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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格摔落在地面的那一刹那,王族老将军梵卿吐出一口气,用他的草团蒲扇在胸口扇了扇,笑着说道:
“你做得很好了,西格。以后他们会笑你的愚忠,给国王卖了一辈子命,收过最大的奖赏居然是他年轻时随手从贵妃头上拔的簪子。不过我不会笑你,好歹你还摸过女人贴身的簪子,这一点就比我强。”
话音落下,梵卿看向身边的副将——不是他在排兵布阵时身边跟着的那些,而是几个其他士兵没见过的生面孔。梵卿总是一副跟谁都能相处得来的样子,以至于很多人觉得他对于每个将领都一视同仁,其实不是的,作为永天国资历最老的将领,他还是有许多自己的亲信。
梵卿慈祥地看着那些人,开口道: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其中一个将领回答道:
“早就暗中布置下去了。”
梵卿笑着说道:
“那就好。今天把我没有写进兵书里的最后一点内容教给你们,这一节叫兑子战术。灵武的士兵很厉害,是因为他们带着数百年的传承。我跟我们的士兵说,你们不比他们差在哪,可用脚想也知道怎么可能没有差距呢?如果陛下把禁卫全部交给我,这仗说不定还能打打,但这支军队是以老带新组出来的,真正能打的人已经被稀释了,在正面战场上缺乏一战之力。自古用兵在正不在奇,正面战场都打不过,靠几台弩炮能成什么事。”
梵卿居高临下地看着正在交战的部队,望向灵武的军队时,他的目光中明显带着几分欣赏。很多军队都能做到让士兵悍不畏死,但这种“悍不畏死”本身也是有区别的,绝大部分军队都是对贫穷的士兵许以重利,让他们在财富的诱惑下不要命地往前冲。但这种冲锋又多半是无序的,想象一下士兵都失智了,相互之间自然也没什么配合,脑子里已经只剩下冲了。
让军队在保持理智的情况下还能悍不畏死,很难。
难如登天的那种难。因为正常人在清醒的情况下,对死亡和疼痛一定都有着本能的畏惧。
但灵武的士兵可以做到,因为他们有荣誉在驱动着,他们坚信自己做的一切是正确的,坚信灵武领主就是他们的独一无二的君上。他们相信灵武领主的判断,这不是靠单纯的洗脑能够做到的,一定是因为灵武领主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自己的正确,在这个过程中积累了无限高的威望。
灵武的军队很强,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王族的新军,加上锦衣卫指挥使,还是赢面很小。
所以在某个晚上,梵卿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放弃落凤山,放弃这支被寄予厚望的新军,甚至……放弃自己的命。
唯有这样,方能给王族争取到一线生机。
金色的火凤衔着西格坠入地面,灵武领主立刻皱起了眉。并不是因为这一击的力道不够,相反,是因为这一下产生的火焰爆燃现象远超她的预想。那一刻灵武领主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迅速降落到了地面,伸手按在了一棵树上。
她收回手,掌心中有着一层黏糊糊的油脂。
寒风吹过,火焰开始迅速扩散,整个落凤山脉成了一片火海。
数百里落凤山,如果照这个势头烧下去的话,将会成为永天国有记载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森林火灾。而目前还在山里的军队,不论是灵武的士兵,还是永天的新军,很可能将会无人生还。森林火灾的传播速度可以高达数十千米每小时,远超士兵在丛林地带的行军速度,再加上梵卿提前安排了人手在多个地点同时纵火,现在的大火已经越发不可收拾。
灵武领主重新升入高空,想要以一己之力强行控制住火灾,却在下一刻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了西格。他手里拎着半截树枝,自下而上地仰视着灵武领主,手里的树枝缭绕着厚重的剑气,整个身体摆出了一个拔剑出鞘之前的蓄力姿势。
那双眼睛充满了决绝。
下一刻,西格自下而上挥出一剑,轻声道:
“问天。”
这一式跟青云所用的相差甚远,但他那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却和青云有七八分相似。足以撼动天地的剑气汹涌而出,几乎吞没了灵武领主,让呼啸的北风都戛然而止。大火进一步蔓延,永天国的新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陷入了一种慌乱。他们四下寻找自己的将领,将领又层层向上汇报,每个人都在等着这里的最高首脑梵卿拿个主意,但这一刻除了梵卿的亲信外,已经没有人能找到梵卿了。
灵武的士兵也发现了异常,他们虽然不至于慌乱,却也暂停了往山顶的冲锋——那里同样有大火燃烧,冲上去已经毫无意义了。他们在等待着灵武领主的命令,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中就已经有许多士兵死在了熊熊燃烧的大火中。
梵卿看着这一幕,把手伸进背心里抓了抓肚皮,对身边的人说道:
“差不多该结束了。都说灵武领主有一双标志的丹凤眼,是天生贵不可言的女王。但这里名叫落凤坡,或许对她来说这就是命吧……时间不多了,你们最后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一个年轻些的将领执学生礼,询问道:
“老师,我有一个问题。我曾研究过沧州领主起兵的案例,他们一开始也是来势汹汹,但后来我们硬撑下去取得了胜利,为什么这次不能呢?”
