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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三更,更深露重。
夜风徐徐飘来,灯烛被吹得乱晃。
姜玄来到地宫,侍卫们替他打开门上锁链,姜玄手贴在背后,走入室内。
姜玄出声呼喊,“兰惜?”
室内没有人回应,他又朝里走了几步,看到床上一道女子朦胧的身影。
兰昭仪还没入睡,安静地坐在那里,光将她的侧颜投落到帐幔上。
姜玄才要靠近,“哗啦”一声,床上女子站起来,拉开床帐,将一张浓丽的面庞凑到姜玄面前。
姜玄始料未及,后退一步,扶住桌椅。
兰昭仪瞪大双目:“今日我见到了阿吟!”
姜玄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吓了一跳,缓了好一会,道:“见到了便见到了。”
兰昭仪赤足踩着地板上,朝姜玄又走近了一步,一双过于细瘦的双手在身前比划。
“她很漂亮,冰雪机灵,像是天上的仙娥一样,我见了她一面便再也忘记不了她,让我再见见她吧。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让母亲和女儿骨肉分离的。”
她声音平和,不像以前总带着攻击性。
姜玄这么多年来,还头一回见兰昭仪如此平静地与他说话。
姜玄自然也知道,这是因为姜吟玉。
兰昭仪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眼里浮动着柔和的波光,好像在看姜玄,又好像透过他在看旁的什么。
“我的女儿真的很聪明,也很机灵,她心思细腻,懂得人伦教化,会知道来地宫找她的母妃,她做的已经非常好了。可你为什么不让她见我?”
她又道:“我看你的侍卫将她捉走,知晓你肯定要对她发怒。你真的会好好待她吗?”
姜玄听她说,眼前一闪而过姜吟玉抹泪的样子,心中也难受,道:“她是我们的女儿,我怎么舍得骂她?”
兰昭仪眸里关切,问:“那她嫁人之后,过得怎么样?夫君待她好吗?”
姜玄皱了下眉,手搭在膝盖上,道:“朕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卫燕不适合她,力排众议,将这门婚事给作废了。”
兰昭仪悬着的心落了下来,长松一口气,道:“那你何时才能再让我再见她?”
姜玄侧过身子,幽暗的目光盯她半晌,开口道:“兰惜,你还在想着你的第一任夫君,在等他回来吗?如果你发誓,从今日起不再想那个男人,朕就带阿吟来见你。”
兰昭仪听到这话,低下头嗤嗤笑一笑,又抬凤目,道:“我还是很想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他。”
姜玄料到她会这么说,长叹一口气,手握成拳头,轻敲几下桌案。
立马外面推门而入一列侍卫。
姜玄侧过身子,让侍卫上前束缚住兰昭仪,道:“你待在这里不合适,阿吟会想尽办法来见你,朕给你换一个地方。”
兰昭仪推开侍卫的手,一扫方才温和的姿态,冷声质问:“不让我见女儿?那这次又要将我囚在哪里?”
姜玄虎步徐行,沉着声音道:“去一个阿吟去不了、不敢去的地方。”
侍卫们围上来,对兰昭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娘娘,走吧。”
兰昭仪立在原地,冷漠看他,被众侍卫请着走出去,身形融入幽幽灯火的隧道中。
**
翌日,披香殿。
姜吟玉在自己寝殿,便被告知,后山地宫里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暗卫立在案几前,给她传话。
姜吟玉问:“那女人去了哪里?”
东宫的暗卫道:“金雀台。太子殿下昨夜去后山,可去时,地宫里已不见人影,殿下便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今早得知,昨夜陛下深夜出宫,去过金雀台。”
金雀台。
姜吟玉在口中反复呢喃这个名字,问:“金雀台在哪儿?”
暗卫沉默一瞬,才道:“卫侯的豹房,公主知晓吗?那豹房实际上就是圈起来的森林,里面放养着卫燕的几百条猎狗,而金雀台,就是豹房里一处荒废的高台。”
姜吟玉浑身血冷。
父皇为了不让她与母妃相见,竟用这样的手段。他还故意利用她对卫燕惧怕的心思,想让她望而却步,是吗?
暗卫走后,姜吟玉将母妃留给自己的玉佩拿出来,这枚玉佩在她逃婚那日被她弄丢,如今经过一番辗转,又回到了她手上。
她小心翼翼将它抚摸,最后贴在心口。
不管如何,她总归要和母妃再见一面。
午后,姜玄召姜吟玉去未央宫说话。
姜吟玉一身茶白色淡雅襦裙,跪坐在蒲团上,认真听案几对面姜玄训话。
袅袅茶气升腾,“突突”吹起茶盏边沿。
姜吟玉提醒道:“父皇,茶水沸腾了。”
姜玄这才回过神,将茶炉拿下,示意宦官上来洗茶。
他看向对面,见小女儿坐在秋日光晕下,烟眉情目,青丝微拢,气质婉柔娴静,身形被秋色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光。
那些他准备好敲打她的话,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姜玄道:“还在为父皇昨日骂你而生气呢?父皇不会害你,让你不去后山,自有我的道理,你就听父皇一次话,行吗?”
