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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过午时,明娆薄汗浸衫,挣扎着从梦中醒来。
不知自己又睡了多久,他大概已经走了吧。
身体依旧十分不舒服,虽然已沐浴过,洗去了污渍,但有些痕迹是洗不掉的,有些酸痛也并不能缓解。
明娆脸颊滚烫,撑着身子打算起来。
才一动,脚踝上的铃铛,铃声细微,响声清脆。
声音不大,若是再加上有衣服遮掩,应当听不出来,可若是衣衫尽除,躺在榻上……
明娆抬手捂住热烘烘的脸颊,不能再想下去了。
她艰难地爬了起来,孤零零地坐在榻沿上,怔然出神。
房中空荡荡,只余她一人,可是一呼一吸间,似乎还能嗅到属于他的气味。
就好像他还没有离开一样。
热烫灼心的鼻息似还在颈间纠缠,男子低沉性感的呢喃犹在耳畔。
他说——
“等我回来。”
虞砚走了。
他离开前,交代自己是回西北边境处理要务,待风波平息,他会回来。
“你最好哪里都不要去。”他曾咬着她的耳朵,低声说,“不要踏出府门,外面太危险。”
去多久,她不知,她能做的,约莫只有等待了。
床边放着一摞叠好的新衣服,颜色和布料都是她喜欢的,明娆抿着唇笑了笑。
将衣裳抖开,披在肩上。明娆揉了揉腰,忍着双腿的疼痛,姿势僵硬,缓缓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铜镜中,明娆望着自己脖子上遍布的红斑,满面绯红。
衣裳遮得到的,遮不到的,都是印记。
她浑身上下被疼爱过的地方数不胜数,加上自己又是易留痕迹的体质,她现在这样,也出不去门啊……
**
正午时分,思政殿内,安北侯正在与皇帝辞行。
皇帝看着安北侯春风得意的样子,觉得新鲜。
皇帝不懂他为何这般猴急,“你的大婚日定在明年秋日,还有一年的时间,急什么?”
倒是回西北的日子一拖再拖,就为了等虞砚成婚。
虞砚说一定要在吉日成婚,不然不吉利。他还说西北的事急不得,晚个十天八天的,没关系,等他成婚再说。
“一年的时间,凭你的能耐,朕不信你解决不好,更何况,就算赶不及回来,还叫新娘嫁到西北就是了,与从前……”
皇帝本想说和从前几回一样,但很快反应过来,以前的事不合适再提。
虞砚像是没看到皇帝的尴尬,他并不避讳从前的事,“陛下也知道,臣的名声不太好,说实话,臣也很担心遗憾的事再次发生。”
皇帝变了变脸色,面露同情,死过三任新娘,放在谁身上只怕都受不了,更不用说是像虞砚这种这般骄傲的人。
好在这第四位新娘是安安全全地嫁了过去,没出任何意外,看来这明家的女儿与他很配。
只要能顺利成婚就好,虽然过程仓促,简陋了些,但好在人还在,人没事就行。
虞砚笑道:“臣原是有些想成家了,想着若是能有个人照顾臣,也是一桩美事。为防意外,臣才会想尽快完婚,然后再去处理西北事务。”
“对了,”他说,“嫁过来的新娘是明家的二姑娘,明娆,不是信国公的嫡女。”
皇帝没了笑容,皱眉,“怎么回事。”
他的旨意写的很清楚,明明就是将信国公嫡女嫁给安北侯为妻。二姑娘他知道,是个庶女。
虞砚将替嫁之事如实道来,皇帝气个够呛,欺君之罪,明家倒是真敢!
就算他这个皇帝没什么威严,就算他这个皇帝不理朝政,就算满朝文武都敷衍他这个君王,可是赐婚的旨意也有太后的意思在!
太后的权威是不容反驳的,就算他不去计较,太后也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陆笙枫可以容忍自己被人欺骗,但他不愿太后的威严被小小明家挑衅。
不等陆笙枫发火责难,虞砚却开口替明家说话。
“还望陛下能宽恕信国公一家欺君罔上的罪过,免了他们的死罪。”
听了这话,再也顾不上震怒,皇帝错愕不已,“你竟为人求情?!”
这还是那个懒得说话懒得管闲事,连自己的事都懒得操心的安北侯吗?!
