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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
乾武帝再度出现在人前,他翼善冠下斑白的双鬓,惹来群臣的注意。
他面色愈发冷硬,脸上可见冰霜。
可无人敢说,也无人敢提,更没有人敢提奉天夫人几个字。
早就有有心人发现奉天夫人虽死了,但一直未发丧,也没有办丧事的迹象,仿佛这个人就悄无声息的没了。
没有名分,也没有追封,跟随着她的依旧只有奉天夫人这一封号。也许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个封号也会渐渐被人遗忘,旁人只会记得《帝王起居注》里‘帝夺赵氏妇郿氏,郿氏殁于乾武五年’这一笔。
随着乾武帝的回归,被下狱的人也都一一被放了出来,朝廷的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
在这之际,郿家办了场丧事,赵家人被放出来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城,自然也不为人所知。
乾武五年冬,大皇子夭折,惠妃伤心欲绝,几度昏厥。
年节宫中家宴,端王年仅六岁的次子被叫到御前说话,第一次显于人前。
自此,乾武帝似乎对这个侄儿十分看重,屡屡召其进宫。坊间有传闻,乾武帝子嗣不易,大皇子又夭折,不免对侄儿有些移情。也有人说,奉天夫人死的时候,其实肚里怀着孩子,陛下才会对幼子另眼相看。
不管怎么说,本来因其母不受宠的端王嫡子,突然就这么水涨船高了起来,少不了有人羡慕端王,说些他次子前途无量的酸话。
端王府,侧妃李氏正在和端王说话。
“明明罡儿那孩子聪明伶俐,为何得不到陛下青眼?”说着,李氏啜泣起来,似乎很是替儿子委屈。
端王一看她哭,就觉得头疼。
“眼缘这事本就玄妙,也许皇兄就喜欢颉儿那样的孩子。”
其实端王也诧异皇兄对自己次子的另眼相看,与长子的聪明伶俐不同,次子打小就不喜欢说话,明明年岁还小,却话少也不活泼。
“罡儿打小就傲气,又敏感多思,如今弟弟得了陛下青眼,他却没有,你说这让外人看见了像什么?”
李氏边说边瞧着端王脸色:“不如殿下让颉儿下次进宫时带上哥哥,兄弟俩一起也有个伴儿,如此一来也显得兄友弟恭,也可成为一桩美谈。”
端王虽觉得让弟弟带上哥哥这话,怎么听怎么怪,但长子确实打小聪明伶俐,皇兄既然喜欢孩子,没道理喜欢次子不喜长子,再加上李氏一直在他耳边说,他就答应了。
答应时痛快,轮到和次子提时,看着儿子沉默的眼神,端王却莫名一阵脸热和心虚。
他略有些不自在地说了让次子下次进宫时,把哥哥也带上的话。
说完后,儿子并没有回他。
半晌,他才明白过来。
“你不愿意?”
纪颉没有说话。
“你为何不愿,他是你哥哥。”
纪颉定定地看了他几眼,才道:“父王带大哥出去跑马时,大哥也没有带上我,父王送大哥弓箭时,大哥也没有让给我,为何现在要我带上他?”
端王瞠目结舌地看着儿子,久久说不了话。
......
“你父王找你做什么?”
纪颉没有隐瞒,将端王所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女子面相羸弱,此时却露出几分讥讽之色,须臾她抖了抖嘴唇又道:“那你是怎么答你父王的?”
纪颉照实说了。
听完,女子愣在当场。
过了一会儿,
才悲怆道:“都是娘误了你。”
纪颉没有安慰母亲,又道:“皇伯父问我愿不愿当他的儿子。”
这一次,女子是真被惊到了。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我愿意。”
女子久久回不了神,过了会儿,才招招手让儿子到自己面前来。
她抚了抚儿子的小脸,有些悲伤道:“其实这样也好,你在这家里,没有出路。”
说着,她抱着儿子哭了起来。
纪颉被母亲抱在怀里,小脸上一丝表情都无,他定定地看着屋顶上角,也不知在想什么。
.
