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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州州衙西侧的小厅中,两道身影正隔着一张桌案相视而坐,谈笑甚欢,桌上放置两杯新茶,茶香四溢。
“在某看来,靖康之变,二圣虽有不可推卸的罪责,但终其缘由,还是……”
朱云微微摇晃茶杯,让浓郁的茶香渐渐弥散开来,目光落在碧绿的茶水中,茶叶悠然的漂浮于其中,嫩绿而清雅,让人觉得非常的舒服,而扑鼻的清香徐徐而来,更是让人心旷神怡。
“无兵无财,天下瓦解”
“嗯!!?”
正仔细品茶的刁翚听到这八个字,握在手中的茶杯猛然一抖,几滴水滴贱了出来。
朱云这些日子可不清闲,采买各种物资,同心思各异的本地豪强打交道,制作定装弹药,配置火药,和朱霖讨论战术……
好不容易今天有点空,又想起自己来到登州,已经多日没有见过刁翚,便又带着准备好的清茶亲自登门造访了。
毕竟自己客居登州,日后要仰仗人家的地方还不少,故而也要尝试着打点一下。
正好今日州衙公务不多,刁翚也算清闲,见朱云今日上门拜访,也欣然接待了他。
这种迥异于点茶的泡茶,只需用热水一浇,茶叶子就直挺挺的立在水面上,香气扑鼻,沁人心脾,浅碧色的茶水,还有一口饮下后的清淡茶香,苦中带甜,唇齿留香,着实让刁翚这等文人雅士大开眼界。
朱云送的礼很合刁翚的胃口,高兴之余便闲聊了起来。
一番畅谈下来,刁翚惊讶的发现朱云对于时政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在沉吟片刻,又询问朱云对于靖康之变的看法。
“正是如此”朱云笑眯眯的看着面露愕然之色的刁翚,回忆着《朱子百家》的内容,娓娓道来,“某曾闻仁宗朝京西群盗横行,破州屠县,后有淮南盗王伦破高邮,知军晁仲约见贼人势大,城中兵力不足,遂开门犒之,使去。富郑公闻之大怒,欲诛之,范文正公争之,曰:‘州郡无兵无财,俾之将何捍拒?’”
轻轻抿了口清茶,朱云放下茶杯,淡淡道,“后王介甫王相公为相,凡州郡兵财,皆括归朝廷,而州县益虚。故靖康之变,天下瓦解,实乃由州郡无兵无财故也。”
“这……”
刁翚眉头紧皱,默然不语,眸光黯淡,虽然很不情愿,但作为登州的行政长官,对于州衙财政情况自然清楚,也对朱云所说的“州郡无兵无财”感同身受。
朱云笑而不语,只是低头喝茶,对于北宋灭亡的缘由,穿越前网络上是众说纷纭,很多人都把靖康之变归咎于宋朝重文轻武,打压武人,以及赵佶和赵桓父子的昏庸和无能上。
然而朱熹早已在《朱子百家》中总结了北宋灭亡的缘由。
无兵无财,天下瓦解!!!
前世深受自媒体的网络地摊影响,对于“我大宋GDP占世界80%”“年税收一亿六千万两”“人均GDP达2280美元”云云深信不疑的怂粉,自然是不会认同朱熹的言论。
说起来很好笑,一个重税刻剥,财政收入、军队数量和官僚队伍都极其庞大的政权,其地方政府会无效化,但是这就是事实。
前面提到的高邮这种江淮地区富庶繁华的州县,在那位被《清平乐》无脑吹的仁宗治下,居然搞到兵财不足以御贼,父母官开门揖盗,贿赂匪首才能保全一城百姓的程度。
富弼无能狂怒,范仲淹无奈求情,却对于这种情况背后的巨坑毫无办法。
归根结底,你宋财政体制过于畸形,为了防止州郡地方势力做大,矫枉过正,将州郡的财政资源、军事潜力完全掐死,以至于地方几乎没有体制内的财政资源来应对突发事件,国家暴力在州郡层面失灵,结果就是底层被苛税压得喘不过气的农民被强桀狡悍之贼裹挟,搞出此起彼伏的民变。
当然啦,怂粉这种奇特生物,自然不会在意这些深层次的原因,毕竟这些不喜欢看史料,只喜欢看向网络地摊的人只会吹嘘我大宋财政制度多么先进,收入多么高,却不知地方财政早就乱的一塌糊涂。
所谓的“一亿六千万”财政收入不过是建立在“穷天下而富一城”和“古之刻剥之法,本朝皆备”的基础之上。
这种做法的恶果就是除了中央和少数边防军事重镇(虽然中央等也不咋地),地方皆烂,一旦有事,内地毫无反抗之力。
大明即便到了崇祯那种烂到一塌糊涂中央财政破产的年代,地方还是有不少钱的,卢象升等人靠着中央朝廷拨给的一点点经费,其余全靠自己筹措,都能拉出一支队伍打流寇。更不要说明末各地为了自保修了一堆城堡,靠着地方财政,石家庄附近的县城连西式铳台(棱堡)都玩出来了。广东一个省靠着地方财政能一口气造几百门红夷大炮支援中央……顺便偷偷说一句,明代中后期广东一个省的铁产量已经超过了大宋……
我宋嘛,除了首都和边防,内地基本上跟不设防没什么两样……连区区一千文的兵都养不起了,哪还有钱修城防?
