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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当时爆炸现场的程度无法言表,到处是残肢断臂,因爆炸多伴有烈火,大多死者面目全非,官府即使找到了人,也没有后世的DNA技术,哪里分得清谁是谁,加之天气炎热,尸体很快便肿胀发臭,又没有地方安放,官府怕引起瘟疫,最后便统一深埋。
到了第四日救援工作基本结束,接下来就是清理了,顺天府发出公告,失去家园者有亲戚者投亲,无亲戚及不愿投亲者由官府统一搭棚设粥与西直门外,一时间北京城所有的乞丐闻风而至,其中也包括沈锐。
自沈锐失踪后,何氏就病了,因为终日以泪洗面,加之思子过度,竟于第五日时卧床不起,家人于是请了大夫来看。
这一日晚,丫鬟服侍何氏吃药后何氏昏昏睡去,梦中遇一女子,正是观音菩萨模样,何氏见了,慌忙跪下恳求道:“菩萨慈悲,救救我儿,如我儿回来,定重塑菩萨金身。”
菩萨说道:“沈何氏,因本座见你思子心切,且终日侍奉我佛,特指明路一条,如机缘巧合,母子或能相见。今天地震怒,众生苦难,你可西去,散财消灾,广结善缘。善哉善哉!”说完纤指一点何氏,何氏一下醒来,竟已天亮,才发现是南柯一梦。
这一觉醒来病却好了,于是请了街上解梦之人,解梦之人听了何氏所言,道:“菩萨所说天地震怒众生苦难,不就是前几日那场古今未有之的大爆炸吗,至于后面就更好解释了,西直门外不是好多善人在设棚施粥吗,夫人照此做就是了!”
何氏于是招呼家人张罗施粥,本来这天沈锐正好去讨粥,母子本能相认的,谁知前一天因为沈锐不知道规矩占了别人的好位置睡觉,被人一顿好打,这下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当时沈锐的脸肿得跟馒头差不多,连说话都变了音,完完全全没有以前的样。
当时何氏见了沈锐,虽然感觉到年纪身材跟自己的儿子差不多,但跟沈锐年龄相仿的乞丐多了去了,沈锐的声音也不像自己的儿子,再看沈锐那猪头模样,跟自己自己玉树临风的儿子差着几条街,还有在她的潜意识里,如果这个乞丐是她的儿子,肯定认得她,哪有见了自己不打招呼的?可怜何氏活了大半辈子,当时可不知道有离魂症这回事,所以阴差阳错的错过了相认的机会。
但她见这小乞丐可怜,就给了他两大包金创药,这两大包药一大半被被沈锐换了银子,最后才得以到了大名府。当然,凌风镖局纪天成借给沈锐的银子也帮了大忙,要不是最后有了银子雇了马车,收留他的范成良说不定就会死在路上,沈锐也最终到不了大名府,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一些事。但这是往事,先不提。
沈家遍寻沈锐不得,就有人怀疑是不是被那两个家人绑架了。沈道正听了,便请自己的妹夫,当时在锦衣卫北镇抚司任千户的骆养性帮忙。这骆养性当时虽是锦衣卫千户,但受当权的田尔耕与许显纯打压,已经属于靠边站的角色,前段时间被打发到应天出差,大爆炸之后才返回北京,这时赋闲在家。
他不好亲自出马,再说锦衣卫一般也不管民间的刑事案件。但骆养性多少还有些人脉面子,案件在骆养性的运作下最终到了顺天府,顺天府一帮公人见有锦衣卫千户过问,不敢大意,将两个家丁的亲属朋友挨个查了一遍,最终也没发现什么,这两个下人跟沈锐犹如人间蒸发了。
鉴于王恭厂大爆炸有太多的无名尸首,最后顺天府的捕快给了谨慎的结论:沈锐与两个家丁有可能死在那场大爆炸中了。沈家人只好接受了这个现在看来不是事实的结论。不可否认的是,那两个家丁如今还没出现,或许真的死在了大爆炸中。
当日晚,沈锐父亲沈道正回到了家。沈道正白白净净,身材高大一脸正气,年青时也是有名的美男子。不过当官日久,喜怒不形与色。他见了沈锐,只是说了些以后要好好读书之类的话,但父爱如山,厚重内敛,眼里的关切之情到是难以掩饰。
沈道正所在的工部都水清吏司,主要掌稽核、估销河道、海塘、江防、沟渠、水利、桥梁、道路工程经费;各省修造战船、渡船及其他各种船只并核销河防官兵俸饷,可以说和水有关的督造都是他的职责范围(主要是内河)。本来按职能来说这都水清吏司也不算是清水衙门,但大明此时禁海,一年也造不了几个小船,加上财政吃紧,官兵的饷银都发不出,维修水利道路什么的自然是梦话,京杭大运河相对好点,毕竟是南粮北运的主力路线,每年还能投那么点银子。
一句话,都水清吏司现如今是实打实的清水衙门一个,难怪在阜城县时高大为一开始不给面子,敢情他早知道这是个无关紧要的衙门。
记忆是淡苦的水,每当夜深人静,沈锐躺在床上独自回忆,眼前都会浮现一个佝偻苍老的身影——范成良,一个在沈锐茫然无措时帮助他的老人。
至于为什么会跟随范成良从京城回大名府,当时的决定在记忆中已有些模糊。这个留着山羊胡,满脸沧桑风烛残年的老人,为了见女儿最后一面,不顾高温、不惧路远,毅然决然的踏上了回家的征程。
作为老人的伴随者,沈锐知道,京城到大名,虽千里之路,但对于贫病交加的老人来说,无异于一场新的万里长征。
路漫漫,支撑老人的,是回家送别亲人的信念。
信念是心中的太阳,硕大,炙热。过去,现在,未来,无数的人凭它穿越艰难险阻,到达理想或人生的彼岸!