“明家二女臣很满意,”虞砚顿了顿,“比大女儿好。”
更重要的是,他想亲手料理了明家,并不想将此事假手他人。
皇帝怔忡半晌,品过味来。
“长得好看?”
虞砚如实道:“美若仙子,不似凡尘俗物。”
皇帝:“……”
那么这个“好”字,好在哪里,自不必多说,是男子都懂。
可是虞砚又不是一般的男子。
陆笙枫一腔怒火就这么被平息了,他总觉得这其中有说不出的蹊跷,直叫人匪夷所思。
他神色古怪,盯着虞砚瞧,看了良久,看出点门道。
怪道这一大早上这么得意,浑身那股懒洋洋的劲儿都少了不少,精神抖擞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皇帝面色复杂,“朕没想到阿砚也会观女子好颜色,而心向往之。”
“臣也只是个普通人。”
“……”
虞砚离开思政殿,骑上马,带着兵往西北而去。
离开京城前,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侯府的方向。
虞砚抬手摸了摸前襟,里面揣着带有落红的元帕。
这是他换下旧被褥时,顺手珍藏起来的。
沾了她的血迹的帕子,跟着他去到西北。
他还在院中的树下埋了一绺自己的头发,代替他,留在这里。
希望在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她可以想他。
……
安北侯的大军启程去往西北已经过了一日,京城里关于安北侯那场仓促的婚事,才开始有人传说。
明娆没死,替嫁的事自然败露。
新夫人嫁过去,人据说还平平安安的。
明娆在府上过得安稳,信国公府有人却坐不住了。
“怎么办,阿娘,她怎么没死呢?!”
明妘急得直哭,她今日都不敢出门,生怕一上街,被那几个与她有过节的贵女看到,又拿替嫁的事讽刺她。
到此刻,脸面已经是小事,人头还能在项上待几时,这才是大事。
原先想的很好,明娆一死,一命相抵,再加上大长公主的求情,欺君之罪或可逃。
可如今……
“她不死,那咱们是不是就死定了?”
陈氏脸色苍白,浑身微微发颤,“不打紧,我已经求过大长公主了,她许诺,会帮咱们说说好话的。”
安北侯府里面的消息他们打探不来,只能凭着一些流言,捕风捉影。
听闻大婚那晚,婚房中动静很大,隐隐听到有女子在哭,似乎很难过。
宫里的嬷嬷回去复命时,听到还有茶盏摔在地上的声音,嬷嬷知道安北侯是个什么脾气,只当他对婚事不满,将怒气都发在了新娘子身上。
夫妻感情不和,最主要的便体现在新婚第二日,安北侯的大军便大张旗鼓地出城,往西北去了。
新婚第二日一早,安北侯抛下了新娘子,回了战场。
明娆这分明就是被人厌弃了。
外头的人都在看明娆的笑话,可是陈氏却笑不出来。
安北侯不是克妻吗?他连着克死了三任夫人,婚前那些流言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为何这第四回就不同了?
明娆再被嫌弃,她也是活着的。活着,就意味着,明家的罪过还没有人承担。
若是明娆死了,那她的命便可为明家博得一个转圜的机会。
可她偏偏毫发无损,只是不被喜爱。
她怎么不去死呢?陈氏也不由得冒出这个念头。
信国公看着惊惧交加的母女二人,自己也怕得不行,坐在主位上,一直紧张地喝水。
明迟朗负手站在门外,背对着门,仰头望着灰暗的天空。
站了良久,将明妘那些恶毒的诅咒,还有陈氏不安的话语都听在耳中。
唇边缓缓吐出一腔郁气,冷着脸,拂袖离去。
**
第三日,是明娆回门的日子。
她本不愿回去,无奈她娘亲的嫁妆还在明家,她不得不去一趟。
虞砚走了,带走了副手孟久知,但他把阿青留下了。
阿青的能力出众,又是女子,留下来照顾明娆很合适。
“侯爷为了能平安娶夫人进门,真是煞费苦心。”
刘大宝人小鬼大,他一边对阿青说着京城里那些迟来的传闻,一边啧啧称奇。
生怕大婚出现一点意外,安北侯不请宾客,秘而不宣,将明娆保护得滴水不漏。怕她承受恶意,离开前特意留了得力的属下在京城中,料理后续的琐事。
若非安北侯有意将传言扼杀在摇篮里,关于明娆的种种,只怕早就传得风风雨雨了。
“孟叔叔说,是因为侯爷不喜欢听旁人议论他的女人,”刘大宝小脸困惑,“阿青姐姐,为什么呢?说一说都不行吗?”