宋游再次被招了来。
他婚后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肉,如今又没了,仿佛回到当年他四处乱跑半夜总喜欢起来瞎捣鼓的时候,头发乱得一团糟,眼圈发黑。
“你做得怎样了?”
宋游欲言又止道:“陛下,虽那阵有改命换天之效,但也只是传说,从未有人摆成过,臣虽集齐了僧道高人想要复刻,可如今也只复刻了大半。”
乾武帝看着他:“朕能等,但他不能等了。”
宋游是乾武帝的专属太医,又怎会不知他的情形,如今能撑下来,全靠陛下的克制力,想必他如今他时时刻刻都在承受着无边痛苦。
看着乾武帝渐渐泛白的发色,他只觉一阵鼻酸,忙低头道:“陛下再给臣两个月的时间。”
“好,你去吧。”
.
乾武六年二月,帝过继端王次子为嗣,封其为太子。
一时间,朝野哗然。
想让陛下定下储君,一直是众大臣锲而不舍的事,如今他们倒是如愿了,却偏偏透着有一种不祥之感。
册封太子的大典上,多日未见的乾武帝再次出现人前,此时群臣才发现陛下的头发竟然白了。
也许奉天夫人的死,一直没有过去,只是他们以为过去了。
大典结束后,柔仪殿中,有男子在低语:“再等等,再等等……”
……
三月,帝龙体有恙,抱病紫宸殿。
乾武帝召来皇后。
两人已经许久没见面了,自打那次事后,皇后便一直禁足在凤栖宫中,哪怕后来乾武帝给她解了禁,她也依旧足不出门,仿佛一夕之间就淡出了人眼前。
此时,见到容貌大变的乾武帝,皇后震惊之后,也不禁红了眼眶。
“可知朕为何没废了你?”
皇后垂着头,道:“臣妾不知。”
“你是个聪明人,比她聪明太多,曾经朕想过,要不要让你下去陪她,若非你与你家人从中作梗,也许朕与她不会错过,如今也是儿女成群。”
随着乾武帝的话,皇后的身子一点点佝偻下去,直至趴伏在地。
“后来朕想了想,你如此聪明,也许留着你还有用。”
殿中静得吓人,只闻得皇后低低的啜泣声。
“太子交由你抚养,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做才与自己有益,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希望。”
皇后诧异地抬起头来:“陛下。”
“退下。”
皇后看了他一眼,默默地退下了。
「为何不杀了她?」
「你忘了父皇临驾崩前嘱咐之言?」
“大梁交付你手,你要对得起朕的托付。”
他强撑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此。
「太子年幼,若无人抚养,只凭
着福来福生二人,牵制不住那些心思各异的大臣们,最后恐会落得主弱臣强的境地,乱了大梁,只有借用她太后的身份来制衡。」
「快一点,我快等不及了……」
乾武帝的声音再度响起。
“去召太子来。”
不多时,年幼的太子被人牵着进来了。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明辨自己的内心,希望你的聪明能一直维持下去。朕为你选了四位顾命大臣,福来福生也留给你,皇后是个聪明人,你二人可互为依仗,可借用福来福生制衡她,也可与她联合福来福生来制衡那四位顾命大臣,如此一来,局面便可维持到你长大后接掌朝政。
“皇后抚养你,于你有长辈之名,朕留一道圣旨给你,待你成年后,就将其废掉,朕不想让她挂着皇后之名入葬帝陵。你父亲我会让他去封地,永世不得入京,朕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太子脸色怔怔,终究还是太小,哪知道乾武帝这是在说遗言。
一旁的福来和福生却是忍不住地拭着泪。
“希望你不会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父皇……”
“去吧,朕累了。”
待太子下去后,福来还好,强忍着伤心,福生却眼泪巴巴地看着乾武帝。
“陛下……”
“哭什么,朕不放心那些人,你和福来要帮朕看着些。”
“陛下!”
二人终于忍不住了,扑在地上嚎嚎大哭。
.