梵卿笑着回答道:
“很简单,当初沧州领主起兵,内部矛盾重重,一旦不能迅速打下王都,很容易自家先乱起来。不同的地方在于,这次灵武领地铁板一块,反而是我们这边很快就要乱起来了。”
年轻的将领疑惑地问道:
“乱?”
梵卿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朝王殿下要做一件大事……乌米也没办法阻止他。乌米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对王族过于忠诚了,这件事已经发展到了国王和朝王必定要死一个的地步,乌米嘴上说着会给我们一个安定的后方,其实他给不了,因为他不敢杀朝王。”
梵卿的声音带着几分感慨:
“朝王继位,我就是三代老臣了。朝王能信我多久?就算他相信我,我这个空降的老将带着牵涉了诸多利益的新军,又能从贵族手里争取多少资源?我现在能站在这里,是因为乌米把军权交给了我,可如果有一天,乌米自身难保了呢?最后无非两条路,要么临阵换将被打得落花流水,要么我抗旨不遵在前线死战,最后被后方的压力拖垮,含恨而终。与其这样,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给自己选个体面点的结局,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事情了。”
年轻的将领垂下手,一旁蓄着胡须的中年男性又开口询问道:
“既然如此,老师为什么还要出山?就算这永天国真的易主了,也不会有人动您的。更何况现在的国王刻薄寡恩,凭自己的小聪明拿捏臣下,实在不是个明主。”
梵卿沉默了一下,再度笑了起来,回答道:
“他与我无恩,但他的父亲有。将来我死了,到了地下,他爹问我为什么不帮他的儿子,我答不上来。更何况,那个劳什子白衣卿相,在我家门口跪了整整三天,不吃不喝。让我觉得这永天国虽然残破不堪,但还有很多人愿意为了它四处奔走,甚至献出生命……那这仗就不是完全没得打。”
梵卿看向眼前的亲信们,笑了起来,温和地说道:
“人终有一死的,我们都逃不过。王朝终究有覆灭的一天,没有哪个国家可以例外。但坐在我们的位置上,不能就这么乖乖地认命,不管对上什么怪物,都得不断地去思考战胜对手的方法。好了,话就说到这,你们攀着这藤蔓下山,顺着山脚的河水漂出去,还有一线生机。”
一位扎着头发的男装丽人询问道:
“老师,那您怎么办?”
梵卿找了块石头坐下,拍了拍灰白背心上面的尘埃,回答道:
“我就不走了。你看,很多被蒙在鼓里的娃娃们因为我的计策死在这里,我得陪他们一起下去,给他们一个交代。”
亲信们又几次相劝,梵卿不为所动,亲信最后只得自行离开。
梵卿静静地坐在石头上,直到一阵风吹过,热**近,眼前的地面上映着赤色的火光。
他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那扑面而来的烈火,瘦小而单薄的身躯瞬间被火焰吞噬。
……
高空之上,灵武领主终于从那汹涌澎湃的剑气中挣脱后,眼前已经是一片火海。
到处都是鬼哭狼嚎。
西格已经不见踪影,只有地面上还落着半截断了的发簪。
灵武领主没有受什么特别严重的伤,她以金色的火焰护住了自身,硬撑过了西格的全力一击,只是一头青丝稍显散乱,面纱从鼻梁滑落到了红润的唇边。她冷冷地看着这似乎要把整个落凤山烧尽的烈火,灵武的士兵在这里几乎折损过半,剩下的人在大火中抱起团来,凭靠着军阵的加护勉强支撑着,但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在倒下。
继续这样下去的话,这里或许真的会成为她命中过不去的坎。
在那一刻,灵武领主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了去年在海底的场景。
那时候利德曾笑着对她说,我带着我的人去投靠你,你能实现他们的愿望吗?单说河月要天下太平,你就给不了,永远都给不了。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就像是看到了不久之后的未来。灵武领主第一次有些不服输地反驳,说我能把灵武从万人规模变得可以和王族分庭抗礼,能从荒无人烟的塞外开辟出广袤的空间,自然也能够让这个国家更加强大。
难道说天命既定,她数百年的努力终究还是会化作泡影,必须要继续在那不见终日的苦寒之地等下去?难道这世上真有命中相克,苦苦追寻却依旧求而不得?
凭什么!
灵武领主猛地睁大了眼睛,抬起手,金色的火焰化作咆哮着的龙卷,开始嘶吼着于天地间移动。她一身长裙随风飘荡,帝王的威严再度笼罩整个落凤山。
普通的火焰一开始还在随风蔓延,但逐渐开始往金色的龙卷处汇聚,整个龙卷就如同龙吸水一样,将林中的火焰慢慢抽干。
灵武领主唇角的面纱上开始有了殷红的血迹。
对王族来讲,对梵卿来说,火攻落凤山或许算是个不错的计策。
但他们忘了一件事——
凤凰是不会死在大火中的,凤凰会在火焰中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