他在原先的那个家时,虽然勤快,却总是挨骂,以前的阿爹骂他败家,说给他治病要耗费不少银子,若不是为了传宗接代,才不会养着他这么个累赘。
刘大宝一开始难过过,但后来他想通了,人没有不被骂的。被骂,也只是说一说,不疼不痒。
说一说又不会怎么样。
可是安北侯却见不得旁人议论他的夫人,好的坏的都不行,提到名字都不行。
刘大宝想不通,为何一个人能霸道成这样。
阿青没理会小孩儿的童言无忌,她板着脸,老老实实地扮演着护院的角色。
刘大宝蹲在芸清苑门口,鬼鬼祟祟往里张望。
阿青背靠着拱门,后脑勺像是长了眼睛。
她淡声道:“你的脚若是踏进院子,今晚便剁下来做卤猪蹄。”
刘大宝大惊失色,吓得往外蹿了好几步。
自虞砚走后,他们新婚的这座院落就再也没有男子能踏足。
主人有令,擅入者,尤其是男子,格杀勿论。
阿青摸了摸她腰间那把佩剑,声音残忍:“今日夫人回门,快去准备马车,莫要闲在此处。”
刘大宝:“……”
他才六岁。
阿青凉凉地看了过来。
刘大宝:“……”
好吧,侯府不养闲人,他去就是了。
整个院子只有禾香一个婢女可以进入内寝室,伺候明娆的日常生活。
虞砚留在她身上的痕迹不知何时才能消退,只能拜托禾香先帮她遮掩一二。
安北侯的下属中,女子不多,全都被安排在芸清苑的各个角落,日夜护卫着明娆的安全。
说是保护,却更像是监视。
明娆梳洗装扮完毕,禾香搀扶着她走出房门。
这是她婚后第一次出门。
直到今日,她才恢复了些力气。
院中栽了一棵油松,树高才过腰,还是棵幼苗。油松喜干冷,抗风沙,温暖的京城少见,倒是凉州种植更多。
树下的土似乎才被翻动过,想来是匆忙种下的。
明娆抿去唇边笑意,穿过宅院,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到了信国公府的门前。
阿青与禾香一左一右,跟着明娆进了府门。
今日她不会留在这里用膳,拿了秦氏的东西便走。
陈氏与明妘已经等候多时。
她们见到明娆,便如同被雷击中一般,心里最后一点期待都消失了。
明娆活着,从头到脚,一丁点儿事都没有。
明妘眼圈一红,哽咽着跑了。陈氏头疾发作,翻了个白眼直接昏倒,被王嬷嬷架回了屋里。信国公悄悄溜了,他没脸见女儿。
院中瞬间变得冷冷清清,只余下明迟朗一人。
明娆不在意自己受不受欢迎,明家人,她不在乎。
只是大哥……
明娆眉眼弯着,朝男子笑了笑。
一贯沉稳的青年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几步快走,迎了上来,却在即将靠近时,被阿青拦住。
“公子就站在那说吧,侯爷吩咐,任何人都不得近夫人的身。”
明迟朗依言没有再前行,定定看了明娆好半天,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看到了头。
他看到明娆颈间有两处没有遮好的暗红印记,瞳孔微缩。
喉间发涩,好半晌,才道:“还好吗?”
他待你还好吗?
日子过得还好吗?
心情还好吗?
明娆看出了兄长的担忧,她安抚地笑着,“都好。”
兄妹二人一个笑着,一个沉默,好半晌都没人说话。
明娆知晓大哥真心关心自己,不想叫他忧虑,主动往自己的院子走。
“我娘亲的嫁妆,都还在吗?”