初来这个世界的半天,沈锐一直浑浑噩噩,生活环境的改变还可以适应,但身体的改变却让他烦恼不堪。
就算是天生的演员,也不是很快就能适应任何一个角色的。
与范成良的相识,缘于一个乞丐的葬礼。
那天天快黑时沈锐随着一群乞丐出了城,乞丐们出了城门,浩浩荡荡的又行了四五里方才停下,眼前出现一处庄园,这庄园影影绰绰看着面积颇大,近看却残破不堪,院墙倒塌了一大半,院门也不知去向,走到里面,却见院里房屋颇多,只是门窗俱无,夜色下黑洞洞的犹如怪兽张开的大嘴。
众乞丐轻车熟路,自找了地方睡下,沈锐也寻了些干草,找到一个人数相对较少的屋子,在一个无人的小角落里躺了下来,因为又累又困,很快就沉睡过去。
次日沈锐在一阵闹哄哄的声音中醒了过来,睁眼一瞧,阳光已从破乱的门洞里钻了进来,屋里除了自己空无一人。走出去一看,院中已站了不少人,围着一圈,陆陆续续还有乞丐从别的屋里出来。
因为人多,圈子挤的紧,沈锐一时进不去,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只听一人说道:“昨儿他就说身子不舒服,没跟大伙出去,晚上回来天又黑了,见他躺在那里,叫他也不应,俺以为他睡了,谁知今早儿起来唤他,却见他身体梆硬,才知道已经死了。”
一时间众人沉默,不久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大伙都散了吧,人已经没了,入土为安吧……”稍倾他又吩咐道:“老黑、狗子、小范、堂娃你们几个抬着季叔,到后山寻个地方埋了,记得把坑挖深些,莫让野狗叼了去!”
不一会人群让开一条道来,只见四个略显强壮的乞丐抬着一具尸体走了出来,那死者被四人抓着四肢,头向后仰着,凌乱的头发,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无血,一缕山羊胡子随着四人的走动一抖一抖,约莫五十多岁的样子。
乱世人命贱如狗,普通人的生命过程犹如蝼蚁,生时碌碌无为,死后默默无闻,但死后连一张破草席也没有,沈锐心里也不是滋味,便急中生智便喊了一声:“等等!”四人闻声停了下来,沈锐也顾不得众人疑惑的目光,连忙佝了身子,右
手拽着左手袖子,将左手从胸前道袍伸了出来,右手猛一发力,“哧”的一声,左边袖子应声而掉。
沈锐走上前去,对打头的乞丐说道:“大叔,把这个拿去遮住脸吧!”那乞丐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接过衣袖就走。
沈锐穿着这件只剩一只袖子的道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好在天气已经入夏,暂无受冻之忧。众人慢慢散去,沈锐正要寻个地方坐下,就见一老者迎面走来,轻声道:“小哥稍等!”
那老者年约六旬,拄着一根竹棒,佝偻着身子,头发胡子皆白,只一双眼睛泛着精明。
“老……老人家有何指教?”沈锐结结巴巴的问。自从来到这个世界,除了那个衙役,目前为止还不曾与人打过交道,实际上昨天开始到现在还未适应自己这个新身体,话也没讲过几句。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沈锐很担心自己用后世语气说话带来的后果,在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之前,泯入大众才是王道,刚才他差点说成了老师傅
,话到嘴边才临机改了过来。
后世电视剧中两人见面的礼节是拱手作揖,但匆忙间沈锐的也顾不了这些。其实这时大部分人并不读书,相互交往自然说的是白话,并没有那么多文绉绉的谈
话与礼节,可惜沈锐不大了解。
老者微笑颔首:“看小哥面生的很,想必是才来的吧……”
两人随即交谈了起来,对于自己的来历,沈锐昨日便想好了说辞,在他的描述里,自己来自山西,因饥荒与父逃亡至此,昨日城中大响,为飞石所伤昏迷,醒来
后遍寻父亲不得,才流落到此。
短短几句话,老者见他虽说得不甚通畅,但言简意赅、条理清楚,绝非自小便四处流浪的人,便点点头:“小哥小小年纪,就懂得以物遮住亡者颜面,以示对
逝者之尊重,想必也是读过书的吧?”
“上过两年私塾!”
“难怪……”
听老者说话的语气,大约自己刚才的行为异于乞丐,所以才过来攀谈,沈锐到也看得出,这老者十有八九也是读书人出身,只是不知怎的沦落到如此地步。
老者叹了口气,闷声道:“昨日城中大响,据说死伤无数,恐怕你父已遭不测,小哥在此可有什么亲属?”
他见沈锐摇了摇头,又道:“小哥举目无亲,可有何打算?”沈锐故作无奈状,垂首轻摇:“小子年幼,并无谋生手段……”
老者默然片刻,顿顿竹杖道:“既如此,就先在这里住下,先乞讨一阵再说,免得饿死,你还未有过乞讨经历,可先跟着老朽,待过些时日熟悉了再说。”
不久之后,沈锐知道了这老者的名字:范成良,来自北直隶大名府。