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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二先生是在次日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知道事情真相的。
来报信的不是桥头镇上的老账房,倒是李同清李五爷。那夜真是怪了,老账房骑着一条老驴遇上了鬼打墙,转到天明都没转出镇东一片鬼气沉沉的杂木树林。待得老账房失魂落魄赶到白家府上时,白二先生已从李五爷嘴里得知了一切。
在漠河城里见到李五爷,白二先生本来就很吃惊,一大早在自己府上见到李五爷,白二先生就更吃惊了。李五爷和王大爷都开着煤窑,同行是冤家,三家窑主素常很少来往。李五爷这大老远的连夜从桥头镇上赶来,必不会是来报喜。因而和李五爷一照面,白二先生就本能地知道没啥好事,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白二先生最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窑上内讧闹事,倒是想到白家窑和李家窑干起来了。唤家人敬茶时,白二先生心里就想着要和李五爷斗上一斗。李五爷终是外来户,眼下还不是财大气粗的主,白二先生自认为不论是在桥头镇上还是在漠河城里,斗一斗李五爷总是绰绰有余的。不曾想,李五爷一开口,头一句话就是:“哎,白二爷,你老到底打的啥算盘啊?这桥头镇的窑还想不想开呀?”
这话问得怪。不想开窑,他白家在桥头镇买这么多只长艾草不长庄稼的窑地干啥?他四下里招请那么多窑工干啥?白二先生不但已开了眼下这座规模最大的白家窑,还筹划着再开一座新窑哩。
白二先生把自己心里想的,傲傲地和李五爷说了。
李五爷听罢说:“……既是如此,二爷你咋能怂恿着自己窑上的窑工这么打架呢?那么不要命的打!都打死了人!你自己窑上打倒也罢了,把我们李家、王家窑上的弟兄也都拉去打!闹得你们歇了窑,也害得我们都跟着你歇了窑。我和王大爷咋想也不明白,哎,你这么着走棋,是啥套路?王大爷和我就想来向你老哥讨教了——王大爷本来也想来,可他腿不好,就让我先来了。”
白二先生懵了,连连问:“五爷,你说啥?说啥?谁怂着窑夫打架?还打死了人?打死了谁?我的窑歇了?啥时歇的?这些事章三爷咋都没和我说呢?”
这就轮到李五爷发懵了。李五爷认定白二先生比较狡猾,却没想到白二先生会狡猾到这等程度,事情都闹到了这步田地,这位爷还能装得这么像。
李五爷再也不相信出了这么多的事,白二先生竟会全然不知,便忍着气,就当白二先生不知道,一五一十地和白二先生说,把自己听到看到的都说了,从歇窑说到打架。李五爷不点白二先生,只点章三爷,道是章三爷发了家伙给当地窑工,当地窑工就在章三爷的公然号令下,从白家掌柜房出发,打到了侉子坡上。侉子们也不孬种,群起拼命,一人被打死了。死了人后,侉子们就抬着尸体连夜冲进了桥头镇,现在已把镇上闹得一片混乱,只怕还要抬尸入城见官。
最后,李五爷说:“……二爷,你又不是不知道,知县王大人一直对咱们三家开煤窑不满,说咱们煤窑下是大匿巨凶,勾纳污浊之处,总想找个借口封咱的窑。侉子坡上的那帮侉子真把尸体往城里一抬,只怕咱三家的窑都开不成了!”
白二先生这才算听明白了,却原来他一直十分信赖的章三爷已给他捅了天大的漏子,搞不好就要给整个桥头镇的煤窑业带来灭顶之灾了。李五爷这么急着来找他,正是怕这灭顶之灾落到自己头上哩。可他想来想去都弄不明白,窑上为什么会闹到这一步?闹到这一步了,章三爷为啥不来和他说?章三爷到底想干什么?这个章三爷为啥就让侉子们歇了窑?为啥不拢住那个姓肖的侉子头?他几乎每月到桥头镇上去收炭收银,都要和章三爷说到这个侉子头,章三爷总说很好很好。既是很好,咋还会打死人?章三爷怂着当地窑工打到侉子坡是什么意思?越想越觉得章三爷可恶,心里也就越乱。
这时李五爷也看出,白二先生像似真的不知道内情,就说:“……二爷,这一切倘或不是你的主张,那我看就是你那窑掌柜章三爷不安好心了。不是我李某多话啊,章三爷这人表面上笑笑的,心里头只怕对谁都不满哩,好像人人都欠他的。白二爷,你得防他一下才好呢……”
就说到这里,老账房跌跌冲冲进来了,气喘吁吁地向白二先生禀报。
白二先生耐着性子细细听下来,觉得事情和李五爷所言大致相同,不同的只是,老账房尽说章三爷的好话,说这一切不怪章三爷,只怪侉子头肖太平。
白二先生就问老账房:“那你倒说说,咋怪肖太平?”
老账房说:“事情的起因是咱窑上砸死了人,实际却不是这码事。实际是肖太平使坏。窑上死人后,肖太平半夜里来找过章三爷哩,是我开的门。肖太平想借死人的事要挟咱窑上……”
白二先生问:“肖太平为啥要要挟咱窑上?”
老账房说:“他想包咱的窑,还说是您老答应的。”
白二先生这才恍然记起自己当初随口许下的愿。
老账房一脸的不屑:“一个外来的窑花子,能包窑么?章三爷自然不会理睬他,让他继续下窑背煤。肖太平就说,他都下了五个月窑了,出事时,他正在窑下刨煤,也差点儿被砸死……”
白二先生听到这里,不禁一怔:“哎,肖太平咋会在窑下背煤、刨煤呢?我不是和章三爷说过的么?只要这侉子头把手下二百多号侉子弄到咱窑上下窑,我啥也不要他干,白给他三个人的窑饷!”