明迟朗跟了上去,“还在,我有好好帮你看着。”
明卓锡不在家,他要为明娆守住她的东西。
“多谢大哥。”
明迟朗又沉默了。
到了院子,明娆看到了堆在屋里的几箱子东西。
她原先送了一批东西到镖局那边,是她从陈氏那里搜刮来的本属于陈氏的东西。
为了明妘的幸福,为了让明娆以及凉州那边闭嘴,陈氏忍痛答应了明娆所有的要求外,还附带了些她的各人产业。
包括几间店铺,还有些田产地产,一些银两。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明娆赚了不少。
为了防止陈氏变卦,明娆早就将这一部分先寄存在镖局。
至于秦氏自己的东西,还留在府中。
陈氏近来焦头烂额,眼下又疾病缠身。
她一边担惊受怕地等着宫里的消息,一边又要提防着民间的动静,她生怕宫里的人本来忘了他们,又被坊间传言所提醒,叫太后又想起来惩处他们。
陈氏自己的日子过得提心吊胆,哪里还记得明娆从她那要走的好处呢。
阿青指挥着侯府的仆从,将院子里的东西都搬空。
明迟朗静静看着这一切,屡屡望向明娆的目光,总是晦暗不明,欲言又止。
临走前,明娆与他说:
“大哥,其实你不必觉得抱歉,更不必觉得对不起我。”明娆温柔笑着,将青年的痛苦和愧疚看在眼中,“小时候的事,我早都忘记了。”
明迟朗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一向磊落,却在明娆的事上,总是拿不起,放不下。
这些年外派往各州各地,他不是没到过凉州附近,可是他就是没办法像明卓锡一样,在路过的时候,大大方方地去她家里讨杯茶喝。
他曾险些害得她命丧黄泉,那件事,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明迟朗急急解释:“替嫁的事,我不知道,他们瞒着我。若我知道,一定……”
“大哥,此事与你无关,我即便怨,也不会怨到你的头上。”明娆弯着唇,笑容干净,“你与母亲不一样,我知道。”
“那年端午我们出门玩,她故意把你叫回去,是想找人趁机丢了我,这事你不知道,我知道。”
“当初宫里那场变故,我娘亲何其无辜?母亲对我们母女积怨已久,她怂恿老国公夫人不论对错将我与娘亲赶回凉州,这些也与你无关。”
“这次也是,你待我好,所以她才瞒着你,不想你插手。这些事都跟你没关系,别难过。”
“还有,那年你送我和娘亲回凉州……”明娆的脸白了两分,身子也微微发抖,但她仍对青年笑着,“我……我走丢的事,也……也不、不是……”
她咬咬牙,艰难发声:“不是你的错。”
明迟朗很想冲上去抱抱她,可是阿青横着剑挡在前面,他靠近不了。
他看着女孩几乎苍白无色的脸庞,心如刀割。
明迟朗眼眶发热,他不配做兄长,更不配她的宽宥。
她这般好,怎么可以被人当做替代品。听说安北侯不喜欢她……
他不知道安北侯没有与明家计较是因为什么,或许安北侯等着处理好西北的事,再回京一起清算旧账。
若到了那时,若安北侯真的要计较,那么明娆怎么办?
明迟朗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妹妹应当有自己的幸福,而不是永远被人牵制,了此一生。那样危险的男人,并不适合他的妹妹。
一向循规蹈矩、成熟沉稳的青年开始沉思,自己该如何悄无声息地将妹妹带走。眼下大概是唯一的机会。
在凉州城外走丢,那件事是明娆的噩梦,他知道。他并不想让明娆用这种自揭伤疤的方式安慰他,那样只会显得他更加无能。
那年秦氏与明娆被赶回凉州,是作为大哥的明迟朗送她们娘俩回去的。
到了凉州外,还没进城,明娆便走丢了。
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抢走的,无他,只因明娆小时候就是个美人坯子,长得太惹眼。
山匪想抢个水灵灵的小女娃回去,献给他们那个有特殊癖好的当家的。
明娆失踪两天一夜,再被人救回来时,发着高热,人已经不清醒了。
好在身上没有什么伤痕,只是受了惊吓。
那之后的半年,明娆一句话也不说,睁眼就是对着人叫,对着人哭,说她害怕。
不知她在匪窝里看到了什么,她开始害怕别人的碰触,害怕别人靠近,她每个日夜都在惊惧不安。
养了大半年,身子稍稍好些,会说话,也会笑了,好像原先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只是她越来越漂亮,开始抗拒出门。
平日就把自己关在小院里,读书写字,研究书画,每年最期待的,便是明卓锡休假回来,与她讲安北侯,将边关的故事。
想起虞砚,明娆的心稍稍安定,藏在身体里的恐惧慢慢褪去。
那次在宫中也是,她被醉酒的郡王调戏,在看到虞砚的那一眼,心里说不出的安心。
想到那个已经离开京城的男人,明娆竟然开始想念他。
“大哥,嫁给安北侯,是我自愿的,我不后悔。”
女子目光坚定,提到那人时,眸中含着笑,不自觉地流露出小女孩的羞怯与喜欢。
明迟朗被这一笑恍了神,他哑声道:“你……愿意?”
