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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蝉转辗反侧。
她很累,应该合上眼皮就睡着的,可是她睡不着。
谢嘉琅的屋子很朴素,桌椅床榻,书案书箱,一架挂衣的素木架,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陈设,昏暗中可以看见木架上的青绿色官服。
房里有一股苦涩的药味。
谢蝉眼前浮现出进屋时谢嘉琅披着外袍,坐在灯下看书的身影,他瘦了,眉眼更锋利了,为官处理庶务,渐渐脱去书生气,沉稳肃厉,抬眸看人时,目光锐利威严。
不知道是因为身份不一样了,还是因为隔了几个月没见,感觉到了一些陌生,不是疏远的陌生,而是一种谢蝉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觉。
他手指好凉,她想握在手心里捧着,让他暖和起来。
谢蝉翻来覆去,搂着被子,环顾一圈黑漆漆的房间,在心里盘算明天怎么打扫屋子,要添置什么家具摆设,院子要栽几株果树,养几丛花,挖个蓄水的池子,池子里养一些锦鲤游鱼,堆个假山,架个小水车,坐在书房里看书时,一抬头就能看到山景,听见淅沥的水声……
想着想着,她心里安稳平静,这回睡着了。
谢蝉做了个梦。
梦里,她站在甲板上,心中阴霾笼罩,平静而麻木,江风凛冽,火势熊熊,映亮半边天空。
马蹄踏响声猝然响起,摇曳的火光朝她过来了。
谢蝉望过去,火光照亮那张脸。
他抬起头,隔着飘洒的烟灰,茫茫的夜色,和她对视。
霎时,周遭声响全都消失了。
“谢嘉琅!”
不是臣子,不是兄长,就是谢嘉琅。
谢蝉想也不想,朝他奔过去,把即将拽她沉入漩涡的前世命运抛在身后。
她不怕做谢十九,重来一回,有何惧?前世她就没输过,只是后来病重,不想再浪费光阴了。
但是那会让她窒息疲惫,无比的厌倦。
谢嘉琅迎上前,张开双臂,搂住谢蝉。
“团团。”
他抱着她,声音在她耳畔洒落。
谢蝉醒了,心口砰砰直跳。
屋中静悄悄的。
谢蝉发了一会儿呆,心跳很快平复下来。她揉揉自己的脸,觉得自己可能最近太辛苦,睡迷糊了。
第二天,谢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院子里鸦雀无声,窗下金色飞尘飘洒。
她披衣起身,去看谢嘉琅,他已经起来了,坐在窗前看书,看她出来,收起书回房。
谢蝉跟在他身后,看他进屋直奔素衣架拿巾子束发,后知后觉,她睡在他房里,他不想吵醒她,只能等她睡醒了进来梳头发。
他直接进来拿不就好了?
这句想法刚要脱口而出,又咽了回去。
谢蝉心想,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谢嘉琅平时好像不喜欢和人亲近,她得把之前的习惯改过来。
谢嘉琅换上青绿色官服,袍服宽大,一般人穿上以后双手不能垂下,不然袖摆会拖在地上,他身形挺拔,倒是正合适。
谢蝉拿起革带,上前两步,站在他面前,低头,双手展开革带,想帮他戴好,目光落在他的官靴上,反应过来,脚步顿住,后退一步,把革带递给他。
“哥哥,你的病还没好。”
知道劝不住他,还是想唠叨一句。
她突然后退不动的动作,谢嘉琅尽收眼底。他昨晚让她不自在了。
他垂眸,看着她漆黑的发顶,接过革带,自己戴好,“我得去正堂处理一桩事务。”
谢蝉送他出去,站在甬道前,看他往二堂走去。
谢嘉琅踏出穿廊时,回眸。
谢蝉立在光秃秃的庭院中,没有梳妆,乌鸦鸦的发随意挽了个髻,素衫黄裙,嘴角含笑,注视着他的背影,夏日明亮的日光落在她脸上,镀了一层茸茸的晕光。
梦中情景真的出现在眼前,而他不能靠近。
谢嘉琅收回视线,出去了。
青阳把谢蝉的早饭送过来,她吃了,提笔列了几张单子,指挥随从打扫房屋,青阳夜里睡觉打呼,昨晚谢嘉琅和他一处睡,一定没睡好。
随从和仆妇忙碌起来,扫屋子的,晾晒被褥的,擦洗家具的,抬箱子的,进进出出,满院子都是人声。
二堂里,账房的县丞、典吏听见内院传出的动静,相视而笑,议论道:“大人的家眷是不是来平州城了?”