乾武六年三月,帝崩于紫宸殿,享年三十有七。
这位皇帝在还是皇子时,便立下赫赫战功,为大梁开疆扩土,令四夷俱不敢来犯。
在位期间,虽专断独行,但勤政爱民,善用贤能,开创了大梁难得一见的太平盛世,虽难免有人非议其杀戮过重,到底是功大于过,堪称一代明君。
唯一让人遗憾的是,其在位时间太短,也未留下子嗣,以至于皇位落于旁枝。
又因与奉天夫人的事迹,虽其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也少不了沾染了些香艳之气,让后人难免浮想联翩、津津乐道,以至于这段事迹广为流传。
......
因乾武帝临终前留下遗诏,丧仪只持续了七日,其梓宫就被送入早已修建好的陵寝中。
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乾武帝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莲花石台上。
“这改命换天之法,从未有人摆成过,不光是术法失传,也是七星连珠的天象百年难得一见,臣也只从祖上流传下来的手书窥得一二……除过天时,还需地利,这世上万物支撑不了改命换天,唯有截取龙脉之气……即使阵法摆成,是否能成,却依旧不可知,而龙脉之气却损而不还,此举干系王朝天下,陛下当慎行……”
乾武帝没说话,只是拿过宋游手中的药一口服下,便去了她身边躺下。
随着一盏盏灯被点燃,宋游模糊不清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臣不知能不能成,也不知到时会是什么情况,陛下只能见机行事……”
声音越来越远。
随着一阵响动,地宫的大门渐渐合闭。
……
是无边无际的黑。
隐隐在前方有一丝丝的微亮。
他移了过去,看见一身黑衫的他,还看到他掌心中那道晶莹的光。
莫名的,他知道这道光是她。
「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
但我感觉应该是往前走。」
两人并肩往前行着。
渐渐的,黑暗中的光越来越多,细看之下才发现竟是一块块微小的碎片。
那碎片里,竟然有画面在跳动,而那些画面莫名的眼熟。
他看见她闭目倒在地上,他抱着她仰天长啸;看见了她与他闹别扭,其实不是她还心悦赵见知,而是她心中有愧,不知该如何开口……
越往前走,带着画面的碎片越多。
可每一块碎片都离得很远,他们明明看得到,但走到碎片面前,却要花很长的时间。
不知过去了多久。
也许是一天,还是两天……
两人就这么一直走着,黑暗的前方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只有通过那一个个碎片,他们才能分辨走到了什么时间。
开始他们一日便能走到一块碎片面前,渐渐竟要花上两日。之所以能确定时间,是乾武帝一直在心中默数着。
就这么数着数着,转眼间十日过去了。
两人越来越累,而他们才走到她还在赵家遭受冷遇的时候。
「当初你不该放了赵家人。」
「朕只是想,也许她不愿看到那种场面。」
一开始两人还会说些闲话,渐渐的,所有精力都放在走路上了,两人也越来越感觉到了累,越来越精疲力尽。
开始还能一直不停歇的走,渐渐地需要休息了,以至于速度越来越慢。而从这时起,那道萤光突然不稳了起来,就像在风中飘摇的火烛。
虽然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但两人不约而同放弃了休息。
快一点,再快一点。
慢慢的走变成了一步步的挪,而此时他们才来到她与赵见知成亲当日,见她面带羞涩看着对方,换来的却是冷眼和鄙夷,二人又是恼怒又是心疼。
「别耽误了,快走。」
第一次,有人累倒了。
是白衫的他。
黑衣的他转身拽起他,拖着他往前走,另一手还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道萤光。
「你知不知道,其实朕一开始很讨厌你?你打乱了朕所有的一切。因为你的出现,朕不得不远赴边关,因为你的出现,朕如他们所愿成了个有疯病的人,因为你肆意妄为,朕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跟在你屁股后面为你擦屁股……你还想独占她,你耍的那点心眼在朕面前,不值得一提……」
黑衣他不耐烦地从扶着他,变成拽着他的胳膊。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懒得与你这卑鄙之人计较,反正在她心里,你是我,我还是我,你永远没有姓名。」