“嗯。”
“自愿的……”明迟朗轻声呢喃,“那你开心吗?”
他问了虞砚问过的问题,明娆重重点头,“嗯,我开心。”
只要不再和虞砚睡一张床,那么和他在一起就是开心的。
东西全部都装车完毕,明娆也再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她还要去见一见唐慕颜,听说唐慕颜明日就要离开京城,回凉州去了,明娆得去见她一面,托她将这些东西运回去。
明迟朗送明娆走到门口,看着她走向马车,他突然跑了出去。
“阿娆!”
明娆回头,“嗯?”
“那年你在凉州出事,被人救了回来,”明迟朗道,“你可知是谁救了你吗?”
明娆摇头。
那件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这些年,娘亲和表姨母她们都回避着这件事,怕勾起她痛苦的回忆,不与她讲。
“是安北侯。”明迟朗说。
明娆愣在原地,好半晌都没从诧异中回过神来。
那年她只有七岁,虞砚十七岁,已经是军营中的一把利剑了。
带兵剿匪,本就是边关守将的分内之事。
明娆知道这是他的职责,也知道他不是为了救她。他们素不相识,就算没有她,他依旧会将匪窝端掉。
可是明娆还是难以抑制地生出一丝悦然与欢喜。
原来他们早就有过交集,原来他在那么早的时候,就给过自己安全感。
原本那些往事早就被她刻意忘却,此时再听大哥提起,她似乎又能记起分毫。
十七岁的虞砚,肩膀没有现在宽阔,却依旧温暖。
他拎着剑,面容肃杀冷酷,冷血如地狱恶鬼,人间修罗,他周身的冷厉与锋利,像是早已与利刃融为一体。
他杀光了誓死不悔、无恶不作的贼人,踏过一片血污,将缩在角落的小女孩抱起。
沾着血的手掌按着小女孩的头,姿势生疏、不算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
一抹清冽的冷香钻入小女孩的鼻腔,那是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回忆中,最与众不同的存在。
或许虞砚早不记得当年的相遇,毕竟守护家国这样的事,他总在做着。她对他而言,并无特殊。
但明娆却相信,这是冥冥之中,早有的安排。
后来阴错阳差,成了夫妻。又因为一些磨难,至生死相隔。
如今再重头来过,都是命中注定。
这种宿命之说,明娆向来深信不疑,不然又如何来解释她会重生呢?
明迟朗依稀记得,明娆每次回忆起那桩不堪回首的往事时,是怎样一副惧怕的神情。
可她此刻在听说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安北侯时,她只恍惚了一瞬,迷茫地回忆了半晌,而后便露出了笑容。
明迟朗的笑容有些苦涩,僵硬。
他狼狈地转过头,“他若待你好,那大哥便放心了。”
正欲转身回府,忽听明娆又唤了他一声。
“大哥,我突然生出个念头。”
就在刚刚,突然有的想法。
明娆抬头望向西北,眸光波光潋滟,笑容清妩动人。
“我想去找他。”
回凉州,去西北,找他。
……
明娆这个决定做得匆忙,她匆匆去找了一趟唐慕颜,与她约好,明日一早随着她的镖局一起回凉州。
只半日的功夫,她命人收拾好行囊包裹,又吩咐侯府管家,看好宅院。
好在她这个女主人的身份还算好用,府上一众仆从下属都很听她的话。
明娆反复叮嘱阿青,去西北的消息不要告诉侯爷,但她对阿青是否会遵从她的请求这件事,并无把握,毕竟安北侯的下属都十分忠诚。
她其实是想多了,她不知道虞砚临走前,已经吩咐过,夫人的命令高于一切。
所以直到明娆启程离京,都没有一个人把这件事传信到西北去。
倒是宫里头最先知道了这个消息。
太后终于处理完了裴朔制造的那些烂摊子,终于有了喘息的功夫,当即便宣召安北侯夫人进宫。
旨意传到侯府,得到的回应却是侯夫人追随着侯爷,往西北去了。
太后知道后,沉默良久,最终摆了摆手,作罢了。
她早听说了明家替嫁的事,发了好大的火气,后来皇帝来说了好多好话,还说虞砚本人并不计较这件事,太后便也不再计较。
虽然没有问责,但明家自此也算走到头了。