支援中央就更别想了,少纳点供就烧高香了。
见茶杯中茶水快见底,朱云拿起桌案上的紫砂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沁人心脾的茶香弥漫出来,朱云回忆着文天祥对于宋朝灭亡所做的终结,又娓娓道来,“宋鉴五代藩镇之弊,遂尽夺藩镇之权,兵也收了,财也收了,赏罚刑政一切收了,州郡遂日就困弱,一时虽足以矫尾大之弊,然国亦以浸弱。故靖康之役,虏骑所过,莫不溃散。敌至一州则破一州,至一县则破一县,中原陆沈,痛悔何及。”
“敌至一州则破一州,至一县则破一县?”
刁翚在口中默念着,联想起州衙那坑爹的财政喝每年的巨额上供,以及朝廷对老百姓的苛捐杂税,只感觉朱云的话真尼玛贴切!
靖康之变,还真是“定体问”!!!
无兵无财,天下瓦解。
这八个大字在北宋开国才两代人的时候,就已经在它的墓碑上刻好了。
感觉脸上有些挂不住的刁翚轻咳一声,话锋一转,问道,“将军以为王相公之才如何?”
朱云不知道刁翚在政治立场上,是偏向元丰新党还是元祐旧党,想了想又随口道,“志大才疏,祸国殃民”
刁翚这下愣住了,虽然他的政治立场比较中立,但也觉得朱云给王安石的这八个字的评价,着实有些不留情面。
刁翚正欲开口之时,朱云却摆手示意他莫言,轻笑道,“某侨居海外,对于朝堂上的党争毫无兴趣,只是对于王相公的某些治国之策,着实感到匪夷所思。”
“将军所言可是‘新法’?”
“王相公思复三代民兵故创教保甲而潜消禁旅”朱云嘴角带着一丝讥讽,轻笑道,“州郡禁军有阙额处,都不补,钱粮尽欲解发归朝廷。刁通判,某所言属实否?”
刁翚面色凝重,沉思半晌,颔首苦笑一声,“将军所言甚是。”
“在某看来,王相公弄出的这套‘封桩禁军阙额钱粮’,分明就是诓骗官家去吃空饷。”朱云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眼中尽是嘲讽之色,神态自若道。
朱云还记得读高中时,历史教科书对于王安石变法评价较高,无外乎是“危害了守旧派的利益”“出发点是好的”“变法的精神值得学习”云云。
然而上了军校,接触了不少一手史料后,朱云对于王安石的治国理念是彻底无语了。
要是没有这货瞎折腾,北宋还能多活起码几十年!
最典型的就是搞保甲,玩什么封桩禁军阙额钱粮。
前面提到,在我大宋“强干弱枝”的政策下,地方州县往往攒不了不少钱。出于地方行政开支考虑,为了维持地方政府机构的正常运作,搞钱最佳办法就是和当地禁军军官勾结,虚报兵额,然后截留军饷。
等到了神宗朝,禁军和厢军存在大量的缺额已经是朝野皆知的事实了,熙宁四年,皇帝派人统计汴梁禁军人数时,发现即使是首都禁军都有1/3的空额。
当时为相的王安石王相公,给神宗皇帝出了一个“天才”的主意——封桩禁军阙额钱粮+搞保甲民兵。
具体操作就是削减募兵就可以了,能省下许多钱粮,只要拿其中一部分养保甲就可以了,还能剩下大多数的钱呢!
这些剩下的钱该怎么办呢?
陛下您可以把他们封桩起来啊!
这样陛下您的直属仓库又多堆了一笔钱粮。
王安石给神宗皇帝好好的算了一笔账:
每用十万保甲替代六千禁军募兵,每年就可以多封桩十万贯∩ω∩
那么又怎么削减募兵兵额呢?
阙额不补即可!
先彻查禁军实际人数,然后把人数固定下来,今后凡是军队上报需要补充,就不补充!但是兵额还保持在账面上。
看上去很省银子呀,但是仔细一想,这尼玛跟让皇帝去吃空饷有什么两样!!!
王安石也以为不补充兵额,禁军军官和地方上文官就不会吃空饷了。
真是太天真了,朝廷不给咱们补充兵员和钱粮,把咱们原本吃的空饷拿走了,那咱们大不了继续吃另一半的空饷呗。
吃空饷可是我大宋的传统艺能,不是人人都像岳飞那样清廉的。
比如绍兴年间,韩世忠的韩家军账面上是六万人的军额,后来朝廷给了岳飞个机会去查老韩的账,岳飞亲自一点人数才发现六万军额其实只有三万人!
“王相公端的是好算计,鼓动官家吃空饷,削减六千禁军换十万民兵,每年封桩库就能有十万贯”仔细品味着王安石的神操作,朱云也是一脸的生无可恋,“可那保甲真能如唐朝府兵那般骁勇善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