老账房仍在替章三爷说话:“章三爷也是好心哩!咱窑上哪养过闲人呢?肖太平是侉子的头又不是咱窑上的头,章三爷让他下窑干活也在情理之中……”
白二先生实在压不住心中那份怒了,桌子一拍:“这……这个章老三尽坏我的事!白家窑姓白不姓章,我就是白养十个肖太平,也不干他章老三的事!”
老账房这才看出来,白二先生对章三爷不满意,接下来禀报的语气就变了,说章三爷其实一直是恨着肖太平的,总想把肖太平和那二百多侉子挤兑走,公然说过,“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
白二先生这时心里已有数了,不让老账房再说下去。
老账房又拿出肖太平口述的信,让白二先生看。
白二先生看后,对李五爷说:“五爷,看来,我得到桥头镇走一趟了。”
李五爷赞同地说:“是哩,得立马去哩!”还再次意味深长地提醒白二先生,“你那个窑掌柜怕是个生事精呢!”
白二先生心里对章三爷恨得要死,嘴上却说:“不会,不会,章三爷是一时的糊涂,只算小账,坏心却是没有的。”说完,吩咐家人备轿。候轿的当儿,白二先生又对李五爷说:“五爷,你莫怕,事情闹到我这里,就算闹到头了,不会再闹到官府王大人那里去的。你和王大爷都放宽十八个心,官府咋着也封不了咱桥头镇的窑。”
李五爷问:“二爷,你咋这么有把握?”
白二先生说:“你还没听明白?事情的根由在侉子头肖太平身上,而肖太平是离不了我的,他就是想从我手上包窑么!这就好啊,我正盘算着来年再开一座新窑呢,只要他有这个金刚钻,我就给他一份瓷器活,他还闹啥闹……”
嘴虽这么说,白二先生心里却并没有这么想。坐在前往桥头镇的小轿上,随着轿杠有节奏的颤动声,白二先生陷入了决策前的深深思索,章三爷和肖太平两个人的面孔交替着在眼前晃动。
说来也怪,肖太平这人白二先生只在五个多月前的侉子坡见过一次,可印象竟是那么深刻,想忘都忘不了。白二先生看人入骨哩,一眼便看出肖太平的两大好处:其一是服众,有二百多号弟兄听他招呼。其二就是有眼色,知道向银子和银子的主人表达自己的敬爱和驯服。也正因为如此,白二先生才向肖太平随口许了包窑的愿。许这愿时,虽说言不由衷,却也不能说一点真意没有。肖太平真能把窑包下来,大把大把地为他白家赚银子,他何乐而不为呢?然而,让白二先生生气的是,这肖太平也实是太狂妄,竟为包窑而闹事。白二先生咋也不相信,在白家窑只呆了短短五个多月的肖太平会有弄窑的本事。
章三爷不叫狂妄,则分明是可恶了。这混账东西哪是在挤兑肖太平和那帮侉子呀?分明是在挤兑他们老白家的银子哇。他有钱,有地,眼下缺的就是把煤从地下拖上来的牲口,而章三爷竟要赶走这群好牲口。这仅是章三爷气量小么?怕没这么简单。这里隐隐约约可嗅到一丝阴谋的气味。不是白二先生多疑,事情明摆在那里,章三爷要坏白家窑的大事,这一点连李五爷都看出来了。
白二先生便认真地回忆起了自己和章三爷交往的历史,仿佛又看到三年多前章三爷第一次来见他的情形。那时的章三爷和眼下的肖太平没啥两样,甚或还不如肖太平哩。肖太平虽说没钱,却还有二百多号人手,章三爷有什么?只有两只爪子和一副骗人的笑脸,靠给人家看风水混口饭吃。不错,开窑的主张是章三爷最先提出来的,他们白家这才从刨露头煤开始,弄起了小窑。也正因为章三爷有开初的倡议之功,人又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白二先生才用章三爷做了窑掌柜,一年付给章三爷一百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还看着章三爷从十八姐的花船上捞外快。
白家开窑发了大财,章三爷也发了小财,因此白二先生一直认为章三爷应该满意。现在看来,章三爷只怕是不满意呢!这混账东西被一堆堆黑炭,一封封白银弄花了眼睛,就不知轻重了,就想坏他们老白家的事了。这混账东西也许以为他真的那么不可或缺,他哪里知道,在银子码起的世界面前,他连狗都不如。只要有银子,白家什么窑都能开,什么窑掌柜都请得起……
脑子里已浮出了赶走章三爷的念头——白二先生认为,这样,既有利于平息肖太平和侉子们的怒气,又能从根本上除却一个潜在的祸害。转而再想,又觉得不对。如此一来,不就等于承认窑上错了,岂不是助长了肖太平的气焰了么?窑尚未包给肖太平,就助长了肖太平的气焰,日后他这窑主还怎么做?只怕除却一个祸害,又会生出一个祸害的。再者说,肖太平真就有本事包下他的窑么?他若是不给他包,事情又将怎样结束呢?这帮侉子真会闹到县父母王大人那里去么?
想疼了脑仁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白二先生也就不再多想了,只打算到时根据情况相机处置。处置的原则是,为了白家窑里不断生长出的黑炭和白银,决不能让事态继续闹大……
带着浓烈的和平主义念头,白二先生的轿子颤悠悠地飘进了混乱的桥头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