账房先生很乖觉,立刻请随从把里外账本送进三堂。
谢蝉翻看账本,门房、随身差役这些都是衙署小吏,走的外院公账,账目有些复杂,东一笔西一笔的,内院的账目就简单多了,就是一些柴米菜蔬的日常支出。
青阳搬出放银子的钱箱给谢蝉看,谢蝉失笑,还好平州城物价低,内院的人口也少,谢嘉琅又生活简朴,支出小,他的俸禄还支持得住。
如果是在京里当官,什么都贵,花销大,人情往来多,谢嘉琅的这点俸禄肯定不够用,地方官也有地方官的好处。
谢蝉合上钱箱,带着青阳去平州城最热闹的坊市买东西,顺便去和范德方见了一面,范德方要和本地商人谈买卖,住在客栈里,他说等得闲了再去拜访谢嘉琅。
平州城的坊市自然比不上京师的繁华,不过日常用的东西也不缺,谢蝉按着单子买过去,很快堆满一辆车。
回县衙的路上,青阳大包小包提着,感慨道:“九娘你来了就是不一样,大人自己一个人,只知道忙公务,除了买书看书,其他的吃穿住都不讲究!病了还是简单的腌菜下饭。”
谢蝉蹙眉。
青阳继续抱怨,他是个大小伙子,照顾谢嘉琅的起居没那么细心,谢嘉琅自己也不在意,主仆两个平时能凑合就凑合,青阳平日觉得没什么,谢蝉一来,他立马感觉到天差地别,不停告状。
谢蝉听得又气又心疼,针扎一样。
青阳诉了一番苦,叹息道:“九娘,你不知道,大人就是不听我的劝!我看啊,只有等大人娶亲了才行,娶了亲,大人心疼娘子,要好好过日子,就讲究起来,知道爱惜自己了。”
谢嘉琅娶亲?
谢蝉脚步顿了一下,掠一下头发,问:“青阳,你一直跟着大哥……你知道大哥有中意的人家吗?”
青阳咧嘴傻笑:“不知道。”
谢蝉回想了一下,谢嘉琅倾慕的人,到底是谁呢?
等谢嘉琅忙完公务回三堂时,庭院已经大变模样,地上修了水沟,角落里挖了好几个土坑,准备栽树,东西厢空置的房屋都打扫干净了,设了床褥帐幔,窗明几净,主屋多了两溜方椅,墙上多了几幅字画,几上和书架上摆了瓷瓶,插着从荷塘里摘的新鲜荷花荷叶,走廊和几间屋子破损的地方都填了土和碎石。
谢蝉坐在堂屋桌前看单子,仆妇随从挨个上来询问,灶房那边坏的炉子要不要修,马厩的木槽要不要换,她一个个吩咐。
谢嘉琅迈过门槛,还没吭声,谢蝉示意其他人都退下去,捧出账本给他看:“我全都记账了。”
他翻开账本看,确实,每一笔新的支出都记在纸上。
账目好算……但是她给他的,又岂止是这些。
“范四什么时候回京?”
谢嘉琅合上账本,问。
谢蝉心里暗暗白他一眼,他虽然不再提她隐瞒他的事,但是一开口就是问她什么时候走,不给她留下来的借口。
“还没定下来。”谢蝉没有骗他,“上次范四哥和我阿爹去河中府,为的就是这边的买卖,那次他们只是探探路,现在阿爹不在了,我来接手,不能让我阿爹的辛苦白费。”
西军驻扎的都护府往北,部落混居,他们归附于大晋,同时也惧怕北凉,时局混乱或者气候恶劣时会趁机南下劫掠,平时放羊牧马,逐水草而居,和大晋商人做买卖,有的部落还把大晋的货物倒卖给北凉商人。
不管打不打仗,民间贸易频繁,尤其是边境贸易。虽然路途遥远,风险甚大,但是几乎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范家决定来北边,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织造署太监有个干儿子管边境贸易,可以为他们牵线搭桥。
提到谢六爷,谢嘉琅神色缓和下来,不过还是没有松口:“忙完买卖的事,你和范四一起回京去,我在这里很好,你也看到了,不用担心我。”
谢蝉点头答应:“知道了。”
反正什么时候忙完买卖她说了算。
她答应得很干脆,很乖巧,没有像在京师时那样凑过来拉着他的胳膊撒娇。
谢嘉琅松口气,过了一会儿,心底有苦涩泛上来。
越是抑制不住欢喜,越要果断地催促她离开。
*
谢蝉在平州城县衙住了下来。
谢嘉琅休养了两天,病好以后接着按班坐堂。
他总揽一县事务,什么都管,全县行政,教育,农事,缉捕破案,税收,户籍,还管剿匪和军务,衙署属官差吏,三班六房,全部听他指挥,他还可以自己招募幕僚,犹如一个小朝廷。
谢蝉一边忙自己的事,一边帮谢嘉琅打点,平州城的人听说知县后院有人理事了,赶紧递帖子求见,送礼的人排出长龙。
她接了帖子,不过没收礼,都叫送回去,安排宴席请衙署官吏的女眷们吃酒,帮谢嘉琅笼络人心。
没几天,衙门那些差吏对谢嘉琅的怨言少了很多。
有时候谢蝉很好奇,站在大堂后面旁听谢嘉琅审理案子,听了一会儿,啼笑皆非,地方县衙不像京师,惊心动魄的大案少见,大多是一些邻里之间鸡皮蒜毛的琐事,什么东家偷了西家的鸡,这家的牛踩了那家的庄稼……
