘿!来天阳城又如何!难道让成器啊哈领着安达和我一起屠杀狄人么!又或是如韩雍啊哈那般追杀千里,沿途大小部落尽皆绝户么!”伯颜脸上笑意稍稍淡了些。
“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我中原百姓伏尸百万!难道就活该如此!”穆斌冷笑一声。
“安达方才不也说“你中原百姓”么!我乃北狄蛮夷,怎能成你中原百姓!”伯颜说话间又猛饮一气。
“金丹汗果真雄主?比起圣上若何?”穆斌听后眉头微皱,便转开话题。
“成器啊哈雄才大略!今日入城时,我一是感叹天阳城宏伟巍峨,人口近百万众的盛世。二是感叹百姓士人皆怒目仇视我等,毫不畏惧,足见民心可用!十年之间,让支离破碎的中原重复强盛!成器啊哈不输唐宗宋祖!”伯颜一脸认真,接着又开口说道:“好在大汗也是草原的天骄!大汗虽是狄人,但仰慕汉人文化!大汗常说,狄人可胜汉军,却胜不了汉制。纵观草原千年变换,皆是兴也勃焉,亡也忽焉。兵甲不利,人口稀少,军器落后俱是外藓,无汉人朝廷集权之官制方为内因!草原各部松散离心,不能合力,目光短浅,常被汉人朝廷离间瓦解!”
“太原一役,草原联军败于成器啊哈,各部接连逃回草原!其他各部皆是带走大批金银财宝,老汗王在大汗的力劝之下,不带金银财宝,只带大批汉人工匠。其他各部都因所带财货过多,行军缓慢,被炎军不断围追截杀,唯有乞颜部安然退回草原,实力尚存!而后两年,大汗继位,趁各部落尚未恢复实力,不断整合各部,立汗国,将草原设六道,推行汉制!初始,有首领不忿,阻挠汉制,暗自勾结。大汗为收揽草原人心,以南征蓟镇之名,召集所有势力,计骗所有不服管制的首领出动出击,后假炎国大军之手悉数歼之。自此,草原各部人心统一,大汗成功推行汉制,草原实力蒸蒸日上,复往日辉煌!”伯颜边欣边说,将金丹汗之事迹娓娓道来。
“果真是亡我之心不死!”穆斌听罢缓缓开口。
“嘿嘿!倘若没有建康之变,我狄人未曾见识中原富庶繁华也就罢了,可是曾经拥有而又失去,安能甘心!就如街边穷苦乞丐,偶然间吃到了山珍海味,便再也吃不下残羹剩肴了!”伯颜喃喃说道。
“哼哼!义正言辞地行强盗之事!这就是金丹汗学的汉家文化!”穆斌冷笑道。
“正如虎驱狼,狼吃兔!万物生存之道,无仁义道理可讲!”
“弱肉强食!果真蛮夷之道!”穆斌叹了口气,接着正色说道:“不过,穆某也觉得讲道理是文官的事情!身为武将,胜负才是道理!”
“安达现在是否后悔当年救我!”伯颜又饮了一大口,笑着向穆斌问道,未等回答便又正色说道:“若是后悔,可将我首级取走,交与成器啊哈!我决无怨言!”
“事已至此,又复何言。”穆斌略有苦涩的笑道,接着说道:“当年你们乃蛮部被察台部袭击,你被察台部的铁骑追杀,穆某奉圣上令,潜入北狄刺探情报,恰好碰到你被一大队骑兵抓住,绑在林中树上!穆某本不想理会,趁着夜间遁走。未曾想一路小心,没惊动察台部骑兵却被你发觉。本以为你会喊起狄兵抓我,结果你倒是豪气,示意我赶紧逃走!”
“但安达后来良心不安,又回来救我,惊动察台部骑兵。安达一人一刀将一整个察台部百人队斩杀殆尽!我当时可是惊为天人啊!”伯颜回忆起当年往事,也是豪爽大笑,接着说道:“我本以为安达的武功便是神仙一般了!见到了成器啊哈后,才知什么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啊!成器阿哈持一杆神枪带铁骑三百,夜袭击溃察台部一千骑军,救我部落中人!那时起,成器阿哈便是我永远的恩人!”
“只是怕这恩情此生无法偿还了!”伯颜此刻神色漠然。
“罢了!言尽于此!”穆斌仰头饮完最后一杯酒,随即轻轻将两个精美的木盒放在桌上,抚手打开,竟是各放置一柄金刀,一柄银刀。而后起身朝着伯颜面无表情地说道:“金刀是当年你献与圣上之物!银刀为你我兄弟当年结拜,你赠与我之物!今日便一同奉还,还请兄弟收好!下次见面,伯颜将军不必念旧,只管全力拼杀!”
北狄习俗,两人结拜为安达,当互赠信物。日后两人反目时,便将信物归还。伯颜见状沉思良久,仍旧开口道:“安达!是成器阿哈命你前来?”
“即便无圣上之令,穆某也会见你!”穆斌淡淡说道。言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伯颜一人独自饮完壶觞之酒,好似发呆般端详两柄宝刀良久,伸开右手拳头,手心里却是一枚血色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