这句话成功让白衣不说话了。
又走了一会儿,因为拖着一个人,黑衣的步子也越来越慢了。
白衣又开始说话了。
「来到这里后,朕一直在想怎么给她改命。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最好在我们初回京,田庄避雨那一次,那次她也在。」
「那你就快点走,离得还远。」
哪怕黑衣向来神经粗,视一切艰难险阻为无物,看着没有尽头的黑暗,也不禁有些绝望。
「我走不动了,其实你放开我,可以走得更快。」
黑衣正在侧头看附近的碎片,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只听到‘走得更快’四个字。
「其实你说得对,朕本来就卑鄙。」
白衣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微微苦笑着。又抬目看了看他掌心那道光,仿佛看见了往日两人相处的一幕幕。
贪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
也许早就开始了,只是他不自觉而已。
「你记得送她到我们初回京田庄避雨那时候,你也可以回到那时,然后去找到她、保护她。」
「你怎么话突然这么多?」
黑衣不耐烦回头,却看到那个人身上冒起一道道晶莹的白光,这些光朝他飘来,钻入他身体中。
这一幕让他吃惊不已,同时也发现对方的身影在一点点变淡。
「照顾好她。」
大量的白光突然急速朝他飘来,直到最后一丝光也融入他的体中,对方已经消失不见了。
疲累感一扫而空,他甚至感觉自己比刚到此地时更好。
黑衣沉默地站了会儿,突然道:“果然你心眼最多,人也卑鄙。”
心里却升起一股悲哀,他大步地往前奔了去。
……
黑衣已经走了不知道多久了。
直到他精疲力尽,他终于挪到属于那个时刻的碎片前。
此时的他已接近透明了,整个人近乎融入了身后的黑暗中。他看了看掌心的萤光,此时那道萤光已经很小了,瑟瑟地发着抖。
他不敢再耽误,将萤光投入碎片中。
只是他没料到萤光会飘动,竟往前飘了点,就在他心中懊恼之际,一道冲力朝他冲来,然后他在失去意识之前竟被弹飞了?
??
……
等黑衣再次醒来时,他正倒在一块碎片之前。
他感到自己已经到了濒临溃散的边缘。
他低头看碎片,碎片中有个小童正躲在御花园里偷偷地哭。
莫名的,他觉得这小崽子很眼熟。
这不正是那卑鄙小人的小时候?
原来他小时候这么怂,竟被几个小孩就欺负哭了,还不敢告状,怪不得长大后只会耍阴谋诡计。
“他们欺负你,你不会打回去!”
穿着皇子服的小童停下了哭泣,转头四处看着。
“谁?谁在跟我说话?”
“算了,以后我保护你吧。只是超出这么远,不能去找她了,也不知到时我是否还记得她。”
“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你啊。”
.
帝陵的地宫中,大片的五彩斑斓在翻滚收缩。
随着这片五彩斑斓散开,眼前的画面突然破碎开来,慢慢变得透明直至消失,亮如白昼的灯光也一盏一盏熄灭,直至一切归于黑暗。
乾武帝和无双恍若大梦初醒,两人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墙壁。
二人身后数人也仿佛刚睡醒,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不是说墓道后面挖出了地宫,地宫呢?”福生诧异道。
乾武帝和无双对视一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可前提先要解决眼下的事。
乾武帝往四周看了一眼,咳了一声道:“张大人,你说的地宫?”
张溥扑到墓道尽头的墙壁上,摸来摸去,也没找到那个洞。
“是啊,地宫呢?我明明记得这有一个洞,洞后面有……有什么呢?我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福生见张溥如此,有些不悦,正想说什么,乾武帝突然道:“张大人是不是修建陵寝太过疲累,所以发了癔症?”
张溥怔怔地站在那儿,他觉得自己没有发癔症,可他什么也记不起了,洞也没了,难道他真是发癔症了?
“罢了,张大人定是太过疲累才会如此,朕
给你几日假,你回去休沐几日,反正也不急这一时半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