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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章 浪人喜听风中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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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山满”这个名字,对林元可谓如雷贯耳。

    一生以浪人自居,创立了大名鼎鼎的“黑龙会”,最多时有六万余人在侧听命,名副其实的日本地下王者。

    更重要的是,头山满主张全东亚联合起来,共同抵抗西方列强,因此对中国相当友善。他曾大力资助中国革命人士,包括孙文、黄兴等都曾得其资助。他反对侵略台湾,反对建立伪满洲国。他所创立的黑龙会,最初宗旨便是帮助中国从俄国手中夺回黑龙江。

    当然,头山满的政治主张,归根结底是为日本长远着想,并非真正的国际主义。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是当代日本精英中的异类,与林元可谓不谋而合。当听到这个名字的第一刻,林元便动了将他拉为盟友的心思。

    双方都有意结交,接下来谈论甚是投机。听得林元在那里大肆请教刀术,秀荣却甚感无聊。

    头山满相当细心,当即将话题转到围棋,还谈到争棋中秀荣令小林吐血的最后一手。那是本局中秀荣为数不多,全靠自己的得意之作,当下侃侃而谈,气氛更显融洽。

    谈兴正浓时,头山满看看钟道:“时间差不多了,诗会即将开始,咱们这就出发吧!”

    秀荣的汽车只能坐下二人。头山满自马廊牵出一辆马车,车厢极为宽敞,拉车的两匹黑马,看着也极为雄壮。

    头山满介绍道,这是从英吉利引进的马种,身高体壮,力气极大,在英吉利可代耕牛,作犁田之用。秀荣听得啧啧称奇,连赞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三人在车厢内谈天说地不提,马车行进中极为平稳,速度又快,不多时已到达目的地——东京郊的高尾山。

    诗会便设在半山腰处,一所寺院旁的枫树林中。正逢冬季枫树落叶之时,风吹便有红叶飘落。枫叶落地后红色变得更深,层层堆叠不见泥土,便如踏在积血上一般。

    日本人特别喜欢这种消逝的美,认为是悲壮与凄美之融合,最有诗意。想来后藤将诗会设于此处,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三人抵达之时,已有不少诗家聚集。头山满将二人引入座中,自去寻主人后藤。林元与这些诗家全然不识,便在座上悄悄调戏师兄,自得其乐。

    不多时,头山满陪着一人坐上主位,自己则在旁侍立。想来那人便是后藤象二郎了。

    只见后藤浓眉深目,留着八字胡,身着武士服,腰间还挎着太刀。他微一抬手,座下众诗家立刻噤声。

    后藤缓缓道:“三百年前,有一位盖世豪杰,布武天下,纵横捭阖,为天下统一奠定了基础,为天皇之万世一系作出了贡献。没有他,便没有日本三百年的安定和平。这位豪杰么,想必大家都是知道的。那便是大名鼎鼎的信长公。”

    此言一出,众诗家顿时议论纷纷。三百年来日本歌颂织田信长的诗歌可谓汗牛充栋,莫非今日又要以此为题?

    后藤手一挥,待众人安静下来,继续说道:“如今天皇陛下新继大统,幕府还政。虽有小丑仍跳梁于虾夷,但朝廷天兵已发,平定乃在旬日之间。此乃我日本国千年未有之新局面!”

    “陛下心系国事,思慕前贤,欲效信长公之壮志,为我国开辟全盛之期。陛下将新建信长公神社,将信长公尚武之精神彰于天下,愿我日本国民,永志不忘。”

    “今日请诸位到此,便为了这神社祭诗。若能得入陛下之眼,诸位大作便同神社一起,千秋万世为国民祭拜!”

    “既是为全体国民所作,陛下要求,祭诗必须通俗易懂,哪怕乡下老妪也能吟诵。起首必以‘信长’二字开头,以四句七言为佳。陛下非常看重此事,特派西乡隆盛大人到此评定,若有佳作,即刻送到御前!”

    西首一位壮汉,身着和服,态极威猛,向众人微微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众诗家均颇为激动,若得天皇青眼相看,这是求之不得的大机遇啊。

    林元却知,此事具有极强政治意味。

    后世不少人认为,明治天皇个人能力未必有多强,只是此时日本人才辈出,明治实为因人成事。

    林元却以为,明治天皇就像一位高明的棋手,往往看似闲棋,其实用意极为深远。

    便如此刻,忽然要为织田信长新立神社,大肆宣扬,仿佛是年轻人崇敬偶像,心血来潮。后世史学家也往往对此事一笔带过,甚至提都不提。

    但此事本来是极为重要的。所谓武士道本是日本武士遵循的道德原则,到后来竟然成为日本全体国民的信仰,成了大和民族的精神,就是从此刻开始。

    明治天皇先是借助织田信长,为日本国民灌输“尚武”、“决死”等信念,为穷兵黩武扫清道路。之后又把他一脚踢开,摒弃或淡化原本武士道中“仁”“信”等义理,把“忠义”提高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奠定了自己在国民中神一般的形象。

    从此以后,明治自然成为日本的千古一帝,日本与亚洲的悲剧命运也已注定。

    既然让我林元恰逢其会,不搅你一搅怎能甘心?