回应他的是少女一声轻轻的“嗯”。
姜玄见她这么乖巧,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膀,目光染上几分爱怜,本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顺势抱住自己,却见她始终闷闷不乐。
“阿吟,怎么不开心?”
见姜吟玉不回话,姜玄思量许久,道:“是还没从卫燕这事缓过神呢?这样吧,这几日父皇正好有空,便带你去京郊外的行宫里散心,你去骑马,吹吹风,怎么样?”
这话掷地,少女果然有了反应,转过头问:“京郊外的行宫吗?”
“对,就是芙蓉园的温泉行宫。”
姜玄道:“现在气候暖和,你还能去草场骑马,等再过一段时日,天冷了,草叶沾上霜冻,可就不能了。阿吟想去吗?”
姜吟玉注意点放在“京郊外”三字上。
京郊外,是不是离豹房很近?
姜吟玉道:“我去。”
姜玄宽和笑道:“到时候,父皇再喊一些世家女郎来,与你作伴,好不好?”
姜吟玉倒也不是很在意这个,只道:“可以。”
姜玄松开她的肩膀,“出行的日子就定在后日吧。”
姜吟玉应下,盈盈退下。
两日弹指一过,到了这日,皇宫的车驾浩浩荡荡,驶出皇城,前往芙蓉园行宫。
行宫占地几百顷,前后雄伟壮阔,有草场、温泉、山林。薮泽陂池连接蜀汉江水,缭以周墙四百余里,离宫别苑几十所。养珍禽野兽,各种奇花异草。
车驾缓缓驶入行宫,贵女走下马车,结伴成群,嬉戏笑闹。
草场一望无垠,有一群贵族子弟策马而来,疾驰的马蹄踏过留下一地践踏成泥的花叶,欢笑声直上云霄,可谓风流倜傥,肆意洒脱。
十几匹骏马狂奔,引得众人纷纷退让。
“驾——”
这群贵族少年毫无畏惧,纵情狂乐,打马嬉闹。
然而很快,他们中有人注意到原野上出现一抹火红的衣裙。
“你们看——”
众少年寻声看去。
原是姜吟玉正从车舆中走下来。
夕阳如金,她立在原野上,旷野的风吹来,长发飘然,衣袂翩飞。
原野之上,少女衣裙迎风飘举,如耀眼妩媚的海棠,衣摆在风中一层一层绽放,夕阳做了她的背景,苍茫且悠远。
风卷起她的幕离,她双手挑开白纱,一双多情美眸向下看来。
这一刻天地华光都静默了下来,众少年忽然间就移不开眼。
在他们当中,有一锦袍少年,鲜衣华服,容貌俊秀,出神地眺望着那一抹亮色,眼底的像升起朝霞一般。
“魏家三郎!魏家三郎!”
身旁有人唤他,见他愣神,皆玩笑道:“你看痴了去!什么样女儿家没瞧见过?竟也有对着女郎发呆的一天!”
又有人道:“那是何家女郎?”
“三郎,你才情出众,最会吟诗作赋,说几句诗来形容形容那女郎!”
那被唤作魏三郎的少年,终于反应过来,笑着摇头,这一刻再多的诗词,也变得苍白无力,他只能拾人牙慧,道了一句。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
四下哄笑声纷起,“见之不忘?一见倾心了?”
魏三郎丝毫未见脸红,目光追随着那抹倩影。
那美人也在看他。
美人俯下眼,随意扫过,不经意与他对视,很快又移开。一双莹白的手伸出,将薄薄的白纱捞下,容颜很快隐于幕离之后。
她转过身,往车舆中走去。
那一辆华盖马车,气势恢宏,花纹繁复,车后一道黑旗,上绣金色龙纹。
众人认出那上面的图案不一般,是皇家的马车,顿时议论起来。
魏家三郎脸颊迎着夕阳,久久未动,一直看着美人,直到那道身影消失不见。
原野上,姜吟玉慢步行走,傍晚的风吹过,夕阳将她的身影拉成纤细的一道。
她提不起兴致,现在满心满眼只想见一个人。
“皇兄现在哪里?我想他了。”
她身边有姜曜安排的暗卫,回道:“太子殿下刚启程去金雀台一趟,等晚些时候,便会来行宫。”
姜吟玉停下,又像刚刚一样,捞起幕离,悠远的目光向外眺望,声音似呢喃:“金雀台,是在行宫的南边吗?”
她从北眺望惊雀台,那里树木葱茏,森林笼罩。
有一高台矗立在林海中,四角屋檐雄飞,呈现展翅凤凰之姿,身后是血色的黄昏。
姜曜便是在这个时候,登上了金雀台内部的石台阶。
他绕着回旋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走。
有暮色从金雀台顶部的方窗射下,照在他俊美的面容上,在他鼻梁一侧打下浓重的暗影。
男子面容如雪,姿态端方,着美玉,佩朱缨,双目明亮,身后拖长的影子一如其人一样颀秀。
他终于走完最后一步,踏上金雀台的最高一层。
他听人说,那里囚着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