原先与信国公府交好的高门大户,慢慢地与明家断绝了往来。陈氏一病不起,明妘却终于又活了过来。
因为王骏阳一如既往地“痴情”,并未因为这件事就抛弃明妘,他现在与明妘已经签了婚书,自己的仕途也走得顺风顺水,好不得意。
但这些都与明娆再无关系。
因为她又回到了她的故土,她生长了十年的地方,也是虞砚所在的地方。
有唐慕颜的镖局护送,再加上安北侯那些得力的下属,明娆几乎没有吃任何苦头便到了凉州。
她出发的那日,还未到中秋。此刻脚踩着西北的黄土,已经进了十月冬季。
西北寒冷,明娆准备的冬衣很足,但骤然降低的温度还是叫她染了风寒。
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往骨头里钻,黄土漫天,满目荒凉。
这里有骚扰不断的外敌。
这里还有个为大霖朝镇守国土的英雄。
一些人避他不及,一些人奉他如神明。
而这个人在明娆的眼中,就只是她的新婚夫君。
明娆裹紧青色凤纹大毛斗篷,跟着阿青,往营帐走。
女子不可入军营,所以他们到达营帐外,理所当然地被拦下。
阿青出示了安北侯的令牌,介绍了来意。
守营的小兵吓得大惊失色,见鬼一般地表情看了明娆一眼,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回营地。
女人!侯爷竟然有女人!侯爷的女人竟然找上门了!
也不怪他震惊,安北侯大婚的消息当时连京城的人知道的都不多,西北消息闭塞,若非大张旗鼓地宣扬,旁人自是不知道的。
“侯爷!侯爷!”小兵闯进营帐,吓到尖声,“营外有人找!”
一身铠甲的孟久知直皱眉,“不知我与侯爷商议要事时不许打扰吗?何人来找?”
“是女子!有个女子在营外,说……说说说是……”
“有话直说!”
“是侯爷的夫人!”
孟久知:“……”
他蓦地转头看向虞砚。
正专心在军事沙盘前排兵布阵的男人身子微僵,而后他缓缓抬头。
锐利的凤眸微眯,低沉的嗓音缓声重复:“夫人?”
“是!”
孟久知回过神,揪住小兵,“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自称是侯爷的夫人?现在正在营外?!”
“回孟将军,都是!”
虞砚扔了手中旗帜,抬步便往外走。
明娆带着帷帽,手帕捂着嘴,轻声地咳。她脸颊潮红,意识有些散乱。
没等片刻,隐约瞧见远处走来一个身材挺拔、身形魁梧的男子。
只分别月余,他似乎清减了不少。
男人头戴战盔,一身亮银铠甲,脚蹬着黑色战靴,那双修长的腿笔直而有力,一步一步踏在黄土地上,一下一下都敲在了明娆的心头。
明娆还从未见过他穿着战袍的模样。
他原本走得飞快,身后的孟久知和送信的小兵被他甩出去好远的距离。
可越离得近了,他的步子不知怎得,却渐渐慢了下来。
明娆这下清晰地看清了他的面容。
鼻梁高挺,轮廓深邃,是十分优越的长相。瞳仁的颜色很深,视线淡淡而落,无声的威压便蔓延开来。
锐利的凤眸含着冷光,叫人轻易便感受到他周身的孤傲,还有叫人畏惧的傲视一切的强势。
可此刻他望着她,惊诧、不可置信,以及近乡情怯般地不敢靠近,似乎生怕她是假的。
虞砚站在原地,隔着一段距离,沉默着,与她遥遥对望。
明娆掀起帷帽,冲他粲然一笑。
眼波微动,眼里的光熠熠生辉。
她一步一步,主动朝他走了过去。
头开始疼,步子越来越沉重,好像自从看到他时,她就不由自主得变得更娇气了。
一步,两步,三步。
她再迈到第四步时,男人终于动了。
两人对面而行,虞砚两步便跨到明娆的面前,而后眼睁睁地,看着女孩主动地投入了他的怀抱。
明娆的手臂从他臂下穿过,隔着冰冷的铠甲,牢牢抱住了他的腰。
她将全身重量依靠在他的身上,鼻间呼吸滚烫,眼睛微疼,疲惫地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身子脱力,缓缓下滑,虞砚眼疾手快,反客为主,将人牢牢抱在怀中。
“夫君,我好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