    众诗家极为踊跃,不多时已有数篇作品呈上。

    但西乡隆盛微微看得几眼,便抛在一旁不作评论,显是不合心意。

    也有许多老成之人,深知关键不在数量与速度,而是诗歌本身首先要打动眼前这位西乡大人。

    他们苦苦吟诵,不知捻断了几多胡须。

    随着呈上的作品越来越多,西乡隆盛仍然没有任何表示,气氛逐渐尴尬起来。会场出现诡异的安静,只闻风吹枫叶落地的沙沙之声。

    正当林元以为,今日诗会将无功而返,自己也不用冒险出手之时,只听西乡隆盛忽然站起,手持一篇诗稿连声叫好:

    “好!不愧为源氏后人,源行正先生果然家学渊源,不负陛下厚望。好,好!”

    座下一位中年诗人颇为傲气的朝众人微微鞠躬,似乎在说:“承让了,诸位。”

    西乡隆盛将诗稿传阅众人,又令侍者当场吟诵,那诗道:

    “信长一曲轻歌后,谈笑匹马取今川。

    天下布武开盛世,不负人间五十年。”

    这首诗将信长的一生浓缩在内,政治理念、人生理念、成名之战都巧妙融于其中,还入神的描写了信长的洒脱、英勇与睿智,并且极为直白通俗,完全符合天皇的要求,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众诗家虽心内颇为遗憾,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作品确实比不过。

    正当此时,却听得一人非常不合时宜的哈哈大笑,笑得片刻,气息不够,换一口气又继续笑,全无豪迈洒脱之情。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名少年站在席间,兀自哈哈大笑,连一片枫叶落在头上也全然不觉。

    秀荣知道师弟脑袋又秀逗了,莞尔将他头上枫叶摘去。

    头山满一直关注林元,见他迟迟没有递上作品,那么此时故作姿态,想必已有所得。便上前一步问道:“这位先生为何发笑?”

    林元正愁没人凑趣,闻言高声道:“我笑这位源先生,见事不明,胡说八道!”

    此言一出,不仅源行正对他怒目而视,连西乡隆盛也将锐利目光射来。

    林元走出席间,来到西乡、后藤二人之前,拱手道:“二位大人,诸位同好。我却不明白了,这句‘天下布武开盛世’,到底开的是什么盛世?信长死时,天下仍未统一,战争还持续了几十年,这样的局面能叫盛世么?”

    “若是指江户时代,那十年来诸位先烈抛头颅洒热血,前赴后继,死不旋踵,就是为了推翻这个盛世么?”

    “天皇陛下刚刚亲手终结的时代,居然被有些人称为盛世!何其愚蠢也!”

    众诗家本与源氏就是竞争关系,正不忿他拔得头筹。纷纷议论道:“说的是啊,信长公哪里开创了什么盛世!”

    “这源行正莫非思慕前朝,为德川将军不平?哎呀,这可了不得了。”

    西乡听了此言,也是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源行正气得须发贲张,呵叱道:“黄口小儿,休得胡言乱语!须知朝代自有盈缩之期,江户时代初开之时,自是盛世无疑,历经三百年,德川家德行渐衰,朝政废弛,陛下取回大权自是顺应天意!”

    林元笑道:“江户初期就算得盛世,这话从何说起?日本国威加海内,四邻来朝了么?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了么?史书记载天降祥瑞,麒麟现世了么?这三个条件,有哪一条稍微符合吗?”

    “这尼玛是中华盛世的标准,怎能套到我日本国身上?”源行正一口老血喷出,却知这话万万不能说出口。因中国现今大大衰落,日本人特别是精英人士,谈起中华已优越感十足,断不会承认中华的标准过高,我日本万万及不上。

    林元继续侃侃道:“何况当今天皇陛下,英明神武,天纵之才。小子在此断言,不出二十年,便是真正的盛世降临,而且是诸位梦中都想象不出的繁盛景象。不知诸位以为然否?”

    众人其实心中不信,但谁也不敢出言反对。

    林元稍待片刻,见无人出声,笑道:“看来诸位果然与我看法一致。有天皇陛下领导,乃是日本之幸,万民之幸。天皇陛下实乃古今第一人,何须效法前人?在小子看来,信长公虽然英雄无敌,但若在陛下面前,便如米粒之光比之初升旭阳,尺垒之土比之富士神山!若信长公有幸见到陛下,也必甘愿为陛下牵马备鞍,帐前驱使。”

    众人心中纷纷大骂,这马屁也拍得太不要脸了。但也有一些脸皮厚的喝彩道:“说得好!我心中早有此念,不料被这位小哥先行说出。”

    “这位小哥年岁不大,却见事极为明白。我也觉得必然如此啊!”

    “哎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之前咋就没想过这一层?”

    源行正气得脸都白了,本来自己已经胜定,此后富贵荣华千古留名都不在话下,没想到生生跑出来个毛头小子,眼看就要给自己搅黄咯。

    “说别的没用,小子。今日乃是后藤西乡二位大人受陛下所托,举办的诗会。小子,你的诗呢?”

    林元微微一笑道:“诗么,自然早已在我胸中。”

    一阵清风吹过,红叶纷纷下落。头山满竖起耳朵,凝神静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