她听了一下午,光是听就觉得有些不耐烦了,负责审理判决的谢嘉琅却依旧声音沉静,没有露出烦躁之态,耐心为百姓解决纠纷。
夏收时节,谢嘉琅忙完公务,还经常带着农官去城外田野间督促夏收,熟悉本地农事。
他天不亮就出门,往往到天黑才回三堂,天天忙碌,又晒黑了些。
谢蝉发现,虽然自己住下来了,可是见到谢嘉琅的机会不多。
他把青阳留在府里,要青阳陪她逛平州城,自己早出晚归,她早上起来见不到他,夜里等了很久才等到他回来,也只能匆匆说几句话,他神色疲惫,她不忍心拉着他说话、打扰他休息。
谢嘉琅很忙,忙到吃饭都在看文书,谢蝉知道,可是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
以前不论读书有多忙,谢嘉琅都会记得给她买好吃的,挑一些新书给她看。
现在他回来就直接去房里睡,偶尔和她说话,说不了几句就问她什么时候走。
她都被问烦了。
这晚,谢嘉琅披着夜色回府,谢蝉迎上去,他的目光从她鲜黄的裙角往上,落在她脸上,“九娘,你……”
谢蝉一看他的脸就知道他又要催自己走,翻一个白眼:“行行行,大哥,我知道了,我明天收拾了行囊就走。”
谢嘉琅沉默。
谢蝉有点生气了,江州安州那边的风波还未完全平息,她回去了不宜露面,留在平州城,她出入自由,不用忌讳什么,一方面可以照顾谢嘉琅,另一方面边境部落对大晋的布匹需求量很大,她待在这里更方便和范德方商量买卖的事,谢嘉琅却总是催她走。
她指一指桌上为他留的饭菜,“放在篮子里,还是热的,吃点东西吧。”
说完,负气转身回房,啪嗒一声合上房门。
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谢蝉摸黑走到床边,一下没看清,腿撞在架子沿上,疼得她眉头紧拧。
她冷静下来,一拐一拐地跳到床边,揉揉腿,忽然笑了笑,觉得自己像个闹脾气的孩子。
门外传来脚步声,谢嘉琅走了过来。
谢蝉坐在床边,屏息凝神,听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门口。
窗前,月华如水。
那道身影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转身走远了。
谢蝉躺下,拉高被子睡觉,刚合上眼睛,又一下坐起身,掀开被子下地,穿上绣鞋,走到门前,拉开门。
“谢嘉琅!”
她对着走廊轻声唤道。
月色下,那道默默离开的背影凝住了。
他背对着她,手脚僵直。
谢蝉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想到他这些天的辛苦,道:“大哥,篮子里都是你爱吃的,吃了饭再去休息。”
虽然有点生气,但是还是得提醒他吃饭。
谢嘉琅没有回头。
他手指蜷握,背对着谢蝉,闭目了片刻,颔首,轻轻嗯一声。
背后的门合上了。
谢嘉琅站在原地,久久伫立,银色月光浸满整个庭院,他眉梢眼角都染了一层冰凉的霜寒。
知道她刚才说的可能是气话,可是他还是走过来,想问她:真的明天走吗?
他嘴角闪过一丝自嘲的笑,走回正堂,打开桌山的篮子。
篮子包了棉布,里面的饭菜还是热的,都是他喜欢的菜色。
越甜蜜,越贪恋,越钝痛。
谢嘉琅坐下,拿起筷子,在摇曳的灯火中,一个人默默地吃完饭菜。
有些东西浅尝,可辄止,比如美酒,当他意识到不能醉时,便不给自己喝醉的机会。
而有些东西,一旦拥有,便叫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贪欲一日日滋长。
走吧。
断了他割舍不掉的念想。
翌日,谢蝉起身时,谢嘉琅已经出门了。
她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梳洗了去吃早饭。
青阳捧着一碟吃的走过来,放在她面前,“九娘,大人昨晚带回来的,我刚才拿去让灶房又炸了一遍。”
一股油香气。
谢蝉看着碟子里的油炸素煎儿,愣了一会儿,“大哥带回来的?”
“大人昨晚拿回来的,说给九娘你买的。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平州城有卖这个的!”
谢蝉想起昨天夜里谢嘉琅回来时手里确实提着一只油纸包,官服袖摆宽大,她没仔细看。
昨晚错怪他了。
谢蝉心里涌起一丝丝暖意,拿起筷子吃素煎儿。
“大哥今天去哪了?”
青阳道:“去盘龙山那边了,这些天大人和农官好像在勘查盘龙山的地形。”
谢蝉今天正好没事,换上出门的衣裳,“我们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